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顽固地盘踞在海城，即便是在恒温系统完善的景行国际双语学院大礼堂内，那股从门缝渗入的清冷，依旧能让人精神一振。周二清晨的晨会，是这所顶尖国际学校为数不多的全校性集会。空气里混杂着高级香氛系统散发的淡淡雪松味、学生们手中各式外带咖啡的醇香，以及不同品牌护肤品传来的细微花果气息。衣着光鲜的学生们按照House（学院）分区落座，低声交谈着周末的马术比赛、即将到来的模联会议，或是某个晦涩的哲学命题。氛围松弛却自有一种精英式的秩序感。

江泠峄站在她所属的“玄武House”区域前排。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校服妥帖地衬出她纤细却挺拔的身形，熨烫平整的白衬衫领口系着玄武House墨绿与银色相间的领带。她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手中平板电脑上快速滚动的IB物理EE（拓展论文）文献摘要上，看似专注，灵魂却早已抽离。台上，那位拥有牛津剑桥双背景的外籍副校长Dr. Evans，正用字正腔圆又富有感染力的英式英语，分享着关于“全球化4.0时代下，青年领导力的跨文化实践与批判性思维构建”的见解。对于大多数学生而言，这是不错的背景音和思维启发，但对此刻的江泠峄来说，却只是嗡嗡作响的杂音。

直到那个名字，在教导主任Mr. Li接过话筒，切换至中文进行“学生行为与社区规范重申”环节时，被以一种混合着无奈与严厉的语调清晰念出。

“IBDP二年级，傅斯锐！”

Mr. Li的声音通过价值不菲的Bose音响系统传播开来，清晰得仿佛就在每个人耳边响起，瞬间压过了礼堂内大部分的窃窃私语。

“根据CAS协调员和宿舍管理方的记录，傅斯锐同学上周五下午，再次无故缺席其选定的‘社区环保倡导’CAS小组活动，且经查实，存在未经许可私自离校的行为，严重违反《景行学生行为守则》第3章第5条及第8条规定，对个人安全及学校管理秩序构成潜在风险。现予以全校通报批评！并记入本学期CAS评估档案及升学指导参考记录！”

台下并未出现哗然，却荡开一片更为复杂的涟漪。低笑声、含义不明的口哨声、见怪不怪的耸肩，以及来自某些角落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在景行，富家子弟云集，特立独行者不在少数，但像傅斯锐这样，将“不合规”演绎得如此直白且高频的，仍是极少数。关于他的传闻很多：家里给学校捐了一整套顶尖的流体力学实验设备才换来一个DP（大学预科项目）的试读席位；入学测评时数学和物理分数高得惊人，几乎逼近竞赛级，但英文写作和人文科目惨不忍睹；CAS记录一片空白，升学指导老师Mrs. Chen提到他就忍不住要揉太阳穴。他是IB体系下一个突兀的BUG，一个行走的“行为规范”扣分项。

江泠峄站在离他几个身位远的地方，无需特意寻找，余光便能捕捉到那个身影。定制校服外套像旗帜一样随意披挂在肩，里面是件看起来就质地舒适的纯黑羊绒衫，领口松垮，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他斜靠在座椅上，长腿伸到前方椅子的间隙，手里把玩着一个造型前卫的指尖陀螺，银色的金属在灯光下划出冷感的光弧。面对台上的批评，他脸上没有窘迫，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略带讽刺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场与己无关的表演。

江泠峄几不可闻地蹙了下眉心。并非出于道德评判或同侪压力，而是……一种纯粹被打扰的烦躁。寒假期间，她带领校队在国际青年物理学家锦标赛（IYPT）的线上环节中力挫多国劲旅，个人研究报告获得评委高度评价。同时，在紧绷的竞赛间隙，她硬是挤时间将《永恒之战》的账号打上了“巅峰王者”段位，证明了哪怕在最顶尖的虚拟竞技场，她的逻辑、策略与操作依旧犀利。新赛季昨天刚刚刷新，那个预热已久、以高难度和无限操作上限著称的新法师英雄“星界旅者”她还没机会上手实操。此刻，那些复杂的技能联动机制、可能的出装思路、与不同阵容的克制关系，在她脑中飞速拆解重组，远比Dr. Evans的“领导力”宏论和Mr. Li的纪律重申更具吸引力，也更能点燃她内心深处那簇渴望纯粹掌控与胜利的火苗。

“我们必须再次强调！”Mr. Li的声音拔高，将有些涣散的会场注意力拉回，“景行为每一位同学提供了世界一流的教育资源、自由探索的学术平台和通往全球顶尖大学的路径，但这绝不意味着可以漠视社区共同约定的基本准则！个人的自由与卓越，必须建立在责任与尊重的基础之上！请某些同学深刻反省，更希望全体同学引以为戒，将精力聚焦于真正能提升自我、贡献社区的方向！多向身边的榜样学习！”

