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凛的办公室在星耀大厦的顶层,占据整个三十五层的东翼。
房间的设计和他本人一样,极简,精确,没有多余的情绪。墙面是冷调的灰色硅藻泥,地面铺着深色橡木地板,家具线条干净利落,全是定制款。最大的落地窗面向东,此刻晨光正斜射进来,在地板上切出锐利的光影。
但顾凛没有看窗外。
他坐在那张价值六位数的意大利定制办公椅上,面前摊开着那本所谓的“家庭相册”。
相册的封面是深蓝色天鹅绒,烫金的“顾氏家族”字样已经有些褪色。这本相册是十六岁生日时父亲给他的,说是“成年礼物”,要他“记住自己从何而来”。
顾凛记得当时自己接过相册,按照训练出的“感动程序”做出了恰当的反应:眼眶微红(通过刻意睁眼和轻微屏息实现),声音微颤(控制声带肌肉),然后说:“谢谢爸爸,我会好好珍惜。”
父亲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
那之后,相册就被放在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但顾凛从未翻开过。
不是不想,是不需要。
他的记忆数据库里有完整的童年影像记录——琥珀屋的监控系统每天都会备份他的训练数据,包括视频、音频、生理指标。那些才是他真正的“成长记录”,精确到每一帧的表情变化,每一次心跳加速,每一次肌肉微颤。
相比之下,这本家庭相册里的内容,不过是给外人看的表演。
但现在,他翻开了第一页。
第一张照片是他出生后不久,在医院的育婴室里。小小的婴儿裹在淡蓝色襁褓中,闭着眼睛,皮肤皱皱的。照片边缘有父亲的手,正轻轻触碰婴儿的脸颊。
标注:“顾凛,出生第三天。”
顾凛的目光停留在婴儿的脸上。
他在分析数据:新生儿的标准面部特征,无明显异常。但当他放大照片的细节时,发现了问题——婴儿的左手,那只从襁褓中露出来的小手,食指和中指正以特定的角度弯曲。
那是琥珀屋基础训练中的“放松手势”之一。
新生儿不可能做出那个手势。
顾凛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调出琥珀屋的数据库,输入关键词:“手势训练,起始年龄”。
搜索结果弹出:最早的记录是他六个月大时,训练师开始引导他进行基础手部动作训练。其中包括那个“放松手势”,要求在听到特定频率的声音时自动做出。
但照片里的婴儿才出生三天。
要么是照片标注错误,要么是……
顾凛翻到第二页。
一岁生日派对。他坐在高脚椅上,面前摆着小小的蛋糕,上面插着一根蜡烛。周围是气球和彩带,父亲和母亲站在两侧,都笑着看他。
标注:“一岁,抓周礼。”
顾凛再次放大照片。
这次他看的是自己的眼睛。
一岁幼儿的眼睛通常是圆而明亮的,带着对世界的好奇。但照片里的他,眼神聚焦在蛋糕上的蜡烛火焰上,那眼神太专注,太冷静,不像个一岁的孩子。
更关键的是,他右手食指的姿势——那是“注意力集中指示手势”,琥珀屋用来训练视觉焦点的辅助动作。
顾凛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刮擦办公桌的边缘。
频率:每分钟72次。
压力:2.8牛。
他继续翻页。
两岁,在公园玩沙子。照片里他蹲在沙坑边,手里拿着塑料铲,表情认真得像在进行科学实验。
三岁,幼儿园开学第一天。他穿着小西装,背着小书包,站在教室门口,对着镜头微笑——那个笑容的角度,嘴角上扬的弧度,和他现在在红毯上用的“标准微笑”有87%的相似度。
四岁,第一次参加儿童才艺比赛,弹钢琴。他坐在钢琴前,手指放在琴键上,背挺得笔直。照片的右下角,有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只手的局部,手腕上戴着一块特制手表。
顾凛认出了那块表。
那是琥珀屋训练师的标配设备,用来监测受训者的生理数据。
所以,从他四岁开始,不,可能更早,琥珀屋的训练就已经渗透进了他的“正常生活”。那些所谓的家庭时刻、成长记录,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训练场景。
顾凛翻到六岁的照片。
那是他正式进入琥珀屋训练的第一年。照片里他穿着白色的训练服,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镜子里映出无数个他的倒影。训练师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记录板。
标注:“第一次完整情绪模拟测试,成绩优异。”
顾凛盯着那张照片。
记忆数据库被激活,相关影像开始回放:
“顾凛,看这张图片。”训练师指着屏幕上一张小狗的照片,“这是一只流浪狗,它很饿,很冷,很孤单。你现在应该有什么感觉?”
六岁的他站在屏幕前,大脑在快速分析:小狗的图片→联想到“可怜”“需要帮助”→对应的情感应该是“同情”→表现方式是微微皱眉,眼神柔和,嘴唇轻抿。
他做出了那些表情。
训练师看着仪器上的数据:“皱眉强度足够,但眼神温度不够。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4286小时的训练,就是从这样无数次的“再来一次”开始的。
顾凛合上了相册。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办公室的空调系统发出低频率的白噪音,温度恒定在22度,湿度45%,空气质量指数38。
一切都完美,一切都受控。
但有什么东西在松动。
不是情感——还不是——是认知层面的一种新的理解:他所以为的“正常童年”,从一开始就是琥珀屋训练的一部分。他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次哭泣,每一次所谓的“真情流露”,可能都是被设计和训练的产物。
那么,到底有没有过哪怕一个瞬间,他是真实的?
记忆数据库开始全速检索。
关键词:“非训练情境”“非指令状态”“自然反应”。
海量数据流在意识中闪过:训练室,监控室,评估室,模拟社交场景,模拟家庭场景,模拟公众场合……
全部都是训练。
没有例外。
顾凛睁开了眼。
他拿起手机,给林澈发了条加密信息:“我需要琥珀屋所有非训练时段的监控记录。特别是那些标注为‘休息时间’‘自由活动’的部分。”
林澈很快回复:“琥珀屋的监控系统是独立的,而且有最高级别的加密。我需要时间。”
“多久?”
“至少一周。而且我需要一个内部的物理接口——光远程破解不行,得有人进去插个U盘。”
顾凛思考了三秒。
“我会安排。”
他放下手机,重新看向那本相册。深蓝色的天鹅绒封面在晨光中泛着幽暗的光泽,像深海的颜色。
父亲给他这本相册,是想让他“记住自己从何而来”。
但现在顾凛意识到,相册里记录的,可能根本不是他的来处,而是他被制作成的样子。
那么他的来处在哪里?
在被训练成琥珀标本之前,那个原始的、未经雕琢的顾凛,是什么样子?
如果那个存在过的话。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是秦薇。
“你下午要取消所有行程,”她走进来,手里拿着平板,“但三点有个董事会视频会议,顾董亲自要求的,不能推。”
顾董。顾承远。他的父亲,也是星链系统的创始人,琥珀屋的建造者。
“议题是什么?”顾凛问,声音已经恢复了完全的平稳。
“年度财报和下一个五年计划。”秦薇把平板递给他,“但根据我得到的消息,有几个董事对星链系统的持续投入有意见。他们认为系统的投资回报周期太长,而且……最近出现了一些负面传闻。”
“什么负面传闻?”
