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傍晚七点，旧画室。

林晚星提前一小时就到了。她花了四十分钟打扫——擦净每一扇窗户，拖了水磨石地板，将散乱的画架归拢到墙角，最后在中央位置摆好两把椅子，一高一低，形成自然的绘画角度。

做完这些，她站在窗边深呼吸。夕阳正在沉落，天空从橘红渐变为深紫，医学院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最后的光焰。她想起沈叙白说“八点可以吗”时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而不是一场在夜晚画室的单独见面。

手机震动。父亲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

晚星盯着看了三秒，接起来。“爸。”

“上周为什么不见陈阿姨的侄子？”林建国的声音带着压抑的不满，“人家特意空出时间。”

“我说了，要赶作业。”晚星用手指在蒙着灰尘的窗玻璃上画圈，“油画系的期中评审很严。”

“画画能当饭吃吗？你看你妈——”父亲顿住，听筒里传来他沉重的呼吸声。

晚星的手指停在玻璃上。“妈妈怎么了？”

“没什么。”林建国转移话题，“下周末你必须回来一趟。陈阿姨安排了家庭聚会，她侄子也会来。人家是宁大金融系的高材生，未来前途无量。”

“爸，我才大一。”

“大一正好！感情要早点培养。”父亲的语气软化了些，“晚星，爸是为你好。艺术家不稳定，你妈就是例子…找个靠谱的人，以后生活有保障。”

晚星闭上眼睛。又是这样。每一次对话最终都会绕回母亲的死，绕回父亲对她选择艺术的深深不信任。那场悲剧成了他手中的绳索，总在她想要飞翔时，将她拉回地面。

“我知道了。”她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下周再说。”

挂断电话时，窗外已经完全暗了。路灯一盏盏亮起，在暮色中晕开团团暖黄。晚星打开画室顶灯——不是刺眼的白炽灯，而是她自换的暖黄色灯泡，光线柔和，适合长时间作画。

她从背包里取出素描本。深褐色皮质封面，边角已经磨损泛白。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少数遗物之一，内页还残留着淡淡的松节油气味。

她翻到最新一页。昨晚画的雨景还在，那个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她翻过页，开始用炭笔打底稿——不是为等会儿的素描练习做准备，而是她想画点什么，让心跳恢复正常节奏。

笔尖在纸面游走。起初是凌乱的线条，然后渐渐成形：一双手。不是随意的手，而是她记忆中的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右手虎口处有一颗极淡的小痣。那天他为鸽子包扎时，她借着路灯的光看得清清楚楚。

她画得很慢，很细致。每一根手指的弧度，指甲的形状，皮肤下隐约可见的静脉纹路。这不是医学解剖图，而是带着温度的、活生生的手。画到右手虎口时，她特意用了最软的炭笔，轻轻晕染出那颗痣的痕迹。

画室安静得只能听见笔尖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呼吸。

七点四十分，走廊传来脚步声。

晚星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合上素描本，起身去开门。但脚步声经过画室，渐渐远去——是楼管在巡楼。她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丝失落。

回到画架前，她重新翻开素描本，但不是刚才那页，而是往前翻。一页，两页，三页…每一页都是沈叙白。

图书馆看书的侧影，医学院门口与同学交谈时的半身像，下雨天撑伞走过小路的背影。甚至有一页，是她凭想象画的他在实验室的样子——穿着白大褂，戴着护目镜，手里拿着试管。她从未见过那样的他，但觉得应该就是那样：专注，冷静，与周围的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最新的一页，是今天下午上课时偷偷画的速写。他听秦教授讲解时微微倾身的姿态，右手转笔的瞬间，偶尔蹙眉思考的表情。她画得很快，线条潦草，却抓住了神韵。

走廊再次响起脚步声，这次更清晰，更近。

晚星慌忙合上素描本，塞进背包最里层。几乎是同时，画室门被推开了。

但不是沈叙白。

是苏晴，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热气从袋口冒出来。“就知道你在这儿！给你带了牛肉面，还有奶茶。”