他的目光如同经验丰富的探照灯，扫过台下那些或认真或敷衍的面孔，最后，精准地、不容置疑地定格在江泠峄身上。

“比如，同样是IBDP二年级，来自玄武House的江泠峄同学！”

被点名的瞬间，江泠峄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但超过十年的“好学生”、“别人家的孩子”生涯，让她早已将一套完美的应激反应刻入骨髓。她抬起头，脸上适时地浮现出被褒奖时应有的、略带羞涩却又不失大方的微笑，眼神清澈坦然地迎向主席台方向，甚至还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恭谨而专注。

“江泠峄同学，不仅在上学期的IB预估分中取得45分满分的惊人成绩，在IYPT、美国数学竞赛（AMC12）、英国物理奥林匹克（BPhO）等多项国际赛事中为校争光，展现了卓越的学术潜力！同时，作为学生会学术部部长，她成功策划并领导了首届‘跨学科项目周’，促进了不同领域同学间的深度合作与思想碰撞，其组织能力与领导才华有目共睹！在CAS活动方面，她长期服务于市科技馆的青少年科普项目，贡献突出！江泠峄同学，是景行社区当之无愧的卓越典范，是全面发展的标杆！”

潮水般的掌声响起，混杂着羡慕、钦佩或是其他更为复杂的目光。江泠峄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微微欠身以示感谢，仪态无可挑剔。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那片冰冷的荒原上，正刮过怎样的风暴。“典范”？“标杆”？这些金光闪闪的标签，像一套用最华美丝绸织就却无比沉重的戏服，将她一层层包裹、束缚，几乎令她窒息。她渴望的，从来不是站在聚光灯下接受瞻仰，而是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一次纯粹基于个人意志、不受任何期待左右的“失控”。比如，现在，立刻，逃开这一切，让指尖在键盘上飞舞，用“星界旅者”在峡谷中书写只属于她“泠冽之峄”的法则与胜利。那种摒弃一切外在评价、只关乎绝对计算、时机把握和操作快感的征服，才是她灵魂深处真正的渴望。

“星界旅者”的技能组合在她脑海中以近乎恐怖的效率进行着穷举模拟和情景推演，那种智力与想象力并用的刺激感，如毒藤般缠绕着她理智的堤坝，疯狂滋长。

就现在。必须去。晨会结束后，是两节连堂的TOK（知识理论）课，本期的核心议题是“伦理在人工智能前沿研究中的边界——以深度神经网络的可解释性为例”。一个她早已熟稔于心、甚至私下与MIT某实验室研究员邮件讨论过数次的话题。重复的讨论，于她已是浪费时间。

这个逃离的念头一旦破土，便带着野蛮生长的决绝力量，瞬间压倒了所有顾虑。

TOK课在专门设计的环形阶梯讨论教室进行。柔和的自然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涌入，窗外是精心打理的内庭花园。椭圆形的中央区域是导师的讲台，周围层层升高的座位便于每位学生参与讨论。氛围开放而思辨。

江泠峄选择了一个既不显眼又能清晰参与讨论的位置。导师Mr. Davies，一位毕业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哲学博士，以其犀利的提问和引导式教学著称。他抛出问题，引导学生们从伦理学、认识论、科学哲学等多角度进行辩论。

“如果我们无法理解AI为何做出某个决策，即使其结果有益，我们是否还能称其决策是‘道德’的？‘理解’本身，在道德判断中占据何种地位？”Mr. Davies的目光扫过全场。

一位未来志在攻读政治哲学的同学引用了边沁的功利主义；另一位对神经科学感兴趣的同学则从大脑决策的黑箱性进行类比；还有同学提到了欧盟的《人工智能法案》草案。

轮到江泠峄时，她放下手中似乎一直在做笔记的平板（实际上是在草稿应用里演算某个游戏连招的伤害公式），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而平稳：“我倾向于从‘代理责任’和‘透明性作为道德工具’的角度来看。如果我们将AI视为人类意志和知识的延伸代理，那么其‘不可解释性’本质上是设计者和使用者知识盲区的转移。道德责任不应被黑箱消解，而应通过追求更高程度的透明性设计来落实。比如，在医疗诊断AI中，可解释性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是关乎患者知情同意和医患信任的伦理必需品。”她引用了近期《自然》子刊上关于可解释AI（XAI）的论文，并简要对比了不同技术路径的伦理隐忧。

发言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引用前沿，瞬间将讨论提升了一个层级。Mr. Davies眼中露出赞赏，同学们也投来钦佩的目光。江泠峄微微颔首，重新拿起平板，完美的模范生面具严丝合缝。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面具之下是何等躁动。窗外的风声穿过庭院竹林的缝隙，产生了奇特的呜咽，在她听来，竟与“星界旅者”释放核心技能“时空奇点”时那空灵又略带诡异感的音效隐隐重合。这偶然的联想像一根羽毛，持续不断地搔刮着她心里那头被重重禁锢、却从未驯服的名为“叛逆”的野兽。