“关于系统对受训者的‘副作用’。”秦薇压低声音,“乔逸自杀的事情虽然压下去了,但圈内已经开始有传言,说他是因为接受过某种‘心理改造’才崩溃的。有人把这个和星链系统联系起来了。”
顾凛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每秒两次,规律得像节拍器。
“父亲知道吗?”
“知道。所以他需要你在董事会上表态,支持星链系统的下一步扩张计划。”秦薇顿了顿,“他还特别提到,希望你能分享一下自己作为‘成功案例’的体验。”
成功案例。
顾凛的嘴角扯出一个完美的弧度——那是“自信而谦逊的微笑”程序自动运行的结果。
“告诉他,我会准备好的。”
秦薇点点头,但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办公桌前,犹豫了一下。
“顾凛,”她说,“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说。”
“昨晚你离开沈医生那里后,我查了一下他的背景。”秦薇调出另一份资料,“不只是学术背景,还有他回国后这两年的行踪。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顾凛抬起头。
“沈晏回国后,除了开工作室,还经常去一个地方。”秦薇把平板转向他,上面是一张地图,标注了一个红点,“市郊的一家私人疗养院。他每周会去两次,每次停留三到四小时。疗养院的登记信息显示,他探视的病人叫‘苏文’。”
苏文。
顾凛迅速检索记忆数据库:没有相关信息。
“这个苏文是什么人?”
“查不到。”秦薇摇头,“疗养院的病历系统是独立的,而且有军方级别的加密。我只能通过门口的监控确认沈晏确实经常去,但不知道他见的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沈晏。疗养院。神秘的探视对象。
还有苏静博士。
苏静,苏文。
“继续查。”顾凛说,“用所有能用的资源。”
“明白。”秦薇顿了顿,“还有,关于沈晏提议的那个脑部扫描测试……你真的要去做吗?”
“三天后。”顾凛说,“在那之前,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顾凛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加密U盘,推到秦薇面前。
“这里面有我过去一年的所有公开活动录像,总共487小时的素材。”他说,“我要你找最专业的微表情分析团队,一帧一帧地分析,找出所有‘非标准程序’的瞬间——那些不符合我情感模拟模型的瞬间。任何细微的异常都不要放过。”
秦薇接过U盘,表情严肃:“你怀疑自己还有其他‘故障’时刻?”
“我怀疑那些所谓的故障,可能不是故障。”顾凛缓缓说,“沈晏说,我无法完美模拟愤怒。也许……也许在某些时刻,我其实模拟出了愤怒之外的东西,只是我自己不知道。”
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脚下的城市正在全速运转,车流如织,人群如蚁。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但至少他们知道自己是在扮演。
而他呢?
他连自己的面具和脸都分不清了。
“还有,”顾凛背对着秦薇说,“查一下沈晏的导师,艾琳·罗斯教授的车祸。我要所有的现场报告,尸检记录,以及事故调查的原始数据。”
秦薇愣住了:“为什么突然要查这个?”
“因为沈晏说那可能不是意外。”顾凛转过身,晨光在他身后形成逆光,让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有人不想让罗斯教授继续调查琥珀屋和星链系统的事。”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秦薇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
不是情感,是某种更冷硬的东西。
像刀刃出鞘的瞬间,那种金属摩擦空气的声音。
“你怀疑是……”秦薇没有说完。
“我谁都不怀疑。”顾凛说,“我只相信数据。去查吧,我要数据。”
秦薇点点头,拿着U盘离开了办公室。
门关上的瞬间,顾凛重新坐回办公椅。他打开电脑,输入最高权限密码,进入了星链系统的后台数据库。
系统欢迎界面弹出:“欢迎回来,管理员顾凛。上次登录时间:昨天23:47。系统状态:运行正常。”
顾凛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秒。
昨天23:47,他正在沈晏的工作室,应该没有登录系统。
他调出登录日志。
记录显示:昨晚23:47,他的管理员账户从一台位于星耀大厦32层的终端登录,进行了为期3分钟的数据查询操作,查询关键词是:“情感模拟故障率统计(最近24小时)”。
然后,在23:50,同账户从另一个IP地址(显示为境外服务器)再次登录,尝试访问“受训者健康监控数据”子库,但因为权限不足被拒绝。
顾凛的眉头微微蹙起。
他的管理员权限是最高级别的,可以访问系统内所有数据。但记录显示,第二次登录尝试访问的是一个连他都不知道的子库——“受训者健康监控数据”。
那是什么?
他尝试手动访问。
系统提示:“对不起,您没有访问此数据库的权限。如需访问,请联系超级管理员。”
超级管理员。
整个星链系统只有一个超级管理员:顾承远。
顾凛盯着屏幕,指尖开始发凉。
父亲在监控他。不只是在公司层面,是在系统层面——用他的账户登录,查询他的故障数据,还试图访问某个他不知道的健康监控数据库。
为什么?
他在椅背上靠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坐直,开始操作。
他没有尝试突破权限封锁——那会触发警报。相反,他做了另一件事:在自己的账户下,设置了一个隐蔽的监控程序。
程序很简单:任何使用他的账户进行的登录或操作,都会在后台生成一份完整的镜像记录,实时同步到他私人的加密服务器。同时,程序会尝试追踪操作源的物理位置和设备信息。
设置完毕,他退出了系统。
电脑屏幕暗下去,倒映出他自己的脸:完美的轮廓,完美的表情,完美的假面。
顾凛看着倒影中的自己,突然做了一个从未在训练中学过的动作。
他伸出右手,用食指的指尖,轻轻触碰自己的脸颊。
温度:皮肤表面温度31.5度。
触感:光滑,有弹性,皮下的肌肉组织在指尖压力下微微变形。
然后他稍稍用力,指甲陷入皮肤。
疼痛感等级:3(中度刺痛)。
但他没有停下。他继续用力,直到指甲在脸颊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月牙形印记。
他看着镜面倒影中那个印记。
那是真实的。不是模拟的疼痛,不是程序反应,是真实的压力导致的真实痕迹。
他松开了手。
印记开始慢慢消退,但需要时间。在那段时间里,那个印记会一直存在,提醒他:这是真实的。
顾凛打开沈晏给他的那个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
他写下:
“时间:上午9:17。地点:办公室。事件:用指甲在脸上留下印记。”
停顿。
感受是什么?
