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凛坐在驶向沈晏工作室的车里时,正用左手拇指的指甲,缓慢地、有规律地刮着右手中指指腹的皮肤。
这是他在极度专注或极度不安时会做的动作——当然,极度不安这种情感他从未真正体验过,但他知道这个动作的数据表现:皮肤角质层被剥离的厚度约为0.05毫米,压力传感器显示指尖压力为3.2牛,每分钟刮动频率为72次。这是“模拟焦虑”的身体表征之一,就像呼吸加快是“模拟恐惧”一样。
车子驶过凌晨空荡的街道。秦薇坐在副驾驶,第三次从后视镜里看他。
“资料已经发到你平板上了。”她说,“沈晏,二十三岁,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博士提前毕业,师从国际知名的情感障碍研究权威艾琳·罗斯。两年前回国,拒绝了所有高校和研究机构的邀请,开了这家私人工作室。”
顾凛没有回应,目光落在平板的屏幕上。
照片里的沈晏比昨晚见到的更年轻,穿着毕业袍站在图书馆前,笑容温和,眼神清澈。典型的精英优等生模样,和昨晚那个用一句话就将他解剖得体无完肤的人判若两人。
“他的专业领域是‘情感真实性与人格解离’。”秦薇继续说,“发表的七篇论文全部在顶刊,其中关于‘表演型人格障碍的情感模拟机制’那篇,被引用了三百多次。业内给他起了个绰号……”
“黑羊。”顾凛接上。
“你知道?”
“昨晚他提过。”顾凛划到下一页,是沈晏的工作室官网——极简的设计,纯白底色,只有一行字:“真实,是需要勇气的治疗。”
下面是一张空椅子的照片,配文:“你敢坐上来吗?”
顾凛的指尖停住了。
“他的病人名单是加密的,但根据行业传闻,他接手过至少三起娱乐圈的‘疑难病例’。”秦薇的声音压低了些,“去年自杀未遂的歌手陈薇,治疗后隐退了;前年因暴力丑闻息影的演员赵启明,现在在做公益;还有……”
“星耀传媒的前一姐,林雪。”顾凛说出了一个名字。
车内安静了一瞬。
“是的。”秦薇确认,“林雪两年前突然宣布因病休养,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被对家陷害得了抑郁症。但根据我查到的线索,她是星链系统2.0的早期测试者之一,出现了严重的现实感丧失。她在沈晏那里治疗了八个月,然后彻底离开了娱乐圈。”
顾凛抬起眼:“她现在在哪儿?”
“加拿大一个小镇,开了家花店。”秦薇调出一张偷拍照片——林雪穿着围裙在修剪玫瑰,笑容宁静,和当年舞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天后判若两人。“我联系过她,她拒绝谈论任何关于治疗的事,只说了一句:‘沈医生让我重新学会了呼吸。’”
呼吸。
顾凛的左手拇指又刮了一下指腹。
“还有件事。”秦薇转过身,将另一个平板递过来,“关于昨晚的热搜。”
屏幕上是数据分析图。代表#顾凛20秒#话题热度的曲线在凌晨1点03分开始飙升,在1点47分达到峰值,然后从2点17分开始呈断崖式下跌,到2点17分34秒归零。
“这不是正常的舆论热度曲线。”秦薇指着几个异常点,“你看这里,1点15分,突然涌入了三万个带话题的原创微博,内容高度一致:‘哥哥是艺术家’‘这是行为艺术’。这些账号都是近半年注册的,活跃度极低,明显是水军。”
“谁买的?”
“查不到资金来源。”秦薇放大另一个图表,“但这些水军的IP地址有76%集中在三个区域:上海张江、北京中关村、深圳南山——都是科技公司聚集区。而且他们的转发模式很特别,不是普通的批量操作,是层级传播,像……”
“病毒式营销。”顾凛接上。
“更像是某种算法的测试。”秦薇的表情严肃起来,“更诡异的是删除过程。我们团队在1点50分开始压热搜,常规手段应该能在半小时内让排名下降。但直到2点17分,这个词条一直稳居第一。然后在34秒内——注意,是34秒整——从第一直接消失,连历史记录都没留下。”
她调出后台日志:“我们的技术团队分析了服务器数据,发现那34秒里,有超过两百万次针对该话题的删除请求,从全球四百多个不同的服务器节点同时发起。这不是普通公关公司能做到的,这需要……”
“需要底层数据接口权限。”顾凛说完了她的话。
两人对视一眼。
能对社交平台的数据层进行如此精准、大规模、且不留痕迹的操作,只有几种可能:平台自身、国家级别的网络安全部门、或者——
“星链系统有社交媒体的投资份额。”秦薇说出了一个事实。
顾凛没有回应。他看向车窗外,城市正在苏醒,天际线泛起鱼肚白。路灯还没有熄灭,在渐亮的天色中显得孤零零的。
“掉头。”他突然说。
“什么?”
“不去工作室了。”顾凛的声音很平静,“回公司。”
秦薇愣住了:“但沈医生那边已经约好了,而且——”
“告诉他我临时有行程,改到今晚同一时间。”顾凛已经拿出手机,开始处理邮件,“另外,我要星链系统过去半年所有的数据接口调用记录,特别是和社交媒体平台相关的。还有,查清楚昨晚那三万个水军账号的最终溯源。”
“顾凛。”秦薇很少直呼他的名字,“你在害怕?”
顾凛的手指在屏幕上方停住。
害怕?