她借着查看平板的动作，迅速瞥了一眼时间：十点零七分。距离午休开始还有近两小时。足够了。以她的效率和对地图的理解，三局高质量排位，加上对新英雄技能机制、数值成长和不同对线英雄的实测分析，时间绰绰有余。

一个精密如钟表、大胆如冒险的计划在她脑中瞬间成形，每一步都考虑了时间、地点、人物反应和潜在风险。

课间休息的铃声如同起跑发令枪。江泠峄没有像往常一样与同学讨论或去休息区，而是将平板收进定制的高奢品牌书包，脸上迅速调整出略显苍白和疲惫的神情，眉心微蹙，步伐也较平时慢了一些，走向正在整理教案的Mr. Davies。

“Mr. Davies，”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非常抱歉打扰您。我可能有点不太舒服，从早上起来就头晕，注意力很难集中……我想申请去医务中心休息一下，可以吗？”

Mr. Davies抬起头，推了推细框眼镜，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他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女孩的脸色在室内光线下确实显得有些缺乏血色（一部分是巧妙利用了粉底色调，一部分是真实的紧张），眼神也不复平日的锐利明亮，带着淡淡的倦意。联想到她一贯高强度、多线并进的学术和活动负荷，Mr. Davies没有任何怀疑，只有关切。

“Oh, I'm sorry to hear that, Jiang.”（哦，听到这个我很抱歉，江。）他用英语回应，语气温和，“Do you need someone to accompany you to the medical center? Or should I inform your homeroom teacher or parents?”（你需要人陪你去医务中心吗？或者我应该通知你的班主任或家长？）

“No, no, it's quite alright, Mr. Davies.”（不，不，没关系的，戴维斯先生。）江泠峄连忙摇头，努力让表情显得坚持又懂事，“I think I just need to lie down for a bit. Probably didn't sleep well last night, preparing for the upcoming MUN conference.”（我想我只是需要躺一会儿。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在准备即将到来的模联会议。）她适时地抛出一个合理的、积极的理由。

Mr. Davies点了点头，国际学校的教育理念更强调学生的自我管理和责任感。他拿起桌上的电子设备，快速进入学校管理系统，找到了江泠峄的名字。“Alright. I'll grant you a temporary leave for medical reasons. Remember, if the medical staff suggests you go home or you feel worse, you must have them contact me or your college counselor immediately. Take good care of yourself.”（好的。我会批准你因医疗原因的临时离校。记住，如果医护人员建议你回家或者你感觉更糟，你必须让他们立即联系我或你的升学指导。好好照顾自己。）

“Thank you, Mr. Davies. I will.”（谢谢您，戴维斯先生。我会的。）江泠峄接过电子设备上显示已批准的离校许可（一个带有二维码和时限的电子通行证），心脏在胸腔里狂擂，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维持着略显虚弱的步伐，快步却不失稳重地离开了讨论教室。

直到穿过连接主教学楼的玻璃廊桥，确定脱离了所有可能的教师视线范围，她才猛地闪身进入一侧相对少人使用的、通往艺术中心和体育馆的连廊。靠在冰凉的大理石柱上，她长长地、无声地、极度缓慢地吐出了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后背竟已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贴着高级定制衬衫的布料，带来冰凉的触感。

她没有前往那座堪比小型医院、设备先进的校园医务中心，而是目标明确地转向后勤与行政区域。她对这座校园的了解，远不止于光鲜的教学楼和实验室。绕过郁郁葱葱的庭院，穿过寂静的室内恒温泳池外围通道，她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后勤物料入口附近。这里靠近校园边缘，高大的乔木枝繁叶茂，与设计感十足的金属围栏交织在一起。在一处因树木生长自然推挤、且恰好位于两个旋转摄像头转动间隙盲区的位置，围栏的间距略有变形。

江泠峄警惕地四下张望。午前时分，这里罕有人至，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她迅速将昂贵的书包从栏杆缝隙中先塞过去，然后深吸一口气，助跑，蹬踏，双手抓住栏杆上方，核心收紧，身体轻盈如燕地翻越而过，稳稳落在校外一条安静背街的柏油路面上。整套动作干脆利落，与她平日“文静学霸”、“优雅淑女”的人设判若云泥。

自由了！

围墙外清冷而略显污染的空气瞬间涌入肺叶，带着汽车尾气、街头小吃摊隐约的油烟和城市灰尘混杂的真实气息。这与校园内经过层层过滤的、洁净而略带疏离感的空气截然不同。她几乎是小跑起来，朝着几个街区外那家她已秘密探访过数次、隐藏在老城区迷宫般巷弄深处的“星空网吧”冲去。