晚星愣住：“你怎么…”

“我找你有事。”苏晴把袋子放在干净的画桌上，环顾四周，“嚯，打扫得这么干净？不像你啊林晚星同学。”

“我一会儿有…绘画练习。”晚星说得含糊。

“正好，我等你吃完。”苏晴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拆开一次性筷子，“快点，面要坨了。”

晚星只好走过去。牛肉面的香气在画室里弥漫开来，混合着松节油和旧木头的气味，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她小口吃着，苏晴则捧着奶茶，目光在画室里游移。

“晚星，”苏晴忽然开口，“你最近有点不对劲。”

晚星筷子一顿：“哪里不对劲？”

“具体说不清。”苏晴盯着她，“就是…你发呆的时间变长了。而且经常看手机，好像在等什么消息。”

“没有。”

“得了吧。”苏晴笑了，“我是谁？编剧系的未来之星，最擅长观察人物。你心里有事，而且和男人有关。”

晚星低头吃面，没有否认。

苏晴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吧，不逼你。不过如果你需要倾诉，我随时在。”她站起来，走到窗边，“这视角真不错，能看到医学院那边欸。咦，那个人是不是…”

晚星猛地抬头。

苏晴趴在窗台上，指着远处：“那个穿白衬衫的，是不是沈叙白？就上次救鸽子那个。”

晚星冲到窗边。路灯下，一个清瘦的身影正从医学院方向走来，手里提着一个方正的包。距离还远，看不清脸，但那种走路的姿态——稳定，笔直，每一步都像测量过——除了沈叙白不会有别人。

“他往这边来了。”苏晴转头，眼睛亮起来，“你说的‘绘画练习’，该不会是…”

“他需要手部素描做解剖学资料。”晚星解释得飞快，“秦教授建议的艺术与医学合作实践。”

“哦~合作实践~”苏晴拖长语调，笑得暧昧，“晚上八点，旧画室，一对一的‘合作实践’？”

“苏晴！”

“好好好，我走。”苏晴抓起自己的包，走到门口又回头，“不过晚星，有件事我得提醒你。我听说沈叙白有个前女友，感情很深，好像快要复合了。你…别陷太深。”

门关上了。画室重新陷入寂静，但苏晴最后那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涟漪久久不散。

前女友。感情很深。快要复合。

晚星想起选修课上，她听到其他医学生提到“晚晚学姐”。原来那就是前女友的名字。周晚晚。连名字里都有个“晚”字，却和她截然不同——听说那是个开朗活泼的女孩，医学院的风云人物，和沈叙白站在一起，任谁都会说“般配”。

而她呢？沉默，内向，总躲在画室角落。像月亮背面的尘埃，永远照不到光。

走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敲门声。三下，平稳有力。

晚星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沈叙白站在门外，还是那件浅灰色衬衫，但外面套了一件深色的针织开衫。他手里提着那个方正的包，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夹。

“抱歉，迟到了五分钟。”他说，“实验室临时有个数据要处理。”

“没关系。”晚星让开身，“请进。”

叙白走进画室，目光扫过整洁的环境，微微挑眉：“你打扫了？”

“嗯…反正也要用。”

他放下包，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叠打印纸。“这些是手部解剖结构图，从骨骼到肌肉到血管层次。”他把纸摊在画桌上，“秦教授说，如果能用艺术手法表现这些层次，对医学生理解空间结构会很有帮助。”

晚星凑过去看。图纸非常精细，每一层都用不同颜色标注。她注意到页边有手写的注释，字迹工整锐利：“注意掌弓的弧度”“此处肌腱交叉易混淆”“血管网在此处最密集”。

“这些批注是你写的？”她问。

“嗯。标出了我觉得最难理解的部分。”叙白从包里取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热气冒出来，“你喝咖啡吗？我多带了一杯。”

