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风裹着柏油路被晒化的黏腻热气，卷过城南的烂尾巷。风里混着垃圾桶飘来的馊味、墙角野草的涩味，还有远处工地飘来的水泥灰味，呛得人鼻腔发堵。肖战把捡来的硬纸板铺在桥墩下的阴凉处，纸板边缘被雨水泡得发翘，硌得他后背生疼。他蜷着腿坐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洗得发白的校服裤短了一大截，露出脚踝处蹭破的结痂，结了又蹭破，新伤叠着旧伤，红得刺眼。头发长到遮眼，他胡乱扒拉两下，露出一双过分清亮的眼睛，只是眼窝深陷，带着少年人不该有的疲惫和仓皇。

三天没正经吃顿饱饭了。胃里空得发慌，咕噜噜的响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像是在控诉主人的亏待。他盯着不远处垃圾桶旁的半袋馊掉的馒头，馒头发霉的绿毛看得人头皮发麻，喉结却不受控制地滚了滚。最终还是别开了眼，舌尖抵着发苦的口腔内壁——再饿，也不能吃那东西。

吃坏了肚子，连捡废品换馒头的力气都没了，那才是真的活不下去。他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记事起就在各个巷子里辗转，没爹没妈，没家没根，活着全凭一口气，凭着一双能跑能捡的手，凭着一点老天爷赏饭吃的运气。

“呜……呜……”细碎的呜咽声突然钻进耳朵，很轻，很软，像小猫崽被踩了尾巴，又像刚出生的雏鸟丢了巢，委屈得让人心尖发颤。

肖战愣了愣，撑起身子时膝盖磕到硬纸板，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他拨开挡路的杂草，踩着碎石子往声音来源处走，烂尾楼的楼梯间里，断了半截的楼梯锈迹斑斑，墙角堆着废弃的水泥袋，而水泥袋旁，缩着个小小的身影。

那孩子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袖和背带裤，料子是肖战从没摸过的柔软，头发软软的贴在额角，小脸白嫩嫩的，和这满是尘土的烂尾楼格格不入。他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可怜兮兮，连肩膀都在微微发抖。

是个小孩。

肖战脚步顿住，下意识想往后退。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有余力管别人的闲事？多一张嘴，就多一份口粮，他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怎么养得起一个娇生生的小少爷？可那哭声像是带了钩子，一下下勾着他的耳膜，勾着他胸腔里那点仅存的、快要被现实磨平的柔软。

他咬了咬干裂起皮的嘴唇，犹豫了半天，还是放轻脚步走了过去，蹲下身，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木头：“喂，你怎么在这儿？”小孩闻声抬头，露出一张白嫩嫩的小脸，眼眶通红，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颤一颤的，像沾了露水的蝶翼。

他漂亮得不像话，眉眼精致，鼻子小巧，嘴唇是自然的粉，哭起来的时候，鼻尖红红的，看着就让人疼。只是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和茫然，像只被猎人追赶、慌不择路的幼兽，看得肖战心口猛地一揪。他看着肖战，没说话，反而像是受了更大的委屈，瘪了瘪嘴，哭得更凶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干净的背带裤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别哭了。”

肖战手足无措，他从没哄过孩子，长到十六岁，连和同龄人好好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只能笨拙地抬手，想拍拍对方的背，手悬在半空，又怕吓到这看起来娇贵的小少爷，只能又缩了回来，

“你家大人呢？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小孩抽抽搭搭的，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哽咽着吐出几个字，声音软乎乎的，带着奶气：

“找不到……妈妈了……人太多……我跟丢了……”

肖战心里咯噔一下。看这孩子的穿着，家境肯定不差，怕是跟着父母出来逛玩，人挤人就走散了。可这烂尾巷偏僻得很，平日里连个鬼影都少见，哪那么容易碰到路人？更别说能帮这孩子找到家人的人了。他叹了口气，把口袋里仅存的两枚一块钱硬币摸出来，攥在手心，硬币硌着掌心的老茧，有点疼。

犹豫了半天，他还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我去给你买面包，你在这儿等着，别乱跑，听见没？”

话音刚落，手腕就被一只温热的小手攥住了。力道不大，却抓得很紧，像怕他跑了似的。肖战低头，撞进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里，那孩子仰着小脸，睫毛上还挂着泪，小声哀求：

“你……你不要走。”

肖战脚步顿住，心口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密密麻麻的疼。他看着那只攥着自己手腕的小手，手指纤细，皮肤白皙，和自己满是老茧、伤痕累累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沉默了几秒，终是点了点头，声音放轻了些：

“不走，我就在附近。你乖乖待着，不许乱跑。”

他跑到巷口的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娘正摇着蒲扇打瞌睡，看见他，眼皮都没抬一下。肖战把两枚硬币拍在柜台上，声音有点发紧：

“阿姨，要一个豆沙面包。”

最便宜的那种，一块五一个，剩下的五毛，老板娘随手丢给他一颗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不知道放了多久。肖战捏着那颗糖，转身就往回跑，跑得太快，裤脚被碎石子勾住，差点摔一跤。他顾不上疼，只想快点回去，怕晚了一步，那孩子就不见了。幸好，小孩还乖乖地缩在原地，看见他回来，眼睛瞬间亮了亮，像蒙尘的星星突然被点亮，亮得惊人。