他调动了数据库里关于“害怕”的所有信息:心率加快,血压升高,瞳孔放大,肌肉紧张,思维紊乱,想要逃避……
他检测了自己的生理数据:心率68,正常;血压117/76,正常;瞳孔直径4.2毫米,在晨间光照下的标准值。他的思维清晰,正在分析数据异常背后的可能性。他没有想要逃避,只是需要更多信息来做出最优决策。
“我没有害怕。”他说,然后补充了一句专业判断,“但如果非要用一个情感标签,这更接近‘警惕’。”
秦薇看了他几秒,最终对司机说:“掉头吧。”
车子在空旷的十字路口划出一个流畅的U型弧线。就在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声响的瞬间,顾凛的手机震动了。
是一个没有保存的号码。
但顾凛认得这个号码——昨晚沈晏工作室的座机。
他盯着屏幕看了两秒,接起:“沈医生。”
“顾先生。”沈晏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音很安静,隐约能听到翻书页的声音,“你正在掉头离开。”
不是疑问句。
顾凛的背脊微微绷直了0.3秒,然后恢复:“临时有工作需要处理。我们改约今晚,可以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很轻,但顾凛捕捉到了。
“可以。”沈晏说,“但在我挂断前,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问。”
“你刚才决定掉头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画面是什么?”
顾凛的程序卡顿了。
不是因为他不知道答案,而是因为他知道得太清楚了——就在秦薇说出“星链系统有社交媒体的投资份额”时,他的视觉中枢确实闪过了一个画面:一间纯白色的房间,墙壁上有规律排列的黑色圆点,像是某种光学标记。
那是“琥珀屋”的校准室。他八岁时每周要去三次的地方。
但他没有回答。
“画面是白色的房间,对吗?”沈晏的声音很温和,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顾凛的防御层,“墙壁上有黑色的点,天花板的灯是冷白色,温度是恒定的21度,湿度45%。你站在那里,有人告诉你:‘现在,表演快乐。’”
顾凛的呼吸停了。
完全停了。不是表演,是生理性的屏息。
“今晚见,顾先生。”沈晏说完,挂了电话。
忙音。
顾凛握着手机,指尖的温度在下降。车载空调的出风口正对着他的手,但他感觉不到冷暖——他从来都感觉不到温度的“舒适”或“不适”,只能读取数值:出风口温度22度,手部皮肤温度31.2度,温差9.2度。
“掉回去。”他说。
秦薇转过头:“什么?”
“回沈晏的工作室。”顾凛将手机放回口袋,动作有些僵硬,“现在。”
“但公司那边——”
“推掉。”顾凛闭上眼睛,“所有行程,全部推掉。”
秦薇看了他几秒,对司机点头。
车子再次掉头。这一次,顾凛没有看窗外,也没有看平板。他靠在座椅上,闭着眼,但大脑在高速运转。
沈晏怎么知道?
那个画面,那些细节,那个指令——“现在,表演快乐”——那是琥珀屋训练师的标准开场白,每个被送进去的孩子都会听到。
是秦薇泄露了信息?不可能,秦薇也不知道琥珀屋的具体细节。
是沈晏调查了他?有可能,但琥珀屋的存在是星链系统的最高机密之一,所有相关资料都应该被销毁了。
除非……
顾凛睁开眼。
除非沈晏治疗过其他从琥珀屋出来的人。
林雪。陈薇。赵启明。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幸存者”?
车子在晨光中驶向老洋房街区。这一次,顾凛没有让秦薇留在车里。
“你跟我一起上去。”他说。
沈晏工作室的门依然虚掩着。
但这次,顾凛在推门前停顿了三秒。他调整了呼吸频率——从自主呼吸调整为“平静模式”:吸气4秒,屏息2秒,呼气6秒。他放松了肩膀肌肉,让姿态显得自然但不松懈。他甚至在脑海中预演了接下来的对话场景,包括三种可能的开场白和对应的回应策略。
然后他推开了门。
沈晏没有坐在书桌后。
他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正在给窗台上的几盆植物浇水。晨光透过亚麻窗帘,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轮廓光。他穿着简单的米色毛衣和灰色长裤,赤脚踩在木地板上,脚踝很细。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手里的喷壶还在滴水。
“顾先生,秦小姐。”他微笑,“请坐。”
顾凛没有立刻坐下。他的视线扫过整个房间——和昨晚一样的布局,但细节不同:书桌上多了一本摊开的书,旁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沙发上的靠垫被调整过角度;书架第三排有几本书被抽出了一半,像是刚刚查阅过。
最重要的是,空气里的气味变了。
昨晚是旧书和檀香。今天多了一种味道——很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某种草本植物的清香。
“你在整理资料?”顾凛问,在昨晚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下。皮质表面还留着他离开时的温度,26.8度,比室温高1.3度。
沈晏放下喷壶,用毛巾擦了擦手,走到书桌后坐下:“算是。每次见新病人前,我都会重新梳理一些基础理论。温故而知新。”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硬壳笔记本,翻开,里面是手写的笔记,字迹工整得近乎印刷体。
“昨晚我们谈到,你的‘情感模拟系统’出现了故障。”沈晏抬起头,直视顾凛,“但在我开始任何治疗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件事:你到底想要什么?”
顾凛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修复故障,维持稳定。”
“这是你想要的,还是你被要求的?”沈晏问。
问题来得太直接。顾凛的程序库里有标准应答模板——‘这是我个人的需求’、‘作为一个艺人,稳定性很重要’、‘为了支持我的人’——但他没有用任何一个。
因为沈晏的眼神在告诉他:说真话。
“两者都是。”顾凛最终选择了这个答案,“我需要维持稳定,因为这是我的工作。我被要求维持稳定,因为我是‘产品’。这两者不冲突。”
沈晏点了点头,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什么。他的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么,我们来做个测试。”他合上笔记本,“一个简单的测试,用来建立你的情感基线。”
顾凛微微前倾:“什么样的测试?”