晚星愣住了。这个细节太过体贴，超出她预想的“学术合作”范畴。

“谢谢。”她接过纸杯，黑咖啡的苦涩香气飘上来。她其实不喜欢苦味，但此刻，这杯他准备的咖啡，她愿意喝下去。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时间以另一种速度流逝。

叙白坐在高脚椅上，手按照要求摆出各种姿势：自然下垂，握拳，伸展，做出精细动作如持笔、持手术器械。晚星则坐在画板后，用炭笔快速捕捉轮廓。

起初她有些紧张，线条僵硬。但当她沉浸到绘画中时，专业本能接管了一切。她开始观察那些医学图纸上强调的结构点，在真实的皮肤下寻找对应的骨骼凸起、肌腱走向。

“这里，”叙白忽然开口，用左手点了点自己右手腕内侧，“舟骨结节的位置，我总是记不住它在三维空间中的投影。”

晚星放下炭笔，走到他面前。“可以碰吗？”

叙白伸出右手。“可以。”

她轻轻托住他的手腕。皮肤温暖，能感受到脉搏平稳的跳动。她用指尖找到那个小小的骨性凸起：“在这里。你握拳时会更明显。”

她的指尖很凉，触碰却轻得像羽毛。叙白低头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她完全沉浸在对结构的探索中，没注意到他的目光。

“我明白了。”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一些。

晚星松开手，回到画板后。指尖残留的温度像一个小小的烙印。她继续画，但这次，她画的不只是医学结构，还有皮肤的光泽，手背上细微的汗毛，指甲根部淡淡的月牙白。

九点半，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叙白站起来活动肩膀，走到窗边。“你经常在这里画到很晚？”

“嗯。安静。”

“不害怕吗？这栋楼晚上没什么人。”

晚星摇摇头。“习惯了一个人。”

叙白转过身，背靠着窗台。“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在这里。”他指了指窗户，“我就在那个路灯下。”

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

“你画的是什么？”他问。

“夜景。”晚星说，“校园的夜景。”

“可以看看吗？”

晚星犹豫了。那幅《星屑》就夹在素描本里，而素描本里全是他的画像。但她无法拒绝他平静的询问。

她从背包里取出素描本，翻到那一页，递过去时手指微微颤抖。

叙白接过来，在灯光下仔细看。画面中央，那个蹲着的人影只是一个剪影，但姿态抓得很准。鸽子在他掌心，光从上方洒落，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你画了我。”他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我…我只是在练习人物动态。”晚星解释得苍白。

叙白抬眼看向她，深褐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画得很好。”他把本子递还，“你有捕捉细节的天赋。”

晚星接过本子，慌忙合上。但就在那一瞬间，叙白的目光扫过翻动的页角——他瞥见了另一幅画像。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他认出了那是自己。

他什么也没说。

十点整，练习结束。叙白收拾好东西，晚星送他到门口。

“谢谢你的帮助。”叙白说，“这些素描会比教科书插图有用得多。”

“不客气。我也…学到了很多。”

走廊的声控灯灭了，两人站在半明半暗的交接处。叙白忽然说：“下周同一时间，可以继续吗？我想画一组不同角度的。”

晚星点头：“好。”

“那么，周三见。”叙白转身要走，又停住，“对了，你的伞。”

“我下次带给你。”

“不急。”他顿了顿，“晚安，林晚星。”

“晚安。”

他消失在楼梯转角。晚星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画室里还残留着他带来的气息：咖啡香，消毒水味，还有某种干净的、属于他的味道。

她走到画板前，看着今晚完成的六张手部素描。最后一张，她画的是他放松状态下的手，自然地搭在膝盖上。在画纸角落，她用极细的笔尖写了一行小字：

“他的手，握过手术刀，救过鸽子，今夜停在我的目光里。”