他思考了十秒,然后继续写:
“皮肤被压迫时有紧绷感。指甲切入时有尖锐的刺痛。松开后有残留的灼热。印记处比其他部位温度高0.3度。心率在过程中从68升至72。”
还是数据。
但他多写了一句:
“我想记住这种感觉。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
窗外,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
新的一天,新的表演即将开始。
但这一次,顾凛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完美的琥珀标本。
他有了第一道裂痕。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顾凛提前十五分钟进入了董事会的视频会议室。
房间是专门设计的: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十二把高背皮椅,每把椅子前都配有高清摄像头和降噪麦克风。墙面是吸音材料,天花板内嵌了环绕立体声音响系统,可以模拟面对面的会议效果。
顾凛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长桌的一端,正对主屏幕的位置。这是父亲指定的,说这样“所有人都能看清你的表现”。
他调整了一下领带的角度,确认衬衫的袖口露出西装外套的长度正好是1.5厘米。然后他打开面前的平板,调出准备好的发言稿。
演讲稿有1324个字,他背过27遍。每个停顿,每个手势,每个表情变化,都经过精心设计。这是一场表演,而他是主角。
两点五十分,其他董事陆续接入。
屏幕上一个个小窗口亮起,显示出各位董事的实时画面:有星耀传媒的高管,有投资方的代表,还有三位独立董事。每个人都穿着正式,表情严肃。
两点五十五分,最后一个窗口亮起。
顾承远出现了。
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背景是一整面墙的书架。七十岁的他看起来像五十出头,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定制的深灰色西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而清明,像鹰。
“各位下午好。”顾承远开口,声音通过顶级音响系统传来,低沉而有磁性,“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参加这次临时董事会。”
所有人都坐直了身体。
顾凛也启动了“专注聆听”程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屏幕,表情认真但不紧张。
“今天的议题主要有两个。”顾承远继续说,“第一,星耀传媒上一年度的财务报告;第二,星链系统下一个五年发展规划的审议。”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所有参会者。
“我知道,最近关于星链系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顾承远的声音很平稳,但有种无形的压力,“有人认为系统的投入产出比不理想,有人认为它的研究方向有问题,甚至有人把它和一些不实的传闻联系在一起。”
他看向顾凛的窗口。
“所以今天,我想让我们最成功的案例——我的儿子,顾凛——来分享一下他的体验。让他告诉大家,星链系统到底带给了他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顾凛身上。
摄像头自动对焦,将他的面部特写投射到每个参会者的主屏幕上。完美的脸庞,完美的表情,完美的姿态。
顾凛深吸一口气——这是“准备发言”的标准动作。
然后他开始了。
“感谢董事长,感谢各位董事。”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作为星链系统的受益者,我想从个人角度分享一些体验。”
他按照演讲稿的内容,讲述了自己如何通过系统的训练,“克服了天生的情感表达障碍”,如何“学会了理解和模拟人类情感”,如何“将这些能力应用于演艺事业,取得了今天的成绩”。
每个字都精确,每个停顿都恰到好处。他还配合了适当的肢体语言:说到“克服障碍”时微微握拳,说到“取得成绩”时谦逊地微笑,说到“感谢系统”时目光真诚地看向父亲。
完美。
但在他讲述的过程中,顾凛分出了一部分注意力,观察着父亲的表情。
顾承远在听他说话,但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的不是他的脸,是他的眼睛。
就像在检查一件产品的质量。
“……所以,我认为星链系统不仅是科学的突破,更是人文的关怀。”顾凛完成了最后一段,“它帮助像我这样的人,找到了与社会连接的方式。我完全支持系统的下一步发展规划,相信它会帮助更多的人。”
发言结束。
会议室里有短暂的沉默,然后响起了掌声——通过音响系统传来,有些失真,但确实是掌声。
“说得好。”一位投资方代表说,“顾凛的例子很有说服力。”
“确实,”另一位高管附和,“数据和事实摆在这里,系统是成功的。”
顾承远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但顾凛注意到,父亲的右手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是他思考或焦虑时的习惯动作。
会议继续进行,讨论财务报告和具体规划。顾凛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只在被直接提问时才发言。他的表现无可挑剔:专业,冷静,有见地。
但在他内心,那个新设置的监控程序正在后台运行。
他注意到一些异常:
每次父亲提到“系统安全”或“数据保密”时,都会有意无意地看向他。
当一位独立董事问及“系统是否有长期副作用的研究”时,父亲的回答明显比平时长,而且多次强调“所有受训者都定期接受健康评估”。
当话题转到“系统扩张需要更多受训者样本”时,父亲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我们已经在筛选下一批候选人,标准会比以前更高。毕竟,我们要的是精品,不是量产。”
精品。
顾凛的手指在桌下微微收紧。
这个词,琥珀屋的训练师也经常用。他们说:“你是最完美的精品。”
会议在下午四点二十分结束。
退出视频系统后,顾凛没有立刻离开会议室。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荡荡的屏幕,大脑在回放刚才的每一个细节。
父亲的表现,其他董事的反应,那些微妙的眼神交换和语气变化。
还有他自己——那个在屏幕上完美表演的自己。
他拿出手机,打开那个“真实体验记录”笔记本,新建一条记录:
“时间:下午4:25。事件:董事会发言。”
他停顿了很久,才继续写:
“发言过程流畅,表现符合预期。但在讲述‘个人体验’时,有0.3秒的迟疑。原因:不确定那些体验是否真的是‘我的’。”
写到这里,他停下了。
然后他删掉了这行字,重新写:
“发言过程顺利。无异常。”
他合上手机,站起身。
刚走到会议室门口,秦薇就迎了上来。
“怎么样?”她问。
“顺利。”顾凛说,“父亲很满意。”
秦薇点点头,但表情有些奇怪。
“怎么了?”顾凛问。
“刚才会议期间,我收到了一份匿名邮件。”秦薇压低声音,“发件人无法追踪,内容是几张照片。”
她把平板递给顾凛。
顾凛接过来,屏幕上显示着三张照片。
第一张:沈晏走进那家私人疗养院的背影,时间是昨天下午三点。
第二张:疗养院的一个房间窗口,窗帘拉着,但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人影。窗口反射出沈晏的倒影,他正坐在床边,握着一个病人的手。
第三张:病人手腕的特写。那只手瘦得皮包骨,手腕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像是旧伤。但在疤痕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纹身——一个抽象化的琥珀图案,里面封着一只飞蛾。
顾凛的呼吸停了一拍。
那个纹身。
他见过。
在琥珀屋最机密的档案室里,有一份“创始团队成员”的纪念册。里面每个人的照片旁边,都有这个纹身的图案。那是星链系统创始团队的标志:琥珀中的飞蛾,象征着“将短暂的情感永恒封存”的理念。
“病人是苏静博士?”顾凛问,声音很轻。
“不确定。”秦薇说,“疗养院的保密级别太高,我查不到病人的具体信息。但这个纹身……确实很可疑。”
顾凛盯着第三张照片。
那只瘦弱的手,那道深深的疤痕,那个象征性的纹身。
如果病人真的是苏静博士,那她为什么会在疗养院?为什么沈晏要每周去看她?她手腕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她给沈晏的那张警告字条,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
太多问题,没有答案。
“继续查。”顾凛把平板还给秦薇,“但要更小心。拍这些照片的人,可能也在监视我们。”
“明白。”秦薇说,“另外,沈医生那边刚刚发来消息,确认了三天后的脑部扫描测试。地点在市中心的神经科学研究中心,时间下午两点。他说需要你提前一小时到达,做一些准备工作。”
“好。”顾凛看了看表,“现在送我回公寓。我要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
顾凛没有回答。
他需要准备的不是什么具体的东西,而是一种状态——面对未知测试的状态,面对可能暴露所有秘密的状态,面对可能真正“故障”的状态。
上车,驶向公寓。顾凛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但大脑在高速运转。
他在模拟各种可能性:
如果测试中真的出现了故障,他会表现出什么症状?完全僵直?表情失控?还是更糟糕的——真实情绪爆发?