沈晏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走到房间角落的一个小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瓶矿泉水。不是市面上常见的品牌,而是医用级别的无菌水,标签上只有成分表和保质期。
他走回来,将水瓶放在顾凛面前的桌面上。
“现在,请把这瓶水打开,倒两杯。”沈晏说,“一杯给我,一杯给你自己。”
顾凛看着那瓶水。
测试开始了。但他不知道测试的内容是什么——是观察他开瓶的动作?倒水的姿势?还是选择的先后顺序?
他启动了最优决策程序:动作要流畅自然,先给沈晏倒,再给自己倒,倒至七分满,这是社交礼仪中的恰当分量。
他伸手握住水瓶。塑料瓶身在空调房里有些凉,温度约为8度。他拧开瓶盖——顺时针旋转126度,这是这个品牌瓶盖的标准开启角度。然后他拿起桌上的两个玻璃杯,都是普通的圆柱形水杯,没有任何花纹。
先倒沈晏的。
水流从瓶口倾泻而出,速度适中,没有溅起水花。水面上升到杯身高度的65%时,他停下。然后是自己的杯子,同样的操作。
他将其中一杯推到沈晏面前。
“谢谢。”沈晏接过,但没有喝,“现在,请描述你刚才的动作。”
顾凛停顿了:“描述?”
“是的。就像给一个盲人讲解那样,描述你从拿起水瓶到放下水杯的整个过程。”
顾凛的程序再次卡顿。这不是他预演过的场景。
但他还是照做了:“我伸出右手,握住水瓶的中部。瓶身温度较低,约8摄氏度。我顺时针旋转瓶盖126度,听到轻微的‘咔’声,表示瓶盖已打开。我先拿起你面前的杯子,倾斜水瓶约45度,让水流以每秒30毫升的速度注入,直至水面达到杯身高度的65%。然后我换到自己的杯子,重复同样的动作。最后将水瓶放回桌面。”
他一口气说完,每个细节都精确到数字。
沈晏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等顾凛说完,他问:“在这个过程中,你有任何感觉吗?”
“感觉?”
“比如,瓶身很冰,你可能会觉得‘凉’;倒水时需要专注,你可能会觉得‘认真’;完成了一个任务,你可能会觉得‘满意’。”沈晏举例,“任何感觉都可以。”
顾凛沉默了三秒。
他在检索数据:触觉传感器传回了“低温”信号;运动控制系统传回了“动作完成”信号;视觉系统确认了“水面高度恰当”。
但这些是感觉吗?
“瓶身温度是8度,低于皮肤温度,所以触觉上是‘凉’。”他选择了最客观的描述,“倒水时需要控制角度和速度,这需要注意力集中。任务完成后,我确认了水量符合社交礼仪标准。”
沈晏点了点头,但顾凛注意到,他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什么——不是失望,更像是……确认。
“现在,请喝一口水。”沈晏说。
顾凛端起杯子,将杯子举到唇边。水温约为10度,比室温低很多。他喝了一口——大约15毫升,足够湿润口腔,又不会显得仓促。
“什么味道?”沈晏问。
“水。无味。”顾凛回答。
“温度呢?”
“10摄氏度。”
“喝下去的时候,喉咙有什么感觉?”
“液体从口腔经食道进入胃部的过程顺畅,无异常。”
沈晏终于端起了自己那杯水。但他没有喝,只是看着水面,像是在思考什么。
“顾先生,”他轻声说,“你知道刚才那个测试,正常人的典型反应是什么吗?”
顾凛没有回答。
“他们会说:‘这水好冰。’而不是‘8摄氏度’。他们会说:‘我倒得还不错。’而不是‘水面高度65%’。他们会说:‘喝下去挺清爽的。’而不是‘液体经食道进入胃部过程顺畅’。”沈晏放下杯子,“你描述的是事实,但不是体验。”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书。书脊上的标题是《情感神经科学:从机制到体验》。
“人类的大脑有两套处理系统。”沈晏一边翻书一边说,“一套是‘事实系统’,负责收集客观数据:温度多少,重量多少,距离多少。另一套是‘体验系统’,负责将那些数据转化为主观感受:好冰,好重,好远。”
他翻到某一页,上面是彩色的大脑扫描图。
“在你的情况里,事实系统高度发达,精确得像科学仪器。但体验系统……”他顿了顿,“像是被关闭了,或者从未被激活。”
顾凛看着那幅大脑扫描图。红色和黄色的区域表示神经活动活跃,蓝色和黑色表示不活跃。正常人的图像是五彩斑斓的,而另一张标注为“情感缺失障碍”的图像,大片区域是冰冷的蓝色。
“我是蓝色的?”他问。
沈晏合上书:“比那更复杂。你不是单纯的‘缺失’,你是用事实系统模拟出了体验系统的输出。就像……你听到别人说‘冰水喝下去很爽’,于是你建立了一个模型:当水温低于15度时,应该表现出‘清爽’的反应。然后你就执行这个模型。”
他走回书桌后,重新坐下。
“这很了不起,真的。”沈晏的语气里有一丝真诚的赞叹,“你需要收集海量的社交互动数据,分析每种情境下‘恰当’的情感反应,然后编写出对应的‘表演程序’。你还得实时监测环境变量——对方的身份、场合的正式程度、话题的敏感度——来调用正确的程序。这需要惊人的观察力、记忆力和执行力。”
顾凛的指尖又开始刮指腹了。
频率提升到每分钟84次。
“但问题在于,”沈晏继续说,“模拟终究是模拟。无论你的程序多么精密,它都是在事实层面运行的。而人类的情感,本质上是体验层面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当系统过载时——比如昨晚在台上,面对的压力数据超过了你的模型库——你会‘死机’。因为模拟系统崩溃了,而你没有真实的体验系统可以接管。”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教堂的钟声。钟敲了七下,清晨七点。
“所以你能修复吗?”秦薇忍不住开口了。她一直站在门边,静静地听着。
沈晏看向她,然后看向顾凛:“那取决于你们想要修复的是什么。如果是想让模拟系统更稳定,我可以做优化训练。但如果是想……”
他没有说完。
但顾凛知道后半句是什么:如果是想激活那个从未被使用的体验系统,想让他真正地“感受”而不仅仅是“模拟感受”——那会是另一回事。
“优化训练。”顾凛说,“我只需要优化训练。”
沈晏看了他很久。久到顾凛开始分析对方的微表情:瞳孔没有明显变化,嘴唇放松,眉毛平直——这是“中性观察”的状态。但沈晏的右手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频率为每秒2次,这是……
思考?还是犹豫?
