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走过晚上十点。

外语学院女生宿舍307室里，白炽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林晚晴盘腿坐在床沿，膝盖上摊开的笔记本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那是她过去八个小时里，用尽一切方法计算出的“财务真相”。

“生活费每月1500，除去必要开支能省下500……下学期奖学金如果拿到一等是3000，但评选在六个月后……”她咬着笔杆，眉心拧成了结，“培训机构那边问过了，最多一周排四节课，月收入1200……最快也要十四个月才能还清。”

而这还不包括利息，以及对方是否愿意让她分期。

“两万八啊晚晴！”对床的苏小雨从手机屏幕后探出头，嘴里还叼着薯片，“这够我买多少条裙子了！那机器人是镶钻了吗？”

林晚晴苦笑。她下午逃课去了工程学院的实验室——当然没能进去，只在门口徘徊时听见几个学生议论：

“江屿的‘灵析一号’报废了？”

“据说传感器是德国进口的，光那个就五位数。”

“全国大赛下个月初选，他准备了快一年吧……”

“江屿”这个名字，她今天已经听到了太多次。计算机系研一，AI创新团队负责人，去年全国大赛金奖得主，景明大学公认的“编程天才”——以及，论坛八卦区常客，因为那张据说“媲美艺术系模特”的脸。

苏小雨翻了个身，眼睛发亮：“不过话说回来，你撞的是江屿哎！多少女生想跟他说句话都没机会，你这直接物理接触了！”“这种机会我宁愿让给你。”林晚晴合上笔记本，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手机屏幕亮起，显示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明早九点，工程楼B座307实验室。最后期限。】

没有署名，但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简洁，冰冷，像手术通知单。

次日上午8:50。

工程楼B座弥漫着特有的气味：焊锡的微焦、塑料外壳的热感、还有咖啡因过量分泌的苦涩。307实验室的门半掩着，透过缝隙能看到里面成排的电脑屏幕，代码如瀑布般滚动。

林晚晴深吸一口气，敲门。

“进。”

江屿背对着门，站在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前。晨光从百叶窗缝隙切进来，在他肩头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他换了件灰色卫衣，袖子挽到手肘，小臂线条流畅，手指正在拆卸一台笔记本电脑的键盘——动作精准得像在做显微手术。

工作台上，昨天那台破损的机器人“灵析一号”已被拆解。外壳碎片整齐排列在防静电布上，受损的传感器、舵机、主板依次摆放，像等待解剖的标本。“我……”林晚晴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关于赔偿……”

江屿没有回头，用镊子夹起一块微小的芯片：“直接说选择。”

这种单刀直入让她有些恼火，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她攥紧书包带子：“我拿不出两万八现金。”

镊子停顿了一瞬。

“所以选方案B。”他转过身，从工作台上抽出一份打印好的A4纸，递过来，“项目助理工作协议。从今天起到全国大赛结束——如果晋级，直到全国总决赛完成。”

林晚晴接过。三页纸，条款清晰得冷酷：

第一条：工作时间弹性，但需随叫随到，包括周末及夜间。

第二条：工作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数据标注、文档整理、实验记录、设备维护。

第三条：不得以任何理由影响项目进度，否则按每小时200元计罚。

第四条：协议期间，个人事务需为项目让路。

第五条：……

“这是……”她指尖发凉，“卖身契？”“是等价交换。”江屿放下镊子，抽了张湿巾仔细擦手，“你的时间，抵偿我的损失。公平交易。”

“可我完全不懂你的项目！我只是个外语系的——”

“所以才需要‘工作内容包括但不限于’这一条。”他打断她，从抽屉里取出另一份文件，“这是你的学习计划。一周内掌握Python基础语法和数据标注工具使用，两周内能独立完成简单模块测试。我会每天抽一小时给你辅导。”

学习计划表详细得惊人，甚至标注了推荐教材的章节和在线课程链接。

林晚晴愣住了。她以为对方只是想要个免费劳力，但这分明……是一套完整的培训方案。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你完全可以要现金，或者找个懂行的助理。”

江屿终于抬眼看向她。

那是林晚晴第一次在近距离看清他的眼睛。深邃的瞳色在实验室冷光下近乎墨黑，眼尾微微上扬，本该是多情的弧度，却因眼神太过清冷而显得疏离。此刻，那双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像是权衡，又像某种不甘心的妥协。“三个原因。”他竖起手指，语气恢复机械般的平静，“第一，现金赔付周期长，我需要立即投入修复工作。第二，现找助理需要重新培训，时间成本更高。第三——”

他停顿，目光落在她昨天摔坏、此刻用胶带勉强粘合的眼镜上。

“昨天你离开后，我查了监控。”他说，“你确实没看到地上的引导线，因为你在低头看手机里的单词卡。撞上之前0.5秒，你试图转向避让，这个动作导致你失去平衡，才让豆浆脱手——否则只会撞到腿部，不会泼到头部传感器。”

林晚晴怔住。

“所以，”江屿收回视线，“事故责任不完全在你。我的机器人避障算法也有0.3秒延迟，这是我没预料到的极端案例。因此，我愿意提供工作机会作为折中方案。”