如果沈晏在测试中看到了他大脑的真实状态,会得出什么结论?
如果父亲知道他接受了这样的测试,会有什么反应?
每一个可能性都需要应对方案,每一个方案都需要备用计划。
但就在他思考到第七种可能性时,车子突然急刹车。
顾凛睁开眼:“怎么了?”
司机的声音有些紧张:“前面有辆车突然变道,差点撞上。”
顾凛看向前方。那是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正在他们前面不远处平稳行驶,仿佛刚才的惊险变道从未发生。
但顾凛注意到了细节:那辆车的车牌是外地号,但轮胎的磨损程度很低,像是新车;车窗贴了深色的防窥膜,完全看不到里面;车顶的天线比普通车多一根,像是加装了通讯设备。
“跟着它。”顾凛说。
“什么?”司机愣了。
“保持距离,跟着那辆车。”顾凛的声音很冷静,“但不要被它发现。”
司机照做了。
黑色轿车在前面行驶,顾凛的车跟在后面,保持大约三辆车的距离。他们驶过两个路口,那辆车突然右转,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
顾凛的车也跟了过去。
小路上车辆很少,两边的梧桐树很高,枝叶交错,形成了一条绿色的隧道。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黑色轿车在前方大约五十米处,速度不快。
顾凛盯着那辆车的后窗,试图从防窥膜的边缘看到里面的情况,但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那辆车又刹车了。
这一次停得很急,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顾凛的车也紧急停下。
黑色轿车的车门打开了。
一个人从驾驶座走了下来。
是个女人,大约五十岁左右,穿着简单的米色风衣,短发,戴着一副墨镜。她站在车旁,似乎在看手机。
顾凛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认出了那个女人。
虽然只见过照片,虽然时隔多年,但他认出来了——那是苏静博士。
琥珀屋的首席训练师,星链系统的创始人之一,那个给他写下警告字条的人。
她就站在前方五十米处,在午后的阳光下,像一个突然从回忆里走出来的人影。
顾凛的手握紧了车门把手。
他应该下车吗?应该去问她吗?问她为什么消失,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警告他,为什么在疗养院?
但他没有动。
因为苏静博士抬起头,朝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隔着墨镜,隔着五十米的距离,隔着两层车窗玻璃,但顾凛感觉到,她看到他了。
她看得很清楚。
然后,她做了一个手势。
右手抬起,食指和中指并拢,在太阳穴旁边轻轻一点——那是琥珀屋训练中的“记忆激活”手势。
做完这个手势,苏静博士转身上车,发动引擎,车子迅速驶离了小路。
顾凛的车还停在原地。
“要追吗?”司机问。
“不用了。”顾凛说。
他知道,苏静博士是故意让他看到的。那条小路不是偶然选择的,那次变道不是意外,她下车也不是巧合。
这是一场安排好的相遇。
或者说,是一场安排好的警告。
“回公寓。”顾凛说。
车子重新启动,驶出小路,汇入主干道的车流。
顾凛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但他的大脑里,那个手势在不断回放:食指和中指并拢,点在太阳穴旁。
记忆激活。
她在提醒他什么?要他记住什么?
顾凛开始检索记忆数据库。
关键词:“太阳穴手势”“记忆激活”“训练关联”。
搜索结果弹出十七条记录,最早的一条是他六岁时:
训练场景:记忆强化训练室。
训练师:苏静博士。
内容:“顾凛,看这张图片。记住它。然后我会做一个手势,当你再次看到这个手势时,就要回想起这张图片。明白吗?”
六岁的他点头。
苏静博士做了那个手势:食指和中指并拢,点在太阳穴旁。
然后她展示图片:一张很简单的素描,画着一只小鸟站在树枝上,背景是蓝天。
“记住,”苏静博士说,“这是你的‘安全图像’。当你感到危险,当你需要帮助,当你……当你不再是自己的时候,就回想这张图像。它会提醒你,你曾经是自由的。”
顾凛猛地睁开了眼。
安全图像。
那只小鸟,那根树枝,那片蓝天。
他想起来了。
那个画面在记忆深处尘封了二十年,但在这一刻,清晰得如同昨日。
他记得当时自己问:“什么叫‘不再是自己的时候’?”
苏静博士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神很复杂,混合着悲伤、怜悯,还有某种顾凛当时无法理解的东西。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她说,“但当你明白的时候,可能已经太晚了。所以现在记住:这只小鸟是你。你是自由的。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训练结束后,那张素描被收走了。苏静博士再也没有提起过。
那之后不久,她就离开了琥珀屋,离开了星链系统,消失了二十年。
直到现在。
顾凛拿出手机,打开绘图软件,凭着记忆,开始画那只小鸟。
他的绘画技巧很好——这也是训练的一部分。线条流畅,比例准确,很快就画出了轮廓:一只小鸟站在树枝上,仰头看着天空,翅膀微微张开,像是随时准备飞走。
画完,他盯着屏幕上的图像。
安全图像。
自由的象征。
苏静博士在二十年前,就埋下了这颗种子。
而今天,她用那个手势,激活了它。
为什么现在?为什么在这个时候?
车子驶入顾凛公寓的地下停车场。电梯上升时,顾凛还在看着手机上的那张画。
电梯门打开,他走向自己的公寓门。
但就在他掏出钥匙的瞬间,他停住了。
门缝里,夹着一张纸。
一张折成方形的白纸。
顾凛蹲下身,捡起那张纸。很普通的打印纸,上面没有字。
他打开纸。
里面是一行打印体的字:
“三天后的测试是陷阱。不要去。”
没有署名。
但纸张的右下角,有一个很小的手绘图案:一只小鸟,站在树枝上。
和他刚刚画的那只,一模一样。
顾凛站在原地,感觉到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声音。
这不是恐惧——还不是——这是高度警觉状态下的生理反应。
有人来过他的公寓门口,留下了这张警告。
有人知道三天后的测试。
有人知道他画了那只小鸟。
或者说,有人知道他回忆起了那只小鸟。
顾凛迅速扫视走廊:空无一人,监控摄像头正常工作,安全门紧闭。
他输入密码,打开公寓门,走进去,立刻反锁。
然后他站在玄关,背靠着门,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
陷阱。
沈晏知道吗?还是沈晏也是陷阱的一部分?
苏静博士的警告是善意的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操控?
那只小鸟,那片蓝天,那个关于自由的许诺——是真实的希望,还是另一种更精密的心理控制?
顾凛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天色。
城市华灯初上,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后面,都有人在生活,在感受,在爱,在恨,在真实地活着。
而他站在这里,像一个被困在琥珀里的标本,美丽,永恒,但没有生命。
他拿出手机,给沈晏发了条信息:
“三天后的测试,我需要知道所有细节。包括谁会在场,会用什么设备,测试的具体流程是什么。”
沈晏很快回复:“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顾凛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停。
他应该告诉沈晏关于警告的事吗?应该相信沈晏吗?