“好。”沈晏最终说,“但即使是优化训练,也需要一些基础数据。我需要知道你的模拟系统是如何建立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平板,调出一个空白的评估表。
“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需要‘模拟’情感的?”
顾凛的程序库里没有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因为这不是一个关于事实的问题,而是关于认知发展过程的问题。
他需要回溯。
记忆数据库启动。时间轴拉回到最早的数据记录点:四岁三个月零七天。
“四岁。”他说,“幼儿园。”
沈晏的笔停住了。
“四岁。”他重复,“能具体说说吗?”
顾凛的视线放空了0.5秒——这是访问深度记忆时的延迟反应。
“幼儿园的生日会。”他说,“每个小朋友过生日,老师都会组织大家一起唱生日歌,然后寿星要许愿,吹蜡烛,最后说‘我很开心’。”
记忆画面浮现:一间色彩鲜艳的教室,墙上贴着卡通动物贴纸。长桌上摆着蛋糕,插着四根蜡烛。其他孩子围成一圈,小脸上是兴奋的笑容。老师在弹钢琴。
“轮到我的时候,”顾凛的声音很平稳,“我完成了所有步骤:闭眼,许愿,吹蜡烛。然后老师问:‘顾凛,你现在开心吗?’”
他停顿了。
“你怎么回答的?”沈晏问。
“我说:‘按照流程,现在应该开心。’”
秦薇在门边轻轻吸了一口气。
沈晏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只是记录:“然后呢?”
“其他孩子笑了。老师愣了一下,然后解释说:‘不是应该,是真的开心。你看,有蛋糕,有礼物,有朋友陪你玩。’”顾凛继续,“我看了看蛋糕,看了看礼物,看了看其他孩子。然后我重新说:‘我现在很开心。’”
“这次老师满意了?”
“是的。她说:‘对了,就是这样。’”
沈晏在平板上快速记录。顾凛注意到他用的是一种速记符号,不是常规文字。
“从那天开始,你意识到‘正确的情感表达’是必要的?”沈晏问。
“是必要的。”顾凛纠正,“不是意识到,是学习到。那是一个条件反射的建立过程:当我表达‘应该有的情感’时,获得正向反馈;当我只陈述事实时,获得负向反馈。经过十七次类似事件后,我建立了第一个情感模拟模型:‘社交场合的正确情绪反应库’。”
沈晏抬起头:“十七次?你记得具体次数?”
“每次事件的日期、时间、地点、参与人员、具体对话、反馈类型,都有记录。”顾凛说,“我的长期记忆存储效率是98.7%,遗忘曲线斜率远低于正常水平。”
“这也是训练的结果?”
“琥珀屋的基础训练项目之一:记忆强化。”
沈晏的手指在平板上停顿了。这一次,顾凛捕捉到了他的微表情变化:下眼睑微微收紧,这是……悲伤?
但沈晏很快恢复了平静。
“琥珀屋。”他轻声重复这个名字,“你在那里训练了多久?”
“从六岁到十六岁,每周三到五次,每次两到四小时不等。”顾凛报出数据,“总训练时长约4286小时。”
“训练内容包括?”
“情感识别:通过图片、视频、音频识别他人情绪,准确率要求达到99%以上。情感模拟:在特定情境下表现出恰当情绪,通过面部表情分析仪、语音情感分析软件、肢体语言捕捉系统的综合评分,要求达到97分以上(百分制)。情绪剥离:在需要时抑制所有情绪表现,进入‘中性状态’,要求生理指标波动不超过基准值的5%。”
顾凛一口气说完,每个数字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
沈晏的笔尖在纸上停留了很久,墨水洇开了一个小点。
“4286小时。”他重复,“十年。相当于一个全日制大学本科加上硕士的时间长度。”
他没有评论,只是记录。
然后他问了一个顾凛没有想到的问题:“在这些训练中,有没有哪一次,你是真的……感受过什么?哪怕一瞬间?”
记忆数据库再次检索。
六岁,第一次进琥珀屋,恐惧?不,只是生理性的心跳加速和出汗,被标记为“需要修正的应激反应”。
八岁,模拟“失去宠物的悲伤”,对着空气哭泣了二十分钟,结束后训练师说:“眼泪量足够,但心率太稳定,下次注意。”
十二岁,第一次模拟“恋爱的心动”,要求看着一张陌生女孩的照片,表现出羞涩和兴奋。他完成了,得分96,扣分项是“瞳孔放大不够自然”。
十六岁,最后一次训练,模拟“对自由的渴望”。他站在虚拟的悬崖边,看着远处的风景,说出了规定的台词:“我想要飞。”训练师鼓掌:“完美。你毕业了。”
没有。
没有一次是真的。
“没有。”顾凛回答。
沈晏点了点头,然后做了一件让顾凛和秦薇都意外的事——他关掉了平板,推到了一边。
“今天的评估到此为止。”他说。
顾凛愣住了:“但我们才刚开始——”
“已经够了。”沈晏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们,“顾先生,我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刚才的信息。我们改天再约。”
这是逐客令。
顾凛的程序出现了混乱:为什么突然中止?他说错了什么?还是沈晏发现了什么危险信号?
