“呦，”待顾嫣然坐定后，卫清川坐在她身后，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歪着头越过她的肩膀，看着她手里拿的那张弓，“这弓，怪眼熟的。”

这张弓当年还是西北铁匠打造的，算是西北的贡品，实际上西北也是拿它讨皇帝开心，换军饷粮草的，因此这弓造的特别，弓身漆黑，却在中央那银色铁片包着。皇室什么都喜欢精致，西北的能工巧匠特意在其上雕了好些繁复的花纹，连贴片上都有一只极凶都兽头。十分好认。

顾嫣然突然想起，那会儿卫老将军早就驾鹤西去，该是卫清平做大帅的时候了，想来，送弓进来的时候，卫清川也应该是记事了。

顾嫣然心下一紧。

紧接着又听到卫清川在她身后说：“从皇帝那里拿的吧？”

“是，”顾嫣然背对着她，看不到她的神情，但是此刻欺瞒绝非良计，顾嫣然老实回答，“跑出来以前看着弓用着顺手，就拿出来了。”

“这弓可不轻，”卫清川说道，“大男人都未必拉的开，你看着瘦瘦小小的，还有这般神力？”

顾嫣然听卫清川笑着问她，却是丝毫不敢放松，只敢低声答道：“平时多练了些，这弓也不太重。”

她看出来了，她知道了自己绝非男儿身！

顾嫣然心里打鼓。

卫清川啧声道：“厉害就是厉害呗，瞎谦虚个什么劲？”

顾嫣然不再答话，只把头埋得更低，缩成小小一团看起来像是怕了这人。

右侧一个五大三粗络腮胡子的汉子笑道：“卫将军好本事，能把这么一个大男人吓成这样，我服。”

言语中尽是调侃之意，卫清川被笑了也不恼，语气冷淡道：“哦，那你过来，我看看能不能把你也吓成这样。”

壮汉当即认怂：“我错了。”

一行人嘻嘻哈哈，玩笑开够才接着走。

方才还有人在巡逻，顾峰应该还没被抓到，即便没出宫，也应该还是在东边。

这些人边朝着东边跑去，宫里地势狭窄但并不适合伏击，因此跑马也毫无顾忌。

但是这些人打仗打惯了，骑马很快，顾嫣然坐在马上，被颠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得脸色苍白，在她身后，卫清川神色严肃，红色的披风咧咧作响，在黑夜里似是燃烧着的火苗。

御林军拿着火把站在身后空地上，看起来宛如是火焰连成了一片海洋。福如海看着面前这几个脏兮兮的人，肥胖的脸上满是得意，他在这些人面前踱步，嘴里啧啧作响：“谁能想到啊，真龙天子居然躲进了排污道，看看这身上脏的，真惨呐。”

“我呸！”江若虚气愤不已，连胡子都跟着微微颤着，他瘦干的手指指着福如海，颤颤巍巍骂道，“逆贼！你如何对得起圣上对你的恩宠？！”

“我还是劝江老省省吧，”福如海状似语重心长，倒像是真心劝的，“皇帝荒淫无度，百姓苦不堪言，天意如此，我也是顺天而行。”

江若虚和周儒一样，都是文臣，哪里骂得过这人，气的止不住发抖，只能无力地骂着：“你枉顾人伦，你不得好死！”

他在这边骂的激愤，那边顾峰却没有这种风骨，他满身污秽，恶臭不已，肥胖的身体在地上跪着往前挪，脸上被泪水冲出了两道痕迹，看起来滑稽得很。

他似乎是想要爬过去抱住福如海的腿，却被福如海满脸嫌恶地躲开了。

顾峰跪在地上，边爬边求着：“福如海，你我好歹主仆一场，你……你放过我，来日必当报答你不杀之恩……我求求你……你放了我……”

福如海闻言低头看着他，眼神温和如同是在看一只小猫小狗，然而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我的皇上，我也想放了你，可是今儿个你要不死，我可就是乱党头目了。”

说完他话风一转，厉声道，“顾峰搞的天下民不聊生，今日我等也算替天行道。来人——”

话音未落，面前的甬道里传出了哒哒的马蹄声，福如海立马警惕起来，斥道：“什么人？”

回答他的是一只箭，只一声弓弦绷紧又被松开后的“嗡”声之后，福如海身侧正要上前查看的御林军总督“砰”的一声向后倒去，没了气。

众人立马慌了神，方才还纪律严明摆着队形的人此刻也耐不住了，皆想逃跑。

这些人本来就是朝臣塞进去混资历的，等时候差不多了，家里自然会找个合适的位子给他，因此这些人也格外懒散，什么本事都没学到，遇见真刀真枪，自然是要跑的。

“喂！你们跑什么？”福如海看着溃不成军的众人，跳脚道，“现在拼一拼，尚有一线生机！跑了……跑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众人早已吓破了胆，哪里还听得进去他讲话？还是奔逃一片。

福如海转头骂了一句脏，心知自己难逃一死。但是怕死是人之本性，这个太监又是这方面的佼佼者。

在卫清川骑马走出黑暗，在昏暗的光里漏了脸出来时，福如海疑心自己看到了夜叉，一时间慌不择道，四下看了眼，正看见为捡回一条命欣喜不已的顾峰时，一把抓起了他的衣领，还顺手捡了一把不知道谁逃命是丢到这里的刀。他拽着顾峰往上一提，顺势制住了他，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都别动！”福如海拎着顾峰，喊道，“都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