推开那扇厚重的、隔音效果意外不错的玻璃门，一股熟悉的、浓烈而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廉价香烟燃烧后的滞重烟味、各种品牌泡面调料包混合的咸香、机器长时间运行散发的微微焦热，以及无数年轻人聚集带来的蓬勃荷尔蒙气息。这里嘈杂、混乱、光线昏暗，屏幕荧光闪烁，键盘鼠标的敲击声和玩家激动的呼喊咒骂交织成一片。与景行明亮整洁、充满设计感、弥漫着咖啡香和低声学术讨论的环境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维度的世界。然而，对江泠峄而言，这里却是她唯一能彻底撕下所有伪装、卸下一切期待与评判、只做纯粹“自己”的绝对安全屋和情绪泄压阀。

她轻车熟路地走到柜台，用现金（避免电子支付留下记录）开了临时卡，然后径直走向最里侧、背对主要通道和摄像头的一个角落位置。那里光线最暗，座位略显陈旧，却是她偏爱的“专属宝座”。她拿出自己带来的专业级降噪耳机戴上——瞬间，外界的喧嚣被过滤成模糊的背景噪音，取而代之的是《永恒之战》气势恢宏的登陆交响乐。

登录账号，“泠冽之峄”。那个在景行校园里代表着学术顶峰、领导力典范的名字，在这里，是令无数对手头疼、在高端竞技场中颇具分量的ID。她选择登录PC端，更大的屏幕、机械键盘精准的键程和电竞鼠标的高刷新率，能让她极限的操作和意识得到完全释放。

没有丝毫犹豫，她直接点开单双排排位赛，在英雄选择界面，秒锁了那个头像灰暗了整整一个赛季、此刻终于亮起的“星界旅者”。进入加载界面，她快速扫过双方阵容，大脑已经开始进行复杂的局势推演和路线规划。

游戏开始。一开始，对于新英雄的普攻手感、技能前后摇、法力消耗，她还有些许生疏。但凭借其强大的游戏理解、恐怖的瞬时计算能力和多年积累的肌肉记忆，她迅速适应。补刀、消耗、游走支援……她操控着“星界旅者”在错综复杂的峡谷地图中穿梭，如同一位冷静的棋手，同时计算着技能冷却、伤害数值、敌方可能的位置和意图。

比赛进行到第十五分钟，一波决定性的中路河道团战爆发。敌方辅助先手开团，控住我方打野。江泠峄的“星界旅者”从侧翼阴影中悄然切入，眼神锐利如鹰隼。她瞬间计算了敌方关键C位（核心输出）的走位趋势、己方控制技能的持续时间、以及自己闪现的冷却——就是现在！她果断按下闪现，拉近到一个极限距离，秒接E技能“时空奇点”，一个精准的沉默力场恰好将敌方刚刚交出位移技能准备输出的ADC和法师笼罩！紧接着，几乎在沉默生效的同一帧，W技能“星璇爆发”的伤害在两人脚下炸开，再接Q技能“次元扭曲”的额外魔法伤害和短暂击飞！一套连招在电光石火间完成，行云流水，伤害灌满！屏幕上瞬间跳出双杀提示，敌方核心战力瞬间蒸发。团战胜负的天平骤然倾斜。

“Triple Kill！（三杀！）”激昂的系统女声响起，伴随着炫目的击杀图标。江泠峄轻轻呼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真实而畅快的弧度。这种基于绝对实力、精密计算和瞬间决断带来的碾压式胜利快感，强烈而直接，比解开任何一道奥赛压轴题、完成任何一份完美的EE初稿、策划任何一场成功的校园活动，都更能触动她内心深处那根渴望纯粹征服的弦。她甚至下意识地，极轻地握了握拳，指关节因为刚才的高速操作而微微发热。

她完全沉浸在这场由自己主导的虚拟征伐中，全神贯注于地图上的每一个信号、每一次资源争夺、每一次可能的击杀机会。以至于，当一个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甚至熟练地开机、登录游戏，她都未曾分心察觉。更未听见，那声从喉间溢出的、极轻极低、却满载着浓烈玩味、难以置信以及一丝奇异兴奋的嗤笑。

直到，那个熟悉到刻入骨髓、又讨厌到让她每每想起便忍不住磨牙的声音，穿透了高端降噪耳机并不算绝对完美的物理隔音，如同淬了冰的细针，混合着网吧特有的背景噪音，清晰地、一字不差地扎进她的耳膜：

“哟，这不是我们IB状元、学生会部长、CAS模范生江泠峄同学吗？怎么，TOK课太无聊，还是‘领导力培训’不够刺激，跑这儿来打《永恒》找灵感了？还玩‘星界旅者’……刚才那波沉默闪，时机掐得挺准啊，操作花哨。”