最终,他回复:
“只是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沈晏发来一个详细的文档,里面是测试的完整流程:设备介绍,人员名单,各个阶段的操作说明。看起来很正规,很专业。
人员名单里除了沈晏,还有三位神经科学专家,都是业内知名的人物。设备清单也很标准,都是常见的研究用仪器。
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但那张警告纸还在顾凛手里。
“三天后的测试是陷阱。不要去。”
顾凛把那张纸摊平,放在茶几上。
然后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城市,看了很久。
他在计算概率,权衡风险,评估选项。
如果去测试:可能暴露自己的真实状态,可能落入未知的陷阱,可能被父亲发现。
如果不去测试:可能错过了解自己的机会,可能无法阻止下一次故障,可能永远困在琥珀里。
两个选项都有风险。
两个选项都有代价。
顾凛闭上眼睛,开始运行一个复杂的决策程序。
但这一次,程序运行到一半,卡住了。
因为有一个变量,他无法量化:那个关于“自由”的许诺。
那只小鸟,那片蓝天。
二十年前,苏静博士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是自由的。”
她当时是认真的吗?
如果她是认真的,那么这二十年的训练,这完美的假面,这琥珀标本一样的人生,又是什么?
如果她不认真,那为什么要留下那个手势?为什么要在二十年后激活它?
顾凛睁开眼。
他做出了决定。
他给沈晏回了条信息:
“测试照常。我会准时到。”
然后他拿起那张警告纸,走到厨房,打开燃气灶,将纸放在火焰上。
纸很快燃烧起来,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顾凛看着那些灰烬落入水槽,被水流冲走。
消失,就像从未存在过。
但有些东西,一旦被激活,就再也无法消失。
那只小鸟还在他脑海里。
那片蓝天还在他记忆里。
那个关于自由的许诺,还在他心底深处,发出微弱但坚定的回响。
顾凛回到客厅,重新打开那个“真实体验记录”笔记本。
他写下:
“时间:傍晚6:47。事件:收到匿名警告。”
停顿。
感受是什么?
他想了很久,然后写:
“心脏跳动加快,手心出汗,呼吸变浅。这些是恐惧的生理表征。但我不确定我是否在‘感受’恐惧。也许我只是在‘模拟’恐惧。区别是什么?我不知道。”
写到这里,他停下了。
然后他多写了一句,字迹比平时潦草一些:
“但如果测试真的是陷阱,我希望在掉进去之前,能真正地感受一次。什么都好。愤怒,恐惧,喜悦,悲伤。什么都好。只要它是真的。”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
窗外的天完全黑了。
城市的灯火如星河般铺展开来,灿烂,遥远,美丽。
顾凛站在窗前,看着那片灯火。
他想,在那些灯火中的某一盏下,沈晏此刻在做什么?在研究他的病历?在准备测试?还是在疗养院看望那个可能是苏静博士的病人?
而在另一盏灯下,父亲在做什么?在审核星链系统的数据?在计划下一批“精品”的筛选?还是在监控他的行踪?
还有苏静博士,她现在在哪里?在躲避什么?在策划什么?为什么二十年后的今天,突然重新出现?
太多谜团,太多未知。
但三天后的测试,可能会揭开一些答案。
也可能带来更多的问题。
顾凛转身,走向卧室。
他需要休息。需要为三天后的测试储备精力。
但在他躺下之前,他做了最后一件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本旧素描本。
那是他小时候用的,里面有一些幼稚的涂鸦。他翻到最后一页,拿起铅笔,凭着记忆,再次画下了那只小鸟。
这一次,他画得更仔细,更用心。
小鸟的眼睛,他画得特别明亮,像是在看着远方的天空。
画完,他在旁边写了一行小字:
“你是自由的。”
然后他把这一页撕下来,折好,放进了钱包的夹层里。
那是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顾凛躺上床,关掉了灯。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他在等待睡眠,也在等待三天后的到来。
等待那个可能改变一切的测试。
等待那个可能让他真正活过来的机会。
或者,等待那个可能让他彻底毁灭的陷阱。
无论是什么,他都准备好了。
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第一次,完全属于他自己的选择。
三天后的下午一点,顾凛准时到达了神经科学研究中心。
中心位于市区一栋不起眼的灰色建筑里,外表看起来像普通的写字楼,但内部安保极其严格。顾凛在前台登记后,被要求交出所有电子设备,通过三道安检门,才被允许进入内部。
接待他的是沈晏。
沈晏今天穿着白大褂,里面是简单的衬衫和西裤,看起来更像研究人员而不是心理医生。他的表情很专业,但顾凛注意到,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像是没睡好。
“准备好了吗?”沈晏问。
顾凛点点头:“流程我已经看过了。需要我做什么特别准备吗?”
“放轻松就好。”沈晏领着他走向走廊深处,“测试的目的是观察你的大脑在模拟社交压力下的反应。我们会让你看一些图片和视频,同时监测你的神经活动。整个过程大概两小时。”
他们走进一间观察室。一面墙是单向玻璃,玻璃后是另一间房间,里面放着一台巨大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仪。仪器旁边已经有三个人在忙碌,都是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
“那是王教授、李博士和张研究员。”沈晏介绍,“他们都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会负责操作设备和记录数据。”
顾凛通过玻璃看着那三个人。
王教授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正在检查仪器参数。李博士看起来三十出头,正在调试电脑。张研究员最年轻,在准备一些电极贴片。
看起来很专业,很正常。
但顾凛想起了那张警告纸:“三天后的测试是陷阱。”
陷阱在哪里?是谁设下的?目的是什么?
“我们先做一些基础测试。”沈晏说,“测量你在放松状态下的神经活动基线。跟我来。”
顾凛跟着沈晏走进仪器室。
房间比外面看起来更大,温度明显更低,大约是20度。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臭氧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那台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仪像一具巨大的白色棺材,中间有一个圆形的孔洞,那是病人躺进去的地方。
“请换上这个。”沈晏递给他一套病号服,“所有金属物品都要摘掉,包括皮带扣、眼镜、首饰。换上衣服后躺到仪器床上。”
顾凛照做了。
当他换上纯棉的病号服,躺到那张冰冷的床上时,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是恐惧,不是紧张,是某种更原始的、类似“暴露”的感觉。
他像一只被剥去外壳的贝类,露出柔软的内里,准备被观察,被分析,被解剖。
“放松。”沈晏的声音从头顶的扬声器传来,“我们先扫描五分钟,建立基线。尽量保持头脑空白,什么都不要想。”
顾凛闭上眼睛。
仪器开始运转,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床缓缓移动,将他送入那个圆形的孔洞中。
空间很狭窄,四周是白色的塑料内壁,距离他的脸只有十几厘米。他感觉自己被吞进了一个机械的胃里。
嗡鸣声持续着,有规律地起伏。
顾凛尽量放空大脑,但他做不到。
太多问题在盘旋:陷阱是什么?沈晏知道吗?如果现在出现故障怎么办?如果父亲发现他在这里怎么办?