“沈医生,”秦薇上前一步,“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
“没有问题。”沈晏转过身,他的表情很平静,但顾凛捕捉到了——他的眼眶有些发红,虽然只有极其轻微的血管扩张,但确实存在。“只是我今天……状态不适合继续。抱歉。”
他走到门边,亲自拉开了门。
顾凛不得不站起来。他的程序在疯狂运转,分析各种可能性,计算最优应对策略。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最中性的回应:“那我等你联系。”
沈晏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顾凛和秦薇走出房间,身后的门轻轻关上了。
走廊里很安静,老房子的木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秦薇想说什么,但顾凛抬手制止了她。
他在思考。
沈晏的情绪波动——虽然很轻微,但确实存在——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听到了琥珀屋的训练细节?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
顾凛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昨晚,沈晏提到导师自杀时,他的手指也有过类似的紧绷。
导师。琥珀屋。情感训练。
某种联系正在形成,但还缺少关键节点。
他们走到楼梯口时,顾凛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加密信息,来自林澈——那个黑客。
信息很短:“你要的社交媒体数据接口记录,已部分恢复。发现异常:过去三个月,有同一个IP地址以‘星链系统测试权限’为名,访问过所有主要社交平台的情感分析后台。访问时间集中在凌晨1点到3点。最后一次访问:昨晚1点47分。”
顾凛的手指收紧。
1点47分——正是#顾凛20秒#热搜达到峰值的时间。
IP地址呢?
林澈的第二条信息来了:“IP归属地:上海市浦东新区,星耀传媒大厦,32层。”
顾凛的办公室在35层。
32层是……技术研发中心。星链系统的核心实验室所在地。
第三条信息:“更诡异的是,这个IP的访问权限级别是‘创始级’,理论上只有顾承远董事长和你本人有。但访问行为模式分析显示,操作者不是你,也不是顾董。”
顾凛停在了楼梯中间。
“怎么了?”秦薇问。
顾凛没有回答。他在输入框里打字:“能追踪到具体的终端设备吗?”
林澈的回复几乎是秒到:“试过了,对方用了至少三层跳板和动态加密。但我发现了一个规律:每次访问前30分钟,都会有一次来自同一台私人手机的WiFi探针扫描。那台手机的MAC地址,我查到了机主。”
顾凛的心跳开始加速——不是情感性的,而是生理性的应激反应。
“谁?”
林澈发来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偷拍,画质一般,但足以辨认:一个年轻女人,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正从星耀大厦的侧门走出来。时间是两周前的傍晚。
顾凛认得这张脸。
不是因为他见过本人,而是因为他在父亲的加密相册里见过——那是父亲年轻时的合影,照片上有五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这个女人。
照片背面有手写标注:“项目核心团队,1998年春”。
标注下方还有一行小字:“苏静,情感神经科学组组长。”
苏静。
这个名字,顾凛在琥珀屋的训练记录里见过无数次。那是他的首席训练师,那个每次训练前都会说“现在,表演……”的女人。
但她应该在十五年前就离开星链项目了。父亲说过,她移民去了国外,不再从事相关研究。
可照片拍摄于两周前。
而她的手机,在过去三个月里,一直在凌晨访问社交平台的情感分析后台。
顾凛抬起头,看向秦薇。
“苏静博士,”他说,“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秦薇的脸色变了。
“顾凛,这件事——”
“她在国内。”顾凛打断她,“而且她昨晚很可能操纵了热搜。为什么?”
秦薇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音。她的表情很复杂——震惊,犹豫,还有一丝……恐惧?
这是顾凛第一次在秦薇脸上看到这种程度的情绪波动。秦薇一直是冷静的、高效的、几乎像机器一样精准。但现在,她的瞳孔在放大,呼吸频率在加快,右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楼梯扶手。
她在害怕。
害怕什么?害怕苏静?还是害怕顾凛知道苏静的事?
“秦薇。”顾凛的声音冷了下来,“你知道什么?”
“我……”秦薇艰难地开口,“我只知道,苏静博士是星链系统的创始人之一。但她在你十岁那年就离开了项目,据说是因为理念不合。”
“理念不合?”
“她认为情感训练应该以‘培养真实感受’为目标,而不是‘模拟完美表演’。”秦薇说,“她和你父亲大吵了一架,然后消失了。所有人都以为她出国了。”
顾凛的大脑在高速连接信息点。
苏静,琥珀屋的首席训练师,主张“真实感受”。
她在自己十岁时离开——那正是琥珀屋训练从“基础情感识别”转向“高阶情境模拟”的关键节点。
她现在回来了,隐姓埋名,却用最高权限访问社交平台的后台。
昨晚,自己出现了罕见的“系统故障”,同一时间,她操纵了热搜的起落。
还有沈晏——他的导师是情感障碍研究权威,他自己专攻“情感真实性”,他听到琥珀屋细节时出现了情绪波动……
“掉头。”顾凛突然说。
“什么?”
