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声闷响，带着实打实的重量，结结实实砸进怀里。

不是箭矢，不是暗器，是……一具温热的、带着奇异柔软触感的躯体。

肖战捻着佛珠的右手猛地顿在半空，左手已先于意识，如铁钳般扼住了怀中不速之客的脖颈。动作快、准、狠，没有丝毫犹豫。冰冷的皮质手套紧紧贴合着掌下细腻温热的皮肤，能清晰感受到底下血管因惊惧而疯狂的搏动。

杀意，凛冽如北境最寒的刀锋，瞬间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凝结。轿顶完好，亲卫无觉，此人如何进来？奸细？妖物？

“呃——！”

一声短促痛苦的呜咽，从臂弯传来。濒死的挣扎透过单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微弱，徒劳。

肖战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五指缓缓收紧，只需再添一分力，就能了结这诡异的威胁。战场之上，任何脱离掌控的变数，都该立刻抹除。这是他浸淫权谋杀伐多年，刻入骨髓的本能。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彻底碾碎那点生机的前一刹——

一股气息，毫无征兆地，蛮横地钻入他的鼻腔。

清冽，干净，带着雨后青草被碾碎的新鲜汁液味，混着一丝极淡的、甜而微涩的果香。与轿外浓重的血腥、尘土、铁锈味格格不入，也与任何他所知的熏香脂粉迥异。

这气息……

肖战收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僵滞了。

并非因为仁慈，而是一种更诡异、更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有一根埋藏在记忆最深处、早已被尘封遗忘的弦，被这陌生又隐约熟悉的气息，轻轻拨动了一下。很轻微，却带着某种直达灵魂的颤栗。

他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轿内光线昏暗，只有缝隙漏进的、战场晃动的火光。首先入眼的是一头极短的黑发，凌乱地支棱着，蹭在他的下颌和颈侧，发丝柔软得不像话。然后是仰起的一张脸——小，苍白，下巴尖削，因剧烈的撞击和呛咳泛着脆弱的红。

眼睛瞪得极大，瞳仁在昏暗中黑得惊人，此刻盛满了未散的惊恐、茫然的泪水，以及一种……肖战无法立即解读的、近乎灼亮的震惊。

这张脸，漂亮得突兀，脆弱得不合时宜。

肖战的视线没有停留，迅疾上抬，扫过玄黑色沉木雕琢的轿顶——完好，严密，连一丝裂缝也无。

轿外，震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濒死哀嚎声依旧如潮水般汹涌，他的中军帅轿，固若金汤，理应如此。

那么，这个人……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臂弯。这一次，看得更慢，更细，带着冰锥般刺骨的审视。

他穿的……是什么？

王一博的上衣短得离谱，两条白皙甚至有些纤细的胳膊完全裸露在外，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莹润的、瓷器般的光泽。布料是奇怪的浅灰色，柔软贴身，领口松散，露出一截清晰的锁骨和一小片平坦的胸膛肌肤，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

下装更是……堪堪只到大腿中段，宽松的短裤下，是笔直修长的腿，膝盖骨微微凸起，透着淡粉，小腿线条流畅，赤着的脚踝纤细，仿佛一折就断。

没有束发，没有长衫，没有履袜。衣不蔽体，放浪形骸。

可让肖战心脏骤然漏跳一拍、血液仿佛瞬间逆流的，不是这陌生的漂亮。

而是……一种铺天盖地、几乎将他淹没的、荒谬绝伦的熟悉感。

是一种更幽微、更深刻、几乎镌刻在本能里的牵引。是气息，是轮廓，是此刻仰视他时，那双因泪水浸润而更显黑亮的眼眸里，盛满的惊恐、茫然之下，一丝让他灵魂都为之莫名一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或许是他吧...