监测器上,代表他大脑活动的图像开始生成。
观察室里,沈晏和三位研究人员盯着屏幕。
“额叶活动异常活跃。”王教授指着屏幕上的红色区域,“他在思考,而且很紧张。”
“正常反应。”李博士说,“第一次进MRI的人都会紧张。”
沈晏没有说话。他看着屏幕,眉头微微蹙起。
他不是在看那些活跃的区域,而是在看一些深层的、通常不会在基线扫描中出现的活动模式。
五分钟基线扫描结束。
“现在开始第一阶段测试。”沈晏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顾凛,你会看到一系列图片。每张图片出现时,请告诉我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不需要思考,直接说。”
“明白。”顾凛说。
屏幕上开始出现图片。
第一张:一个婴儿在笑。
顾凛的程序自动启动:婴儿笑→可爱→喜悦→反应应该是微笑,语气温和。
他说:“可爱。让人开心。”
第二张:一只流浪狗在雨中发抖。
程序:流浪狗可怜→同情→反应应该是皱眉,语气关切。
他说:“可怜。想帮助它。”
第三张:两个人在争吵。
程序:争吵→冲突→不适→反应应该是回避或劝解。
他说:“不舒服。希望他们停止。”
测试进行了二十分钟,看了六十张图片。顾凛的反应全部符合标准情感模型,没有异常。
但监测屏幕上,沈晏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每当顾凛给出“标准回答”时,他大脑中负责“执行控制”的区域会活跃,而负责“情感体验”的区域几乎没有反应。就像……他在阅读一份情感词典,而不是在真正感受。
“第二阶段测试。”沈晏说,“这次是视频片段。”
第一段视频:喜剧电影片段,一群人因为一个误会闹出笑话。
顾凛看了,程序启动:笑话→幽默→应该笑。
他发出了笑声——标准的、适度的、社交场合的笑声。
但监测显示,他大脑的“愉悦中枢”几乎没有被激活。
第二段视频:悲剧电影片段,主角失去亲人,在雨中痛哭。
顾凛看了,程序启动:失去亲人→悲伤→应该表现出同情。
他说:“太悲伤了。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
但监测显示,他的“共情网络”活动水平远低于正常人。
第三段视频:恐怖电影片段,一个突然的惊吓镜头。
顾凛的程序来不及完全启动——惊吓镜头出现得太突然。
屏幕上,一个扭曲的脸突然占满画面,伴随着尖利的音效。
顾凛的身体猛地一颤。
不是表演,是真实的、条件反射的惊跳反应。
监测屏幕突然爆发出剧烈的活动。
负责恐惧反应的杏仁核区域亮起刺眼的红色,负责自主神经系统的脑干区域也高度活跃。但与此同时,负责“情绪调节”的前额叶皮层却显示出抑制状态。
就像……他的“控制系统”在那一刻短暂失效了,让一个原始的、本能的反应冲了出来。
观察室里,所有人都盯着屏幕。
“这就是昨晚的故障模式。”王教授低声说,“控制系统过载,本能反应暴露。”
沈晏没有说话。他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流,手指在控制台上轻轻敲击。
他在思考。
顾凛躺在仪器里,心跳还没有平复。
刚才那个惊跳反应,是他今天第一个完全真实的反应。没有经过程序处理,没有经过情感模拟,就是最原始的生理性恐惧。
那种感觉……很陌生。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肌肉瞬间绷紧,呼吸暂停了一秒。
这就是恐惧?
“继续。”沈晏的声音传来,“下一个测试。”
接下来的测试更加复杂:模拟社交场景,模拟公开演讲,模拟被批评,模拟被赞美。
顾凛的表现依然完美。但监测数据显示,他大脑的“控制系统”一直在高强度工作,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计算机,随时可能过热死机。
测试进行到一小时二十分钟时,沈晏说:“最后一个测试。这个有点特殊。”
“是什么?”顾凛问。
“我们会给你看一段视频,是你自己的影像。”沈晏说,“你昨晚在颁奖礼上的那段20秒。”
顾凛的呼吸停了一拍。
“为什么要看这个?”
“我想看看,当你看到自己‘故障’的状态时,大脑会有什么反应。”沈晏的声音很平静,“这也是测试的一部分。”
顾凛沉默了。
他应该拒绝吗?但如果拒绝,测试就不完整,他可能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但如果同意……
“开始吧。”他说。
屏幕上开始播放视频。
正是那天晚上颁奖礼的片段:他站在台上,握着奖杯,开始发言。然后,在说到“粉丝”这个词时,他的表情凝固了。
视频放慢了速度,一帧一帧地播放。
顾凛看着屏幕上的自己。
看着那个笑容完美的脸,看着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那个精心设计的姿态。
然后,看着那张脸上所有的“程序”突然停止运行。
看着那个笑容凝固,眼神空洞,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的人偶。
看着那漫长的20秒真空。
监测屏幕上,顾凛的大脑活动正在发生剧烈变化。
控制系统区域的活跃度在急速下降,就像那晚在台上一样。但这一次,不是“故障”,是“回放”。
他的大脑在重现当时的模式。
然后,在视频播放到第15秒时,监测屏幕突然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现象。
在大脑深处,一个通常不活跃的区域——海马体附近的某个位置——突然亮起了微弱但明确的光点。
那个区域,在神经科学中通常与“自传体记忆”和“自我意识”相关。
“那是什么?”李博士指着屏幕。
“不知道。”王教授凑近看,“这个区域不应该在这个测试中被激活。”
沈晏盯着那个光点,表情变得极其专注。
他调出了顾凛的全部脑部扫描历史——那是顾凛作为“成功案例”提供给研究机构的资料,用于证明星链系统的效果。
对比显示,在以往的扫描中,那个区域从未被激活过。
就像……它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直到此刻。
直到顾凛看到自己“故障”的状态,直到他面对自己最脆弱、最真实的时刻。
视频播放完毕。
仪器室里一片寂静。
顾凛躺在那里,感觉很奇怪。
刚才看到那段视频时,他没有恐惧,没有尴尬,没有焦虑。他有的只是一种……抽离的观察感。
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录像。
那个在台上凝固20秒的人,真的是他吗?
如果是他,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任何认同?
如果不是他,那他是谁?
“测试结束。”沈晏的声音传来,“你可以出来了。”
床缓缓移动,将顾凛送出仪器。
他坐起来,感觉有些眩晕。不是生理性的,是认知层面的眩晕——太多的数据,太多的疑问,太多的未知。
沈晏走进仪器室,手里拿着平板,上面是刚才的测试数据。
“感觉怎么样?”他问。
“还好。”顾凛说,声音有些哑,“有什么发现吗?”
沈晏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去观察室谈吧。你需要先换衣服。”
顾凛换回自己的衣服,跟着沈晏走进观察室。那三位研究人员已经离开了,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沈晏调出测试数据,投射到大屏幕上。
“首先,你的情感模拟系统确实非常精密。”他指着几个图表,“在大多数情境下,它都能完美运行,调用正确的‘情感程序’,给出恰当的反应。”
顾凛点点头,等着“但是”。
“但是,”沈晏果然说了,“这个系统有两个问题。”
他调出另一组数据。
“第一,它消耗的认知资源极大。”沈晏指着代表“控制系统”活跃度的曲线,“正常人感受情感是自动的、本能的,不需要这么多‘控制’。但你不同——你每做出一个情感反应,都需要调用大量的前额叶资源,进行复杂的计算和决策。这就是为什么在高压力情境下,系统会过载:因为认知资源不够用了。”
顾凛理解了:“所以昨晚在台上,是因为压力数据超过了系统的处理能力?”
“对。”沈晏点头,“而且根据数据,你昨晚承受的压力指数,远高于你以往经历过的任何场合。可能因为那是年度最重要的颁奖礼,可能因为台下有某些特殊人物,也可能因为……”
他停顿了。
“因为什么?”