“回沈晏的工作室。”顾凛已经转身往楼上走,“现在。”
“但沈医生说他今天状态不好——”
“那不重要。”顾凛的脚步很快,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急促的声响,“我要知道,沈晏和苏静是什么关系。”
顾凛没有敲门,直接推开了沈晏工作室的门。
沈晏还站在窗前,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姿势。听到声音,他转过身,脸上没有惊讶,仿佛早就预料到顾凛会回来。
“你认识苏静。”顾凛说,不是疑问句。
沈晏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是你的什么人?”顾凛走进房间,门在他身后自动关上。秦薇被他留在了外面,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地将秦薇排除在重要对话之外。
沈晏走到书桌后,拉开最底层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相框。相框是倒扣着放的,他把它翻过来,推到桌面上。
顾凛看到了照片。
是两个人的合影:年轻许多的沈晏,穿着学士服;旁边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浅灰色的西装套裙,笑容温和,眼神睿智。背景是大学的图书馆。
顾凛认得这个女人——不是苏静,是另一个人。
“艾琳·罗斯。”沈晏说,“我的导师,也是我的养母。”
顾凛的视线从照片移到沈晏脸上。
“苏静博士,”沈晏继续说,“是罗斯教授的大学同学,也是她一生的挚友。她们一起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一起研究情感神经科学,一起发下了‘要治愈情感障碍’的誓言。”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相框边缘。
“二十年前,苏静博士接到一个来自中国的项目邀请——一个旨在帮助情感缺失儿童重建情感能力的公益项目。她兴奋地告诉罗斯教授,这是实现她们理想的机会。然后她回国了,加入了那个项目。”
沈晏抬起头,看着顾凛。
“那个项目的名字,最初叫‘晨曦计划’。后来改名为‘星链系统’。”
顾凛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最初的三年,苏静博士经常给罗斯教授写信,分享进展。她说她遇到一个很有天赋但也很特殊的孩子,那个孩子像是‘天生没有情感体验系统’,但有着惊人的学习和模拟能力。她说她想帮助那个孩子,想找到激活真实感受的方法。”
沈晏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石头,沉甸甸地砸在地板上。
“但从第四年开始,信件变少了。内容也变了。她说项目方向在改变,资助方——也就是顾氏集团——开始要求‘更快见效的成果’。她说他们不再追求‘真实感受’,而是转向‘完美模拟’。她说她在努力抗争,但……”
他停顿了。
“但什么?”顾凛问,声音有些哑。
“但她抗争失败了。”沈晏说,“第八年,她给罗斯教授发了最后一封信。信很短,只有几句话:‘我创造了一个怪物。不,是我帮助别人创造了一个怪物。那个孩子已经变成了最完美的琥珀标本,美丽,永恒,但没有生命。我要走了,在我自己也变成怪物之前。’”
琥珀标本。
又是这个词。
顾凛想起了沈晏昨晚说的:“你不是病了,你是被制作成了标本。”
“那之后,苏静博士就消失了。”沈晏继续说,“罗斯教授试图联系她,但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断了。她甚至来中国找过,但没有任何线索。苏静博士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拿起相框,看着照片上的罗斯教授。
“罗斯教授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她在自己的研究中,始终关注着情感模拟与真实感受的界限。她指导我选择了这个方向。她说:‘如果有一天你能遇到那些‘琥珀标本’,也许你能找到解救他们的方法。’”
沈晏放下相框,直视顾凛。
“三年前,罗斯教授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警方说是意外,但我查过现场报告,刹车线有被腐蚀的痕迹。在她去世前一周,她告诉我,她可能找到了苏静博士的线索——有人在美国西海岸的一个小镇见过她。”
顾凛的程序在疯狂运转,试图将所有信息整合成一个连贯的叙事。
苏静,琥珀屋训练师,主张真实感受,失败后消失。
罗斯,沈晏的导师,一直在寻找苏静,三年前疑似被害。
沈晏继承导师遗志,专攻情感真实性治疗。
然后现在,苏静突然重新出现,而且用星链系统的最高权限,操纵了关于自己的热搜。
“你想找到苏静博士。”顾凛说,“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导师的遗愿,更是为了查明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以及罗斯教授的死是否和她有关。”
沈晏点了点头:“而且我认为,苏静博士的重新出现,和你昨晚的‘故障’有关。这不是巧合。”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文件夹,放在顾凛面前。
“这是我整理的,所有已知的星链系统‘产品’的资料。”沈晏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几十个人的档案,每个人都有照片、基本信息、训练记录、以及最终的“状态评估”。
顾凛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林雪,陈薇,赵启明……还有更多他不认识的人。每个人的照片旁边都有一个标签,写着各自的“产品型号”:表演者、煽动者、模仿者、领袖者……
而在文件夹的最后一页,是一张顾凛十五岁时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穿着星耀传媒的练习生制服,对着镜头微笑,笑容完美无瑕。
照片旁边的标签写着:“终极作品:完美者。”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琥珀屋4286小时训练成果。情感模拟准确率99.7%,情境适应度100%,故障率0.01%。备注:注意监控系统过载风险。”
顾凛看着那行字,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翻腾。不是情感,是数据——海量的、混乱的、无法被现有模型分类的数据流。
“你从哪儿得到这些的?”他问。
“一部分来自罗斯教授留下的资料,一部分是我自己的调查。”沈晏说,“还有一部分……是昨晚有人匿名寄给我的。”
他走到书桌旁,拿起一个快递信封。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材质,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打印的收件地址。
沈晏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
那是一份手写的清单,字迹工整但有些颤抖。清单上列着十几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标注了日期和地点。顾凛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标注日期是“昨晚”,地点是“金幕奖颁奖礼”。
而在清单的最下方,有一行字:
“他们开始回收有缺陷的产品。顾凛是第一个。救他。”
没有署名。
但沈晏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张纸——那是罗斯教授收藏的苏静博士的亲笔信。两张纸上的字迹,在笔画转折处的习惯,在标点符号的写法上,完全一致。
“这是苏静博士的字迹。”沈晏说,“她还活着,她在暗中观察,她知道你出了‘故障’,而且她认为……有人要‘回收’你。”
顾凛终于明白了。
热搜的突然出现和突然消失,不是偶然,不是炒作,而是一场测试——星链系统在测试他这个“产品”出现故障后的舆论反应能力。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测试“回收”他的舆论风险。
而苏静博士,那个最初的创造者之一,在试图警告他。
“为什么?”顾凛问,“为什么现在?我已经稳定运行了十年。为什么突然出现故障?为什么要突然‘回收’?”