他说的每个字都逻辑严密，但林晚晴莫名觉得……这不像他。

昨天那个冷冰冰要求两万八的人，和今天这个给出详尽学习计划、甚至承认自己算法缺陷的人，真的是同一个吗？“屿哥！你要的舵机到货了——”实验室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高个子男生抱着纸箱冲进来，正是昨天那个戴黑框眼镜的。他看到林晚晴，立刻刹住脚步，露出促狭的笑，“哦~这位就是‘豆浆杀手’同学？”

江屿皱眉：“陆晨，东西放那边。”

陆晨笑嘻嘻地把箱子放下，凑到林晚晴面前：“学妹别紧张，屿哥就是看着凶，其实心软得很。昨天你走了之后，他盯着那滩豆浆看了五分钟，然后说——”

“陆晨。”江屿的声音压低了一度。

“好好好我不说。”陆晨举手投降，却对林晚晴挤了挤眼，“总之，欢迎加入我们地狱实验室！顺便，我是陆晨，体育系的，负责团队的外联和……呃，气氛调节。”

林晚晴勉强笑了笑。她低头看向手中的协议，最后一页的签名栏空着。

“我需要和家里商量一下吗？”她喃喃道。

“随你。”江屿已经回到工作台前，重新拿起镊子，“但提醒你：如果你选择报给校务处，流程至少两周，期间我的项目停滞，损失会追加计算。另外，无论哪种方式，你都需要在今天下午前给我答复。”他顿了顿，补充道：“以及，如果你签了这份协议，我会在项目结束后，在你的实习证明上签字——计算机创新实验室的实习经历，对你申请翻译类岗位或许有帮助。”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利诱了。

林晚晴看着工作台上机器人破碎的外壳。晨光中，那些裂痕像某种残缺的艺术品。她又想起昨天他手指被割破后渗出的血，以及他擦拭铭牌时近乎温柔的力道。

这个机器人，对他很重要吧。

重要到愿意和一个完全的外行周旋，重要到连夜制定培训计划，重要到……明明可以更冷酷，却给出了一个带有退路的选项。

“笔。”她伸出手。

江屿动作一顿，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黑色签字笔递过来。指尖相触的瞬间，林晚晴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意料之外的暖。

她翻开协议最后一页，在签名栏写下自己的名字。

林晚晴。

三个字，工整清秀，却带着用力过度留下的笔痕。

江屿接过协议，检查签名，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门禁卡：“实验室门禁，权限已开。每天上午八点到晚上十点可以进出，特殊情况提前报备。”门禁卡是冰凉的蓝色，印着景明大学的校徽。

“今天下午四点，在这里开始第一节辅导课。”他看了眼手表，“现在，你有第一个任务。”

林晚晴下意识挺直背脊。

江屿指向墙角的书架：“从上往下数第三层，左边起第七本到第十二本，是Python入门教材。今天下午四点前，看完第一章，并完成课后习题。”

“全部？”林晚晴看向那排厚如砖头的书。

“全部。”江屿已经转过身去，声音隔着工作台传来，“习题答案在每本书的附录。错题率超过30%，今晚加训两小时。”

“……”

“还有问题吗？”

林晚晴攥紧门禁卡，塑料边缘硌着掌心。她看着江屿挺拔却疏离的背影，忽然开口：

“那个机器人……‘灵析一号’，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实验室里安静了一瞬。

陆晨正偷偷拆零食包装的手停在半空。江屿拆卸键盘的动作也停了。

几秒钟后，他背对着她，声音平淡无波：“灵析。取‘灵性洞悉’之意。”他顿了顿，“以及，它是我母亲去世前，和我一起定的名字。”

林晚晴呼吸一滞。

江屿没有回头，继续道：“现在，去拿书。你浪费了三十秒。”

抱着六本厚重的教材走出工程楼时，林晚晴觉得双臂快要断了。

秋日阳光正好，校园里满是抱着书本穿梭的学生，笑语喧哗。她却像抱着一个沉重的秘密——不，是两个。

一个是价值两万八的债务。

另一个，是江屿说出“母亲去世前”时，那平静语气下几乎无法察觉的颤音。

手机震动，苏小雨发来一串消息：

【怎么样怎么样？签了吗？】

【我打听过了！江屿超级难搞，他们实验室去年换了三个助理！】

【不过听说他专业能力是真的强，跟他干能学到东西……】

【对了，你看到论坛新帖了吗？有人拍到你和他在实验室门口！标题超夸张——】

林晚晴点开苏小雨发来的链接。景明大学论坛，八卦区，一个标着“HOT”的帖子：

【实锤！高岭之花江屿与外语系女生清晨密会实验室，疑似恋情曝光？（附图）】

主楼照片，正是今天早上她站在307实验室门口，江屿递给她协议的那一瞬间。角度刁钻，看起来像是他正将什么东西亲手交到她手中，而她仰头看着他，表情……嗯，确实有点微妙。

评论区已经炸了：

【1L：这女生谁啊？没见过。】

【2L：外语系大三的林晚晴吧，挺文静的，没想到……】

【15L：我不信！江屿怎么可能看上这种类型！】

【23L：只有我注意到江屿手上贴了创可贴吗？昨天还没有哎……】

【47L：楼主标题党！这明明是在递文件好吗！】

林晚晴关闭网页，把手机塞回口袋。

怀里的教材沉甸甸地压着她的手臂。她抬头，看向工程楼三楼那扇窗户——百叶窗紧闭，看不见里面的光景。

协议签了。

门禁卡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