沈晏调出了一张图片——那是测试中,顾凛看到惊吓镜头时的大脑活动图。
“也可能因为,你的‘本能反应系统’正在试图突破控制。”沈晏指着屏幕上那个代表“本能恐惧”的红色区域,“你看这里。当控制系统短暂失效时,这个原始的反应冲出来了。这说明,在你的大脑深处,还保留着最基础的、未经训练的情感反应机制。”
他看向顾凛。
“就像一座冰山。你展示给世界的是水面上的部分——完美的情感模拟系统。但在水面下,还有巨大的、原始的情感冰山,一直被压抑着,控制着,但从未消失。”
顾凛沉默了一会儿。
“第二个问题是什么?”他问。
沈晏调出了最后一段测试的数据——顾凛观看自己“故障”视频时的脑部扫描。
“第二个问题在这里。”他指着那个突然亮起的光点,“这个区域,与自我意识和自传体记忆相关。在你以往的所有扫描中,它从未活跃过。但刚才,当你看到自己最脆弱、最‘不完美’的状态时,它被激活了。”
他放大那个区域的图像。
“我的假设是,”沈晏缓缓说,“在你的情感模拟系统之下,还存在着一个更核心的‘自我系统’。这个系统可能因为长期的训练和压抑,进入了休眠状态。但当你面对自己真实——哪怕是脆弱、故障的真实——时,它会被唤醒。”
顾凛盯着屏幕上的那个光点。
自我系统。
真实的自我。
“所以……”他斟酌着用词,“所以我不是完全没有情感?只是……它们被压抑了?被覆盖了?”
“更准确地说,是你学会了用‘模拟情感’来替代‘真实情感’。”沈晏说,“但真实的情感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被深埋了,等待着被唤醒的可能性。”
他关闭了投影。
“基于这些数据,我认为你的情况,不是简单的‘情感缺失障碍’。而是一种更复杂的、由训练导致的‘情感解离状态’:你知道情感是什么,你能完美模拟情感,但你无法真实体验情感,因为你用一层又一层的模拟程序,把自己和真实的情感体验隔离开了。”
顾凛坐在椅子上,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翻腾。
不是情感,是认知层面的震撼。
如果沈晏说的是真的,那就意味着,他并不是天生没有情感。他曾经有过,但在漫长的训练中,被一层层地包裹、压抑、替代,直到连他自己都相信了“我没有情感”这个谎言。
“能恢复吗?”他问,声音很轻。
“我不知道。”沈晏诚实地说,“理论上,神经可塑性意味着大脑有改变的可能。但你的情况特殊——十年的高强度训练,几乎重塑了你的整个情感处理系统。要逆转这个过程,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更大的努力,而且……不能保证成功。”
他停顿了一下。
“更重要的是,即使技术上可能,你愿意吗?”
顾凛抬起头:“什么意思?”
“要唤醒真实的情感,意味着要打破你赖以生存的模拟系统。”沈晏直视他的眼睛,“意味着你要面对二十年来一直被压抑的所有东西——好的,坏的,痛苦的,快乐的。意味着你可能要经历一段极其混乱、极其痛苦的时期,才能重新学习如何做一个‘有情感的人’。”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而且,这意味着你要放弃‘完美偶像顾凛’这个身份。因为真实的人有瑕疵,有弱点,有情绪波动。而你的职业生涯,你的公众形象,你的一切,都建立在‘完美’之上。”
顾凛沉默了。
他明白了沈晏的意思。
这是一场赌博。赌注是他拥有的一切:事业,地位,财富,身份。
赢了,他可能会成为一个能真实感受的人。
输了,他可能会失去所有,而且可能比以前更糟——一个既无法完美模拟,又无法真实感受的、卡在中间状态的怪物。
“我需要时间考虑。”顾凛最终说。
“当然。”沈晏点头,“这是你的决定。无论你选择什么,我都会尊重。”
他收拾好资料,准备离开。
但在走到门口时,他停下了。
“对了,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沈晏转过身,“在测试过程中,我注意到一些异常的信号干扰。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顾凛的心一紧:“什么干扰?”
“像是……外部设备在尝试读取测试数据。”沈晏说,“但我们的设备是独立网络,理论上不应该被外部访问。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设备本身被植入了后门程序。”沈晏的表情严肃起来,“或者,研究中心内部有人在进行实时监控。”
陷阱。
那张警告纸上的话在顾凛脑海中回响。
“你怀疑是谁?”他问。
沈晏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决定继续治疗,我们必须换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这里……可能不安全。”
他离开了观察室。
顾凛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着空荡荡的屏幕。
测试数据,情感模拟,自我系统,神经可塑性,恢复的可能性。
还有陷阱,监控,后门程序,内部人员。
太多信息,太多危险,太多未知。
他拿出手机,想查看时间,但发现手机还在前台的保管箱里。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但就在他走到门口时,他的目光被墙角的一个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很小的、黑色的装置,粘在墙角插座的上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一个微型摄像头。
镜头正对着仪器室的方向。
顾凛站在原地,感觉血液在瞬间变冷。
陷阱不只是数据监控。
陷阱是全方位、多层次的。
有人在看着。一直有人在看着。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然后他走出观察室,沿着走廊向前台走去。
每一步,他都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
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
等待着,他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取回手机,离开研究中心,顾凛坐进车里,才感觉到那种紧绷感稍微放松了一些。
但只是稍微。
“回公寓。”他对司机说。
车子驶入车流。顾凛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但大脑在高速运转。
测试的结果,沈晏的分析,那个突然被激活的“自我系统”区域,还有墙角那个微型摄像头。
所有的信息碎片在脑海中旋转,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图像。
但还缺少关键的一块。
手机震动了。是秦薇。
“测试怎么样?”她问。
“有发现。”顾凛说,“但比预想的复杂。我需要你查几件事。”
“你说。”
“第一,研究中心那台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仪的采购记录,包括供应商、安装日期、维护历史。特别是最近半年有没有进行过软件升级或硬件更换。”
“第二,今天参与测试的那三位研究人员——王教授、李博士、张研究员。我要他们的详细背景,特别是和星耀传媒或顾氏集团有没有关联。”
“第三,”顾凛停顿了一下,“查一下研究中心的安全监控系统。特别是仪器室和观察室区域的监控录像,最近一周的所有记录。还有,那些区域的访问日志,所有进出人员的记录。”
秦薇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你怀疑测试被监控了?”
“不是怀疑,是确认。”顾凛说,“我在观察室发现了隐藏摄像头。测试数据可能已经被实时传输出去了。”
“谁干的?”
“不知道。可能是父亲,可能是星链系统的人,也可能是……”顾凛没有说完。
也可能是沈晏。
虽然他不想怀疑沈晏,但沈晏是唯一知道全部测试细节的人。而且沈晏自己也说了,设备可能有后门程序。
但沈晏为什么要告诉他?如果他是设陷阱的人,应该会隐瞒才对。
除非……他在玩更复杂的游戏。
“我马上去查。”秦薇说,“另外,有件事要告诉你。你让我查的,沈晏导师罗斯教授的车祸,有了一些进展。”
顾凛坐直了身体:“说。”
“事故发生在三年前的一个雨夜。罗斯教授开车从研究中心回家,在一条僻静的山路上,车子冲出护栏,坠入山谷。警方报告说是雨天路滑,加上教授可能疲劳驾驶。”
“但是?”