江泠峄操作着英雄的手指猛地一僵，一个致命的走位停顿。屏幕上的“星界旅者”因为这一瞬间的失神，暴露在敌方复活赶来的刺客视野中，险些被一套技能直接秒杀。她心脏骤停，肾上腺素飙升，手忙脚乱地按出刚转好的保命技能“相位转移”，才以一丝残血惊险逃生，躲回塔下。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集体凝固，又从四肢百骸逆流冲回心脏，带来窒息般的闷痛和耳鸣。她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机械的本能，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脖颈的关节似乎都发出了僵硬的咯吱声。

映入眼帘的，是傅斯锐那张极具冲击力和辨识度的脸。他似乎也是刚到不久，身上还带着室外初春的微寒气息。那件昂贵的定制校服外套一如既往地像披风般随意系在腰间，里面是那件看起来就柔软舒适的黑色羊绒衫，衬得他肩线平直宽阔。他整个人松散地陷在旁边那张同款电竞椅里，一条胳膊懒洋洋地搭在扶手上，修长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鼠标侧键，发出规律的轻响。他的目光并没有看自己的屏幕（那里显示着《永恒之战》的登录大厅界面），而是侧着头，好整以暇地、饶有兴致地锁定着她。嘴角勾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如同经验丰富的猎人终于在山林中蹲守到心仪已久猎物般的痞笑，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恶劣的趣味。那双平日总显得漫不经心、偶尔掠过锐光的桃花眼，此刻在网吧迷离闪烁的屏幕光映照下，闪烁着异常明亮而复杂的光芒——浓烈的探究、毫不留情的戏谑、意料之外的评估，以及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完全察觉的、对于她展现出的高超游戏技艺的纯粹欣赏？

江泠峄的大脑经历了短暂的、完全的空白。随即，海啸般的惊慌、被窥破最核心秘密的巨大恼怒、以及一种无所遁形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又在瞬间被怒火点燃，蒸腾成灼热的蒸汽，冲撞着她的理智。

她强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从最初的震惊中抽离，用尽全部自制力压下喉咙口的尖叫声和掉头就跑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她猛地摘下一边耳机，挂到脖子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镇定，且充满了被打扰的不耐烦，试图以此掩盖内心正在发生的天崩地裂：“傅斯锐，你什么意思？这里是公共场所，你能来，我不能来？还是说，你除了逃课翻墙，还兼职校纪巡逻？”

傅斯锐挑了挑他那双形状漂亮的眉毛，似乎对她这副“死鸭子嘴硬”、试图反客为主的反应感到十分受用，甚至愉快。他身体向前倾了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股淡淡的、混合着室外清冷空气、某种清爽高级的洗发水残留香，以及一点点年轻男性特有荷尔蒙的气息，强势地侵占了江泠峄周围的空气，让她呼吸微微一窒。

“当然能来。这地儿又没写‘好学生与狗不得入内’。”他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说，目光却饶有兴致地从她因为情绪剧烈波动而微微涨红的脸上，移到她电脑屏幕上那个正在回城读秒、血条岌岌可危的“星界旅者”身上，“只是没想到，我们Mr. Li和升学指导Mrs. Chen天天挂在嘴边、恨不得裱起来当招生广告的‘全能典范’、‘IB之光’，玩起《永恒》这种需要变态级微操、大局观和瞬时决策的游戏来……手感还挺热。刚才中路那波，沉默接闪现贴脸打满伤害，预判了对面ADC的回头走位吧？计算得挺准。”他顿了顿，指尖随意地指了指屏幕上刚刚爆发团战的区域，语气竟然带上了一点内行人的挑剔，“不过，后面撤退的时候慌了点，走位有点拖沓，不然借助那个爆炸果实，说不定能换掉那个残血打野，四杀。”

他竟然懂！不仅一眼认出了她（在网吧昏暗的光线下，她自认为伪装得不错），看懂了刚才那波在高端局都堪称精彩的操作细节，甚至精准地指出了她因为被他惊吓而产生的失误！他一个传闻中靠家里捐钱进景行、文科成绩一塌糊涂、纪律散漫的“问题学生”，怎么会有这么深的游戏理解和观察力？

江泠峄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这次不是演技，也不是紧张，而是秘密被彻底剥开、赤裸裸暴露在死对头审视目光下的极致羞愤，以及领域被强行闯入的恼怒。“比不过你，”她反唇相讥，试图用攻击来掩饰内心的慌乱和那一点点被点破操作失误的窘迫，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尖锐，以及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因对方竟能看懂而产生的微弱底气不足，“逃课、缺席CAS、翻墙……经验丰富，流程娴熟，看来是这里的常客啊傅少爷。”