沈晏走到他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
“我有个假设,”沈晏轻声说,“但需要验证。你愿意配合吗?”
“什么验证?”
沈晏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型脑电波监测仪,只有耳机大小。
“我想看看,在你‘故障’的那一刻,你的大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不是通过你口述的数据,而是通过实时的神经活动记录。我需要在你下次出现类似状态时,立刻进行监测。”
顾凛看着那个设备:“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
“我不知道。”沈晏诚实地说,“但根据你的描述,‘故障’出现在高压力、高关注度的公开场合。所以我们需要创造类似的条件。”
顾凛明白了:“你要我再次站在公众面前,主动诱发故障?”
“不,那样太危险。”沈晏摇头,“我们需要一个可控的环境。我认识一个神经科学研究团队,他们有一台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仪,可以模拟各种社交压力场景。我们可以预约一次扫描,在实验室环境下测试你的系统极限。”
他顿了顿:“但前提是,你必须完全信任我,并且在测试过程中放弃所有控制——让系统自然地‘故障’,而不是用意志力去维持稳定。这很难,因为你的训练就是要你永远保持稳定。”
顾凛沉默了。
放弃控制。让故障发生。在陌生人面前,在监控仪器下,暴露自己最脆弱、最不堪的缺陷。
这与他的全部训练背道而驰。
“如果我不配合呢?”他问。
沈晏的表情很平静:“那么你就继续回去做你的完美偶像,直到下一次、可能更严重的故障发生。而那时,星链系统的‘回收程序’可能已经准备好了。”
他走近一步,声音压得很低:
“顾凛,你不是产品,你是人。但你被训练成了产品。现在产品出现了瑕疵,制造者要销毁你。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继续扮演完美,等待被销毁;要么学习如何成为一个有瑕疵但真实的人,然后活下去。”
顾凛的指尖又开始刮指腹了。
频率:每分钟96次。
压力:3.8牛。
皮肤损伤程度:角质层剥离0.08毫米。
数据,全都是数据。
但他知道沈晏说的是事实。昨晚那20秒的真空,那种“自我”消失的恐怖——如果那发生在更关键的时刻,比如直播采访、重大签约、甚至是在拍摄危险的场景时……
“好。”他说。
沈晏的眼睛亮了亮——这是顾凛第一次看到他表现出明显的情绪反应。
“但我有条件。”顾凛继续说,“第一,所有数据必须完全保密,只有你和我可以访问。第二,如果测试过程中出现不可控风险,我有权随时中止。第三……”
他停顿了。
“第三?”沈晏问。
顾凛看着他,看着这个在24小时内彻底颠覆了他世界的人。
“如果我确实变成了一个‘有瑕疵但真实的人’,”顾凛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如果我真的……开始感受了。你要负责。”
沈晏愣住了。
“负责什么?”
“负责教会我怎么活下去。”顾凛说,“作为一个真实的人,而不是一个产品。”
房间陷入沉默。
窗外的阳光已经爬上了窗台,透过亚麻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出一道光痕。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旋转,像微观的星系。
沈晏伸出了手。
“成交。”他说。
顾凛看着那只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整齐,手掌的皮肤很光滑,没有茧。这是一双学者的手,也是一双医生的手。
他伸出手,握住了。
温度:沈晏的手温是33.1度,自己的是30.8度。温差2.3度。
压力:握手力度约为15牛,属于中等偏轻的社交握手。
持续时间:3.2秒。
所有数据都录入系统。
但在松开手的那一刻,顾凛注意到了一件事:沈晏的手心,有极细微的汗。
湿度传感器传回数据:相对湿度比周围空气高8%。
他在紧张。
为什么?
顾凛的程序在分析可能性:可能是因为这个协议的重量,可能是因为要面对的挑战,也可能是因为……别的。
沈晏已经收回了手,转身开始整理桌上的文件。
“我会联系那个研究团队,预约最早的时间。”他说,“在这期间,我需要你每天记录自己的状态:睡眠时长、饮食摄入、工作强度、以及任何‘异常感觉’——哪怕是最轻微的,比如突然觉得咖啡太苦,或者阳光太刺眼。任何偏离基准值的体验,都记录下来。”
他递给顾凛一个笔记本,封面上印着一行字:“真实体验记录”。
“从今天开始,尝试用感受的语言,而不是数据的语言来描述世界。”沈晏说,“不要说‘气温22度’,要说‘有点凉’;不要说‘灯光照度500流明’,要说‘挺亮的’。一开始会很别扭,但坚持下去。”
顾凛接过笔记本。纸张的质感很特别,不是光滑的铜版纸,而是带有细微纹理的再生纸,摸上去有种粗糙的温暖感。
“现在你可以回去了。”沈晏说,“有进展我会联系你。”
顾凛点点头,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他的手碰到门把时,沈晏突然说:“对了,还有一件事。”
顾凛回过头。
沈晏站在书桌前,晨光从他身后照过来,让他的轮廓有些模糊。
“昨晚你离开后,”沈晏说,“我查了一下琥珀屋的训练记录——不是通过正规渠道,是通过一些特殊途径。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他停顿了,似乎在斟酌用词。
“在所有训练项目中,你唯一没有达到满分的,是‘愤怒模拟’。你的最高分是92,平均分是89。其他情感模拟都在97以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顾凛的程序立刻调出了相关数据:确实,愤怒模拟是他的弱项。训练师的评语是:“缺乏真实愤怒的爆发力,过于克制,像在表演‘克制的愤怒’而不是‘愤怒本身’。”
“我不知道。”顾凛如实回答。
沈晏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很复杂,混合着同情、好奇,还有一丝顾凛无法解读的东西。
“在情感神经科学里,愤怒是一种很特殊的情感。”沈晏缓缓说,“它是最原始、最本能的情感之一,也是最难完全模拟的。因为真实的愤怒伴随着强烈的生理唤醒——肾上腺素飙升,肌肉紧绷,攻击冲动——这些都是很难用意志力完全控制的。”
他走到顾凛面前。
“你无法完美模拟愤怒,也许是因为在你内心深处,还保留着一点点真实的、无法被完全驯服的东西。”沈晏的声音很轻,“那个东西,可能就是你能被‘唤醒’的关键。”
顾凛站在那里,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深处搅动。
不是数据,不是程序,是某种更原始的东西。
“什么东西?”他问。
沈晏摇了摇头:“我还不知道。但我会找到的。”
他拉开门,走廊的光涌进来。
“现在,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顾凛走出房间,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秦薇还在楼梯口等着,看到他出来,立刻迎上来。
“怎么样?”她问。
顾凛没有回答。他手里拿着那个笔记本,封面的字在昏暗的走廊里依然清晰可见:“真实体验记录”。
他翻开第一页,空白的纸面上只有一行印刷体的引导语:
“今天,你感受到了什么?”