肖战把面包递过去，看着小孩狼吞虎咽的样子，小口小口地啃着，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吃东西的小仓鼠。

喉结又不受控制地滚了滚，他摸出那颗皱巴巴的水果糖，剥开糖纸，递到小孩嘴边：

“慢点吃，噎着了。吃颗糖，甜的。”

小孩含住糖，眼睛弯成了月牙，含糊不清地说：

“谢谢哥哥。”

软糯的声音，像一颗糖，顺着喉咙滑下去，甜到了心底。小孩叫王一博，九岁。他说跟爸妈出来玩，人太多，挤着挤着就跟丢了，他凭着记忆往一个方向走，走着走着就到了这烂尾巷，天快黑了，也没人来找他，他害怕，就躲在这里哭。

肖战听完，心里凉了半截。九岁的孩子，连自家地址都说不清，只记得爸妈叫什么，可这偌大的城南，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这可怎么送回去？天色渐渐暗下来，蝉鸣声嘶力竭，叫得人心烦。晚风带了点凉意，吹得人打哆嗦。

王一博吃完面包，含着那颗糖，还是紧紧跟着肖战，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肖战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不说话，只安安静静地跟着，偶尔抬头看一眼肖战的背影，眼神里带着依赖。

桥墩下的硬纸板成了两人的临时床铺，肖战把捡来的旧报纸铺厚了些，又把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盖在上面，让王一博睡在里面，自己蜷在外面，脊背对着冷风，像个简陋的屏障，替他挡住夜里的寒气。夜里，巷子里的风更凉了。

王一博睡得不安稳，小声哼唧着，像是做了噩梦，小手胡乱抓着，最后死死攥住了肖战的衣角，攥得很紧，像是怕一松手，身边的人就会消失。肖战僵着身子，不敢动，生怕惊扰了怀里的小尾巴。鼻尖萦绕着小孩身上淡淡的奶香味，和这巷子里的霉味、馊味格格不入，却奇异地让人安心。他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夜空，天上连颗星星都没有，只有远处的霓虹灯，透过烂尾楼的破洞，投下斑驳的光影。心里翻江倒海，乱得像一团麻。

养他？

这三个字刚冒出来，就被肖战掐灭了。

他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居无定所，今天睡桥墩，明天可能就要睡桥洞，怎么养一个孩子？今天给他买了面包，明天呢？后天呢？他总不能带着个拖油瓶，一起饿死在这烂尾巷里。他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到，怎么给一个九岁的孩子一个家？送走他，才是对他好。

送他去派出所，警察会帮他找到爸妈，他会回到温暖的家，有吃不完的零食，有穿不完的新衣服，再也不用跟着自己受这份罪。肖战闭了闭眼，眼角有点发烫。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巷子里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吵得人睡不着。肖战趁王一博还没醒，小心翼翼地掰开那只攥着自己衣角的小手，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他看了一眼小孩熟睡的侧脸，睫毛长长的，搭在眼睑上，嘴角还微微抿着，像个小天使，睡得香甜。肖战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咬咬牙，转身就走，脚步飞快，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他。他不敢回头，一步都不敢，怕一回头，看见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自己就再也走不了了。他去了城东的废品站，把攒了好几天的塑料瓶、废纸板全卖了，换了十块钱。路过早餐摊，油条的香味飘过来，勾得他肚子咕咕叫。

他攥着那十块钱，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买了两个白面馒头，揣在怀里，快步往城南走。他告诉自己，只是回去看看，看看那孩子有没有被警察接走，看看他是不是安全了。走到烂尾巷口，他停住了脚步，心脏跳得飞快，像要跳出嗓子眼。那个小小的身影，还站在昨天的楼梯口，背着小手，眼巴巴地望着巷口的方向，像一尊小小的望夫石。

晨露打湿了他的头发，发梢沾着水珠，小脸冻得通红，却一动不动，眼神执拗得吓人。阳光慢慢爬上来，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边，却衬得他格外孤单，孤单得让人心头发酸。王一博看见他，眼睛瞬间亮了，像点亮了整片星空，朝着他飞奔过来，小短腿跑得飞快，差点被地上的碎石子绊倒。

他扑进肖战怀里，小小的身子撞得肖战踉跄了一下，仰着小脸，声音带着哭腔，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哥哥，你去哪儿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温热的眼泪蹭在肖战的衣服上，烫得他心口发疼。怀里的小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像是怕极了被抛弃。肖战僵在原地，怀里的馒头还热乎着，烫得他手心发疼，也烫得他心里那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坚硬，瞬间土崩瓦解。他抬手，笨拙地摸了摸王一博的头，指尖触到柔软的发顶，触感好得不像话。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哽咽：

“没……没不要你。”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至少，今天晚上，这孩子不用再一个人哭了。至少，今天，他不用再孤零零地站在冷风里，等着一个可能不会回来的人。

肖战不知道，这一句“没不要你”，成了他往后十几年，都挣脱不掉的枷锁。也不知道，这个被他捡回来的小尾巴，会在日后，用最偏执的爱意，把他牢牢捆在身边，再也离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