傅斯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传来沉闷的震动，那笑声在嘈杂的网吧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该死的、充满了挑衅和莫名吸引力的性感。“彼此彼此。”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目光在她因为强压情绪而微微颤抖的纤长睫毛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瓣上流转，似乎想从中解读出更多有趣的信息，“所以，江大学霸，今天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啊？是TOK的伦理讨论让你‘道德不适’，还是学生会部长的工作让你‘压力山大’，需要来虚拟世界发泄一下？又或者……”他刻意将“不舒服”三个字咬得极重，嘲弄意味十足，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锤子，重重敲在她已然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纯粹是电竞梦想躁动，新赛季冲分心切？”

江泠峄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清晰尖锐的刺痛感，却丝毫无法分散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她知道，她精心经营、维持了整整十七年，几乎已成第二层皮肤的“完美”面具——那个成绩优异、能力出众、品行端庄、冷静自持的模范生形象——在这个她最不想、也最不应该产生任何交集的人面前，被以一种如此猝不及防、又如此羞辱性的方式，彻底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无法修复的口子。巨大的难堪，混合着一种被完全看穿、所有防御土崩瓦解的恐慌，让她再也无法在这个空间、这个人面前多停留一秒。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大得让沉重的电竞椅向后滑去，金属椅脚与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尖锐的噪音，引得附近几个正在激战的玩家不满地侧目。她一言不发，脸色冷得像冰，直接伸手按下主机箱上的强制关机键。屏幕瞬间陷入一片黑暗，漆黑的屏幕映出她此刻略显苍白却紧绷、眼中怒火燃烧的倒影。然后，她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那个价格不菲的书包，看也不看傅斯锐一眼，转身，几乎是逃离一般地，快步冲出了网吧狭长的过道，甚至忘了去前台结算那区区几块钱的网费。

她的背影僵硬，脚步急促，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后的决绝和难以掩饰的仓皇，迅速消失在网吧门口浑浊的光线里。

傅斯锐没有出声阻拦，也没有做出任何试图挽留的动作。他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坐姿，一只手支着下巴，看着那个方向，嘴角那抹玩味的笑容逐渐扩大，最后演化成一个带着十足兴味和真实愉悦的、大大的笑容。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线条清晰的下巴，眼神里闪烁着猎人发现稀有猎物、探险家找到隐秘宝藏般的亮光，以及一种棋逢对手、事情开始变得真正有趣的兴奋。

“江、泠、峄……”他低声地、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舌尖细细品味一颗外壳坚硬冰冷、内里却不知包裹着怎样惊人热度与复杂滋味的神秘糖果。这个名字背后代表的那个“完美榜样”形象，在此刻被彻底颠覆。

原来，那身光鲜亮丽、无懈可击的优等生外壳下面，竟然藏着如此桀骜不驯、充满反差和爆发力的有趣灵魂。一个会为了游戏翻墙逃课、操作犀利、被戳破后像炸毛猫一样逃跑的江泠峄。

越来越有意思了。这场意外撞破，似乎为他平淡乏味（至少在他看来）的校园生活，注入了一剂强效的兴奋剂。

从网吧出来，初春午前略带暖意却依旧清冽的风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江泠峄滚烫的脸颊和混乱不堪的头脑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头脑也清醒了一丝。她裹紧了那件价值不菲的校服外套，将半张脸埋进羊绒围巾，几乎是贴着墙根，快步走在回学校方向的那条僻静背街小巷里。心里乱得像一团被野猫疯狂抓挠过后纠缠不清的毛线，各种糟糕的预感和自我谴责疯狂涌现。

完了。全完了。

最大的、最致命的把柄，落到了全校最混蛋、最不按常理出牌、最可能以此为乐的家伙手里。他会说出去吗？以傅斯锐那种唯恐天下不乱、行事嚣张又带着恶趣味的性格，几乎是一定的！他一定会用这个把柄极尽嘲讽之能事，在最恰当的时机、以最令人难堪的方式公之于众。到时候，她在所有老师（尤其是信任她的王老师、Mr. Davies、Mrs. Chen）眼中会变成什么？一个表里不一、欺骗师长、沉迷游戏的伪模范生？父母如果知道……她几乎能想象到母亲失望震惊的眼神和父亲沉默却沉重的叹息。还有同学们，那些或钦佩或嫉妒的目光，会瞬间变成鄙夷、嘲笑或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她在景行苦心经营的一切，IB高分、竞赛荣誉、学生会职位、完美形象，都可能因为这个污点而蒙尘，甚至影响升学推荐……

一股比初春寒风更刺骨的凉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让她四肢都有些发麻。她懊恼得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早知道今天就不该一时冲动！不就是个新英雄吗？晚几天玩又能怎样？忍一忍不就过去了！为什么非要铤而走险！

她绕回那段熟悉的围栏缺口，再次凭借敏捷的身手和紧张带来的爆发力翻了过去，落地时微微踉跄了一下。她迅速整理好衣着和呼吸，假装刚从医务中心回来，手里还捏着那张早已准备好的、从家里带来的普通维生素片包装（伪装成开的药），强作镇定地走回主教学区，踏着午休开始的铃声，坐回了TOK教室。Mr. Davies关切地看了她一眼，她回以一个略显疲惫但表示无碍的微笑。