顾凛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笔——一支万宝龙的限量款钢笔,笔身是冷硬的金属材质,握在手里很沉。
他在第一行写下日期和时间。
然后他停住了。
笔尖悬在纸上,墨水在尖端凝聚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感受?
他抬起头,看向走廊尽头的窗户。窗外是城市的早晨,车流开始增多,天空是淡蓝色的,有几缕云。
气温22度,湿度65%,风速每秒1.2米,空气质量指数42,良好。
这是数据。
感受是什么?
他不知道。
但他还是写下了第一句话,字迹工整得像印刷:
“此刻,笔很重,纸很粗糙,光线从左侧45度角照射,在纸面上投下阴影。秦薇站在右侧1.5米处,呼吸频率为每分钟16次,处于放松状态。我的手掌伤口开始愈合,有轻微瘙痒感,这是组织再生的生理信号。”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
这不是感受,依然是数据。
但他开始了。
这就是开始。
下楼,上车,驶离老洋房街区。顾凛看着窗外,城市在晨光中苏醒,一切都和来的时候一样。
但又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手机震动,是沈晏发来的加密信息:“已预约研究团队,时间定在三天后,下午2点。地点会另行通知。这三天,请尽量保持常规状态,不要刻意改变任何习惯。”
顾凛回复:“明白。”
车子驶入主干道,汇入早高峰的车流。秦薇在副驾驶处理工作邮件,偶尔接听电话。一切都像是平常的一天。
但顾凛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
琥珀标本。
真实感受。
苏静博士。
回收程序。
这些词在他脑海里盘旋,像一群找不到出口的鸟。
他看着自己的手,那道被奖杯碎片划伤的伤口已经结痂,暗红色的血痂边缘开始翘起。他无意识地用指甲去抠,血痂脱落,露出底下粉色的新皮。
有点疼。
不,不是“有点疼”——这是“疼痛感等级2(轻度刺痛),持续时间0.8秒,位置在左手掌鱼际处”。
他纠正了自己的描述。
但那个瞬间,在血痂脱落、新皮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他确实感觉到了什么——不是数据,是某种更直接的东西。
那是什么?
他不知道。
但他想找出来。
车子驶入星耀大厦的地下停车场。电梯门打开,顾凛走进去,秦薇跟在后面。电梯上升时,顾凛突然开口:
“秦薇。”
“嗯?”
“你害怕过吗?”
秦薇愣住了。她转过头,看着顾凛——他的侧脸在电梯的冷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疏离。
“为什么问这个?”她谨慎地问。
“只是想了解。”顾凛说,“人类在害怕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感觉?”
秦薇沉默了几秒。
“像……心脏被一只手攥住了。”她最终说,“呼吸变得困难,脑子里会闪过最坏的画面,想要逃跑但又动不了。有时候会出汗,手会抖,声音会变。”
电梯到了35层,门开了。
顾凛走出去,但没有立刻走向办公室。他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脚下逐渐苏醒的城市。
心脏被攥住。
呼吸困难。
想逃跑。
这些描述,他都能理解字面意思,但无法转化为体验。
“如果我有一天能感受到这些,”他背对着秦薇说,“也许我就能明白,那20秒的真空,到底是什么。”
秦薇没有说话。
顾凛转过身,走向办公室。在推门前,他停顿了一下。
“帮我取消今天下午的所有行程。”他说,“我要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顾凛没有回答。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相册——那是父亲给他的,说是“家庭回忆”。但他从来没有翻开过。
今天,他要翻开它。
他要看看,在被制作成琥珀标本之前,那个叫顾凛的男孩,到底是什么样子。
窗外,阳光完全升起来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沈晏站在工作室的窗前,手里拿着那张苏静博士的字条。
他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
电话接通了,但没有声音。
“我知道你在听。”沈晏对着话筒说,“我是艾琳·罗斯的学生,沈晏。我想见你。”
电话那头依然沉默。
“顾凛来找我了。”沈晏继续说,“他出现了故障。你说他们要回收他。我想救他,但需要你的帮助。”
漫长的沉默后,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一个声音——很轻,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一个人来。”
电话挂断了。
沈晏放下手机,看向窗外。
晨光中,一只鸟从枝头飞起,振翅冲向天空。
自由,他想。
那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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