写完这句，她觉得自己太大胆了，想用橡皮擦掉。但最终没有。就让这句话留在那里吧，藏在炭笔阴影里，像她从未说出口的心事。

她把素描本收回背包，却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苏晴带来的奶茶，已经凉透了。晚星这才想起，苏晴走时把奶茶落下了。

她拿起奶茶杯，发现杯底压着一张折叠的纸条。不是苏晴的字迹，而是打印的：

“你以为他为什么找你？他只是需要免费劳动力。别自作多情。”

又是匿名纸条。和上次一样的打印字体。

晚星的手开始发抖。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甚至知道今晚沈叙白会来画室？

她冲出画室，跑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往下看。路灯下空无一人，沈叙白已经走远了。校园里只有零星几个晚归的学生，没有可疑的人影。

回到画室，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纸条撕碎，扔进垃圾桶，和上次的碎片混在一起。然后她开始收拾画具，动作机械，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谁会这么做？同班同学？暗恋沈叙白的人？还是…纯粹看她不顺眼的人？

背包里的素描本突然变得沉重。那里面的秘密，如果被这个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晚星拉上背包拉链，决定以后把这本子锁在宿舍的柜子里。

离开画室时，她检查了门窗。关灯前最后看了一眼——椅子还保持着他们坐过的位置，两把椅子相对，中间隔着两米的距离，像某种未完成的对话。

锁上门，走廊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逐层亮起又熄灭。走到一楼时，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跑回三楼。

垃圾桶还在画室门外。晚星蹲下身，从那些撕碎的纸条中捡起一片较大的碎片。就着走廊昏暗的光，她辨认出纸的边缘——不是普通的A4纸，而是带有淡淡水印的特种纸。水印图案是…

一朵铃兰。

很精致，需要对着光才能看清。这不是学校文印店会用到的纸张。晚星把碎片小心地夹进手机壳里，决定明天去学校的几个打印社问问。

走出大楼时，夜风很凉。她抬头看向医学院方向，那栋楼还有几扇窗户亮着灯，其中一扇在三楼，是沈叙白常去的实验室。

她想起苏晴的话：“我听说沈叙白有个前女友，感情很深，好像快要复合了。”

如果那是真的，那么这些匿名警告，会不会来自那个前女友？周晚晚？她下个月就要回国了，会不会已经有人替她“清扫障碍”？

晚星裹紧外套，快步走向宿舍。夜空无星，只有一弯残月躲在云层后，洒下稀薄的光。

与此同时，医学院实验室里，沈叙白刚完成最后一组数据记录。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拿起手机。

屏幕上有一条未读消息，来自周晚晚：

“叙白，我改签了机票。下周三到宁州。你来接我，好不好？我们好好谈谈。”

发送时间：三小时前，正是他在画室的时候。

沈叙白盯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窗外夜色深沉，他忽然想起刚才在画室，林晚星托着他手腕时，指尖微凉的触感。还有她合上素描本时，那一闪而过的、画着他的另一页。

他最终没有回复周晚晚。

而是打开通讯录，找到林晚星的号码——上次借伞后，他存了号码，但从未打过。他输入一行字：“谢谢今晚的帮助，素描非常专业。”

但在按下发送前，他删掉了。重新输入：“下周见。”

又删掉。最后，他什么也没发，关掉了手机。

实验室的钟指向十一点。他该走了，但他在椅子上多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外艺大那边已经完全暗下去的旧画室楼。

他不知道的是，在那栋楼的某个宿舍里，林晚星正把素描本锁进柜子最深处。钥匙转动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像把某个秘密正式封存。

而她的手机壳里，那张带有铃兰水印的碎纸片，正安静地躺着，等待某个时刻，成为揭开一切的第一道裂缝。

窗外，云层彻底遮住了月亮。风大起来，吹得梧桐树叶哗哗作响，像无数细碎的耳语，在夜色中传递着无人听懂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