然而，整个下午，无论是什么课——经济学、西班牙语、甚至她最擅长的物理——她都如坐针毡。老师的讲课声变成模糊遥远的背景杂音，公式和概念在眼前飘过却无法进入大脑。她总觉得有一道充满戏谑和洞察力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黏在她的背上。她不敢回头，不敢往傅斯锐通常坐的教室后排方向看，只能用尽全部感官，警惕地、不安地感知着他那边的任何动静。每一次后门开关，每一次教室里的轻笑，都让她心脏狂跳，以为是风暴来临的前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风平浪静，什么特别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傅斯锐像往常一样，要么趴在桌上补觉，要么明目张胆地在课桌下看体育杂志或摆弄手机，课间依旧和几个同样不怎么“安分”的男生插科打诨。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仿佛网吧里的偶遇、那场短暂而激烈的交锋，只是她一个人紧张过度产生的幻觉。

第二天，依旧如此。

傅斯锐的行为模式没有任何改变。他照常踩点进教室，照常在需要大量阅读写作的课上神游天外或干脆睡觉，照常在实验室里因为动手能力极强而让科学老师又爱又恨，也照常在CAS活动时间“神秘失踪”。他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要利用那个把柄做文章的迹象。

这反常的、近乎诡异的平静，非但没有让江泠峄感到安心，反而让她更加忐忑不安，疑窦丛生。这完全不符合傅斯锐一贯的行事风格。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享受她提心吊胆的过程？还是在酝酿一个更大、更致命的“惊喜”，准备在关键时刻给她致命一击？又或者……他另有图谋？

这点残存的、自欺欺人的侥幸心理，在第三天上午的课间，被傅斯锐以一种极其混蛋、精准且极具侮辱性的方式，彻底碾得粉碎，连渣都不剩。

那天上午最后一节是“全球政治”课，探讨的是“非政府组织在国际冲突调解中的作用与局限性”。江泠峄早早读完了指定的案例和理论材料，课堂上发言一如既往地有见地。课间，她拿出自己正在啃的一本英文原版著作——《The Order of Time》（《时间的秩序》，作者：卡洛·罗韦利），这是她为了拓展物理EE的哲学深度而选的阅读材料。书中涉及现代物理的时间观、熵与信息的热力学联系等艰深概念，语言优美却抽象，充满了复杂的从句和专业术语。她正对着一页长难句蹙眉，试图厘清其逻辑主干，笔尖无意识地在笔记本边缘划拉着辅助理解的草图。

突然，一片阴影从侧后方笼罩下来，隔绝了她桌面上方来自窗户的明亮光线，同时也带来了一股熟悉的、让她瞬间脊背僵直、汗毛倒竖的气息——清冽的，带着点冷感的，属于傅斯锐的气息。

她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几乎是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她抬起头。

傅斯锐单手插在裤袋里，姿态闲适得仿佛只是在自家宽敞的客厅里散步，就那样突兀地、却极具存在感和压迫感地，站在了她课桌的旁边。他的出现，就像一块巨石被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吸引了IBDP二年级这个小型班级里几乎所有同学或明或暗的目光。原本课间轻松的交谈声、翻阅资料声、讨论作业声，像是被人骤然按下了静音键，陡然低了下去，无数道好奇、探究、疑惑、看好戏的视线，从教室各个角落聚焦过来，汇聚在两人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傅斯锐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散漫的样子，只有嘴角噙着一抹江泠峄无比熟悉的、带着百分之百报复快意和恶作剧得逞的恶劣痞笑。他另一只手里，随意地拿着一本崭新的、封面设计极具现代感、标题醒目的书——《Academic Vocabulary in Use》（《学术词汇应用》，剑桥大学出版社经典教材）。

然后，在教室这片陡然降临的寂静中，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他手臂一扬，将那本厚厚的书，“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却带着清晰无比的、宣告般的意味，扔在了江泠峄摊开的、正被那本《The Order of Time》折磨得眉头紧锁的原版书和笔记本上。

那声音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教室里，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江泠峄耳边，也炸响在每一个关注此事的人心里。

她完全愣住了，大脑有瞬间的彻底空白，只是怔怔地、茫然地看着那本突然“天降”、与她素净典雅的原版书和笔记本格格不入的、色彩鲜艳的词汇书，一时之间，完全无法理解眼前正在发生什么，或者说，拒绝理解。

傅斯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将她脸上那瞬间的茫然、错愕和随即汹涌而上的不敢置信、羞愤难当尽收眼底。他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清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然后，他用一种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同学，包括刚走到教室前门、正准备来找江泠峄核对下周“跨学科项目周”某个细节的学生会干事，都听得一清二楚的语调，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地开了口：