仿佛在冰冷枯寂的深渊里行走了太久，骤然窥见了一抹早已遗失在记忆起点的、模糊的光斑。

荒谬！

理智在尖啸，提醒他这突如其来的感觉何等可笑，何等危险。可扼住对方脖颈的手指，却像被那温热的肌肤和这诡异的感觉烫到，猛地松开了全部力道！

不是撤离，而是改扼为托，有些僵硬地、近乎失控地，虚虚拢在那片细腻的颈侧。拇指指腹甚至无意识地擦过对方剧烈跳动的脉搏。

砰，砰，砰……

鲜活，温热，真实。

肖战的呼吸滞住了。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想问你到底是谁，你从何而来，为何……

为何才来……

“咳……咳咳咳……” 怀中人骤然得到空气，爆发出剧烈的呛咳，眼泪更是成串滚落，身体在他臂弯里痛苦地蜷缩、颤抖。

那咳嗽声，那眼泪，那毫不设防的脆弱姿态，像细密的针，扎在肖战心头那根被拨动的弦上，激起一阵陌生的、尖锐的酸麻。

他还没理清这混乱的感觉，也没问出盘旋在舌尖的话。

呛咳稍缓，臂弯中的青年，似乎缓过了一口气。他涣散的、蒙着厚重水汽的目光，费力地聚焦在肖战脸上，呆呆地看了两秒，像是辨认，又像是纯粹的茫然。王一博似乎看出来肖战脸上的迷茫似乎在问他你是谁。

然后，肖战看到，那双向来只倒映着杀伐与深潭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对方抬起了一只颤抖的、带着冷汗的手。

没有攻击，没有推拒。

那冰凉颤抖的指尖，轻轻贴上了他的脸颊。

动作很轻，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软和一种近乎懵懂的试探，从他紧绷的下颌线，缓缓滑到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边缘。

肖战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瞳孔骤缩。这动作逾越、大胆、不可理喻！可预期的暴怒并未升起，反而是一种更深的、海浪般的震荡席卷了他。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嘶哑破碎、带着哽咽气音、却奇异撞入他耳膜的呼唤：

“肖……战？”

不是“肖帅”，不是“大人”，没有任何敬语前缀。是直接的，莽撞的，甚至带着一丝……依赖的？

肖战虚拢在对方颈侧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心底某个冰冷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这声呼唤和指尖的凉意，猝然敲开了一丝裂缝。

王一博似乎从他的僵硬和瞬间变深的眸色里，得到了确认。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里，残余的惊恐如同潮水般退去，迅速被一种更让肖战心惊的、近乎灼亮的激动和全然信赖取代。

他手臂一软，不是推开，而是用尽最后力气般，更紧地搂住了肖战的脖子。将自己泪痕狼藉、发烫的脸颊，深深埋进肖战微凉的颈窝。温热的呼吸，带着轻颤，尽数喷洒在肖战敏感的皮肤上。他想他可能是又做梦了吧。

然后，肖战听到他含混不清的、仿佛梦呓般的声音，贴着自己的脖颈传来：

“你……带我回去……”

“回去……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话音落下，像是耗尽了所有心神和力气，那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搂着他脖子的手臂也软软滑落。竟是就这样，在他怀里，彻底昏睡过去。只有那轻浅的、依旧带着细微颤音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轿内，死寂蔓延。

轿外的一切声响骤然远去。

肖战僵硬地抱着怀里这具温软、轻盈、散发着清冽淡香、却将他所有理智和预设都搅得天翻地覆的身躯。

杀了他？当作他抛弃他的奖励，他舍不得

放了？更不可能。

那缕气息，那种要命的熟悉感，这声诡异的呼唤，以及这全然信赖的姿态……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将他牢牢缚住。

找到你了。

一个模糊而强烈的意念，从灵魂深处升起，压过了所有疑虑和杀机。

不管你是谁，从哪来，为何出现。

现在，你回来了那你就归我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紧了手臂。那力道，不再是挟制，而是禁锢，是占有，是一种近乎蛮横的、想要将怀中人彻底锁入自己领地的宣告。虚拢在颈侧的手，也彻底落下，改为稳稳托住那纤细的腿弯，将人更深、更密地锁进自己胸膛

一个充满绝对掌控与独占意味的姿势。

他抬起头，脸上所有外露的震动已如潮水褪去，重新覆上深潭般的冰冷平静。只有那双眼睛，幽暗得如同暴风雨前吞噬一切的海面。

“好。”

他开口，声音竟已恢复了惯常的平稳清越，只是比北境最冷的风更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本帅带你回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对着轿帘外，淡声吩咐，语调漠然，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切从未发生。

“回营。”

“弩阵前移，覆盖东侧缓坡。一炷香，肃清残敌。”

“是！”

轿身微震，调转方向，背离血肉战场，朝着军营疾行。

轿内，肖战低下头。

跳跃的火光掠过怀中人昏睡的侧脸。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近乎无声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在沉寂的轿厢里，落下烙印：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