“但是我找到了一个目击者——当晚在山路上骑行的自行车手。”秦薇的声音压低,“他说他看到教授的车后面,一直跟着另一辆车。黑色轿车,没有开大灯。在教授的车冲出护栏后,那辆车停了几秒,然后迅速离开了。”
顾凛的指尖开始发凉。
“目击者报警了吗?”
“报了。但警方调查后说,那辆黑色轿车可能是巧合路过的,没有证据表明它和事故有关。而且山路没有监控,无法核实。”
“目击者还能记得车牌吗?”
“他说太暗了,看不清。但他记得一个细节:那辆车的车顶上,有一个很小的、不常见的天线,像警用车或者特种车辆用的。”
特种车辆。
顾凛想起了三天前跟踪苏静博士时,那辆黑色轿车车顶也多了一根天线。
巧合?
“继续查那辆黑色轿车。”顾凛说,“联系所有能联系到的汽车改装专家,问问那种天线通常用在什么车上。”
“明白。”
挂了电话,顾凛看着窗外飞逝的城市景象。
罗斯教授的车祸可能不是意外。
测试中心可能有内鬼。
苏静博士在暗中活动。
父亲在用他的账户登录星链系统。
而他自己的大脑里,可能还埋藏着被压抑了二十年的真实情感。
每一条线索都指向一个更庞大、更黑暗的真相。
一个关于控制,关于欺骗,关于将活生生的人制作成完美标本的真相。
车子到达公寓楼下。
顾凛没有立刻下车。他坐在车里,看着那栋熟悉的建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陌生感。
这个他住了三年的地方,这个被设计成“完美单身男性住所”的空间,真的属于他吗?
还是说,这也不过是琥珀屋的延伸,另一个展示“顾凛”这个产品的橱窗?
他下了车,走进大堂,乘坐电梯上楼。
电梯上升时,他看着镜面墙壁中的自己。
完美的脸,完美的姿态,完美的假面。
但在那双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改变。
那个在测试中被激活的“自我系统”,还在微弱地发光,像黑暗中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电梯门打开。
顾凛走向自己的公寓门。
但这一次,在开门前,他仔细观察了门框、锁孔、地面。
没有新的纸条,没有异常痕迹。
他输入密码,推开门。
公寓里一片寂静。所有的物品都在原位,所有的灯光都按照预设程序自动亮起,温度恒定在22度,湿度45%。
完美,受控,安全。
但顾凛知道,这安全是假的。
他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却没有开电视,没有放音乐,没有做任何平时会做的事。
他只是坐着,看着窗外的夜色。
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拿出手机,给沈晏发了条信息:
“我决定了。我要尝试恢复真实情感。无论代价是什么。”
沈晏很快回复:“你确定吗?这条路会很难。”
顾凛打字:“我确定。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所有的治疗过程,必须完全保密。地点要换,设备要重新检查,参与人员要重新筛选。而且,我要知道所有的风险——所有可能的后果。”
沈晏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回复:“可以。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说。”
“在治疗过程中,你要完全信任我。这意味着你要放弃控制,让真实的情感——无论是什么——自然浮现。这可能包括愤怒、恐惧、悲伤,甚至可能是你从未体验过的情感。你要承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半途而废。”
顾凛看着那行字。
放弃控制。
让真实的情感自然浮现。
无论发生什么。
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场赌博。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继续做琥珀标本,等待下一次故障,等待被“回收”——那不是选项。
他要活过来。
哪怕活过来的过程会痛,会混乱,会失去一切。
“我承诺。”他回复。
沈晏发来了一个新的地址,和时间:“明天下午三点,这里见。一个人来,不要告诉任何人。”
地址是市郊的一个地方,顾凛在地图上查了一下——是一个废弃的工厂改造的艺术区,很偏僻。
他记住了地址,然后删除了聊天记录。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明天。
新的开始。
或者,新的终结。
他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
但他知道,无论如何,他都要走下去。
因为这是他的选择。
第一次,完全属于他自己的选择。
深夜十一点,顾凛准备休息。
但在躺下之前,他打开钱包,拿出了那张画着小鸟的纸。
小鸟站在树枝上,仰望着天空,翅膀微微张开。
你是自由的。
他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然后把它重新放回钱包。
关灯,躺下。
黑暗中,他尝试做一件从未做过的事:感受。
感受身体的重量压在床垫上。
感受呼吸在胸腔里起伏。
感受心脏有规律地跳动。
感受皮肤接触床单的触感。
感受……活着的感觉。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真实的情感体验”。
但他知道,这是真实的。
这就够了。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
新的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而顾凛不知道的是,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有人正在看着他的测试数据。
一个昏暗的房间里,大屏幕上显示着顾凛今天的大脑扫描图像。特别是那个突然被激活的“自我系统”区域,被放大,被分析,被标记。
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他觉醒了。”
另一个声音回答:
“比预想的快。要采取行动吗?”
第一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
“再观察一下。看看他能走多远。看看沈晏能把他带到哪里。”
“但如果他真的完全觉醒……”
“那就回收。”第一个声音冰冷地说,“完美的标本一旦出现裂痕,就失去了价值。还不如……重置。”
屏幕的光映出一只手,那只手轻轻抚过屏幕上顾凛的脸。
像在抚摸一件即将破碎的艺术品。
“晚安,顾凛。”那个声音轻声说,“享受你最后的自由时光吧。”
屏幕暗了下去。
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
只有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警报声,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在城市边缘的那家私人疗养院里,沈晏坐在病床边,握着一只瘦弱的手。
病床上,那个苍老的女人睁着眼睛,但眼神空洞,像失去了灵魂。
“他决定继续了。”沈晏轻声说,“就像你预想的那样。”
女人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只有一下。
但沈晏感觉到了。
“我会保护他的。”沈晏说,“就像你保护过我一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
明天,治疗正式开始。
明天,顾凛要开始学习如何感受。
明天,所有的秘密都可能开始浮出水面。
沈晏知道,这条路充满危险。
但他也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
对顾凛,对他,对病床上这个女人,对所有人。
他拿出手机,发了一条加密信息:
“计划进入第二阶段。准备应对可能的风险。”
然后他关掉手机,回到病床边。
窗外的月亮很圆,很亮。
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注视着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秘密和谎言。
而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顾凛正在睡梦中。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
站在树枝上,仰望着天空。
翅膀微微张开,随时准备飞走。
但在树枝的下方,有一层透明的、坚硬的琥珀,正在缓缓上升,试图将他封存。
他在梦中挣扎,想要飞走。
但翅膀太重,琥珀太黏。
他飞不起来。
只能看着那片蓝天,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直到完全消失。
在梦的最后,他听到一个声音:
“记住,你是自由的。”
那是苏静博士的声音。
二十年前的声音。
穿越时空,来到他的梦里。
顾凛在梦中哭了。
那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流泪。
不是模拟的眼泪。
是真实的、滚烫的、咸涩的眼泪。
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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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