“江同学，看你这几天精神不错，‘病’应该早好了吧？”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她面前那本艰深的原版书，嘴角的弧度加深，“喏，看你读这种书好像读得挺‘费劲’、挺‘不舒服’的。这本《Academic Vocabulary in Use》，小爷我正好有本多余的，心情好，勉强借你‘参考参考’。不用谢。”

他刻意模仿、甚至强化了那天在网吧里，她反唇相讥时那种带着刺的语气，将“不舒服”、“费劲”、“参考参考”这几个词咬得极重，拖长了音调，充满了赤裸裸的暗示、恶意的嘲弄和一种“我抓住了你把柄”的居高临下。

一瞬间，江泠峄全身的血液仿佛集体逆流，猛地冲上了头顶，让她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甚至有一刹那的发黑。她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惊讶的、好奇的、玩味的、了然的、带着同情或幸灾乐祸的……如同无数细密的针，扎在她瞬间变得无比敏感的皮肤上。她甚至能“看到”前门那位学生会干事惊愕地张大了嘴，手里拿着的文件夹都差点掉在地上的滑稽模样。

他哪里是好心借书！他分明是在用这种看似“友善”、“互助”实则极其恶劣、侮辱性极强的方式，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地、公开地撕开她一直努力维持的“学术全能”伪装！他是在用最直白的方式昭告天下——他傅斯锐，抓住了她江泠峄不为人知的、巨大的把柄（逃课去网吧），并且，他精准地瞄准了她此刻暴露在众人面前的“弱点”（阅读艰深学术英语的吃力状态），将她的窘迫和“不完美”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是在告诉她，也在告诉所有人：看，你们眼中完美的典范，也不过如此，她也有搞不定的东西，而且，她的把柄在我手里。我们，在某种见不得光的“越轨”本质上，是同一类人。

傅斯锐看着她骤然煞白又瞬间涨红的脸，看着她因极力克制滔天愤怒和巨大羞耻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紧握成拳、指节泛出青白色的手，满意地挑了挑眉。那眼神锐利而直接，仿佛在无声地说：“看，我说到做到。游戏开始了，江泠峄。”

他不再多言，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随手为之的小事，带着那一身挥之不去的、令人牙痒的嚣张气焰，转身，在所有人的注目礼中，迈着那双笔直修长的腿，旁若无人地、慢悠悠地走出了教室，将一室死寂和无数翻腾的猜测议论留在了身后。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教室里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紧接着，压低的、却无比兴奋的窃窃私语声如同涨潮的海水般轰然涌起，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

“我的天……刚才那是……傅斯锐给江泠峄送书？还是《Academic Vocabulary in Use》？”

“这哪里是送书，这简直是公开处刑吧？谁不知道江泠峄理科无敌，但学术英语阅读一直是她相对弱项？”

“傅斯锐怎么会知道她看那本书费劲？还特意挑这个时候？”

“你没听见他说的吗？‘病好了？’‘不舒服？’这对话信息量太大了！”

“他们俩之前有过节？完全看不出来啊！”

“难道是……傅斯锐在追江泠峄？用这种奇葩方式引起注意？”

“得了吧，他那样子像是追人？分明是挑衅！宣战！”

江泠峄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她死死地盯着桌面上那本崭新的、封面色彩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的《Academic Vocabulary in Use》，仿佛那不是一本普通的工具书，而是一张烫金的、公开陈列的、昭示她“罪行”与“弱点”的耻辱判决书。她捏着万宝龙钢笔的右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昂贵的笔尖几乎要在实木桌面上划出痕迹，指甲深深掐入另一只手的掌心软肉，带来尖锐清晰的痛感，却远远不及胸腔里那团正在疯狂燃烧的、混杂着被当众羞辱的愤怒、秘密被拿捏的恐慌、对傅斯锐混蛋行径的痛恨，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彻底看穿本质的冰冷寒意。

很好，傅斯锐。

这场由她一次偶然的、冲动下的“越轨”而无意开启的隐秘战争，他以这种精准、混蛋、极具侮辱性且公开化的方式，正式接招了，并且，发出了第一波猛烈而毫不留情的攻击。

而她，江泠峄，清楚地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这个嚣张跋扈、毒舌犀利、洞察力惊人、如同浑身带刺的野玫瑰般危险又充满不可预测魅力的“麻烦制造机”之间，彻底没完。这不再是简单的互看不顺眼，而是一场被摆到明面上的、关乎自尊、秘密和校园生存法则的较量。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离开时带来的、若有似无的、属于他的清冽而富有侵略性的气息，与她笔袋里那几朵精心保存的干燥茉莉散发的、她一直用以伪装平静、柔和与完美的淡雅清香，激烈地、无声地碰撞着，势同水火，再也无法相容。景行国际双语学院看似平静优渥的表面下，一场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充满张力与未知的战争，正式拉开了帷幕。而命运的齿轮，也由此开始了它不可逆转的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