顾峰都要被吓破胆了，当即尾音带颤地命令众人：“别动！都听他的……都别动！”

四下寂静，众人似乎都被福如海吓到了，一时间不知道逼急了这人他会不会真拿顾峰祭天。

只有卫清川冷眼看着他，喝道：“你不过就是个太监！也敢在这里跟我拿乔？你当真以为我会怕你？！”

这话听得福如海脸上很不好看。

卫清川轻轻在顾嫣然腰上一点：“弓。”

顾嫣然一惊，依言递给了她，卫清川坐在马上拉弓搭箭，直接瞄准。

江若虚慌忙喊道：“卫将军冷静！皇上就在这逆贼身前！”

顾峰比他更慌，看见卫清川箭指向这里，当即腿软到差点站不起来，涕泪横流地看着她，极其滑稽可笑。

然而在场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在场老臣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西北来的援兵也必不可能帮着阜都。

假如顾峰真死了，天下大乱，或者……或者卫清川有意参与皇储之间的纷争，以西北的军力来看，她要谁上位，谁就是皇帝。最可怕的是，她既然能扶皇帝登基，也能换一个，天下就不是顾姓了！

眼下这些人各自有各自的算盘，各自有各自的打量，顾嫣然回头看了眼卫清川，她相信这个人，心里也有自己的决策。

“咻”的一声，卫清川脸上冷静，手指一松。箭射了出去，箭头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顾峰一脸不可置信，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上插着的箭。此刻，那里洇出了一大片血迹，把黄袍胸前的龙染成了红色。

直至那具身体倒在地上，众人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卫清川弑君了！

她居然真的敢弑君？！

卫清川却无甚反应，她收起弓箭，皱眉看着自己带来的人：“怎么？还不抓？还是得等人先跑两步？”

左右这才反应过来，策马上前把人围了起来。

福如海在见到顾峰死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心如死灰，再无半点希望了，训练有素的士兵很快就把他拖了下去。

江若虚哭天喊地，悲愤不已：“天要亡我大阳！”

卫清川嫌他吵的耳朵疼，让顾嫣然下马后自己也下去了，站在这老臣面前，想劝他万事乐观：“老先生莫要过于悲伤，死了的皇帝上位不了，两条腿的皇储不遍地都是吗？”

在场所有人：“……”

卫清川为了验证这句话，当即指着顾嫣然说道：“我看这人挺不错，要不就她吧。”

这句话一出口，顾嫣然就觉得要糟。

“不可！”江若虚果然不悲愤了，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卫清川：“我也就是这么一说。”

“有些玩笑开不得！”江若虚严肃道，“牝鸡司晨，女子当政，这生来便是有违天理！”

卫清川嘴角笑意渐淡，看得出来她现在心情不好。她厉声质问道：“女子从军打仗是否也是有违天理？但是我是西北大帅！我在男儿所不能及之位！谁说牝鸡司晨不对？叛军逼宫之际你们的男子在哪儿？今日我便要她坐上这帝位，谁要拦我，一律按逆贼处置！”

情急之下，无人还记得阜都在最后关头唯一可指望的西北大帅也是女子，江老先生那一番话可能是情急之下的胡说，然而卫清川听进去了。

只见她神色严肃，丝毫不似玩笑。她动怒了，其余人便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此事事关重大！卫将军还是要看皇子公主们自己解决！”一位老臣站出来打圆场。

本来嘛，天下姓顾，哪位接手都是人家自家的事，外人有何必管？

卫清川嗤笑一声：“是不是还要贴张告示广而告之，让皇子们赶快回来争夺皇位？天下就是这么儿戏，宁愿给个逃兵也不愿交付女子？”

“这……”

这些老臣哑口无言，毕竟叛军进宫时皇子逃跑是事实。

“今日我便要她来当政做皇帝，”卫清川指着顾嫣然，与方才玩笑的态度不同，明眼人都知道她此刻是认真的，她一字一句道，“谁要反对，先与我打！”

天地寂然！

顾嫣然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突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她们都是被时代困于囚笼里的野兽，她们用尽自己的力气去反抗，去挣脱，竭尽全力想要挣脱束缚。或许在曾经的许多时刻里，这位西北的悍虎也曾为自己的女儿身痛苦。

“轰——”

天边一道惊雷划过，顷刻间劈开了混沌，照亮大地，卫清川手握鬼头刀“销骨”，立在早已一片狼藉的宫前。她突然跪在地上，给顾嫣然行了君臣之礼，撕扯着嗓子喊道：“臣等，恭迎陛下回宫！”

她领来的一群兵痞子也跟着她喊了起来，几位老臣依然坚持着自己的看法，但是即便他们不喊，这声音也足够宏大。他们觉得自己置身这些人中间，就仿佛是置身于湍急水流之中，越来越掌握不住自己的命运了。

这时，一颗豆大的雨点落下，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阴了好几天，终于在这一刻，所有的云絮顷刻间瓦解，化作了雨滴砸下。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