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记忆里永远鲜活,永远二十二岁。
而我独自老去,在每个惊醒的午夜拥抱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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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没完没了。
细密,冰冷,沾着深秋的凛冽,织成一张灰濛濛的网,把整片墓园笼罩其中。空气里浸透了泥土和腐殖质的潮湿气味,还有一种更深的、属于石头和遗忘的岑寂。周屿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的黑色大衣肩头颜色更深,湿漉漉地洇开,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他面前是一块黑色的花岗岩墓碑,打磨得光滑,雨水落在上面,聚成细流,再缓缓淌下,像无声的泪。碑上的照片是个很年轻的男子,眉眼飞扬,嘴角咧开一个大大咧咧的弧度,笑得没心没肺,仿佛全世界的阳光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林昭。生于1998年,卒于2020年。下面是两个小字,刻着“爱子”,再下面,是周屿的名字,前面跟着“未亡人”三个字。未亡人。每次看到这三个字,周屿都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泛着陈年的、钝重的疼。
二十二年了。照片上的人永远定格在二十二岁,而他已经四十四岁。时光在他身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迹,眼角的细纹,鬓角偶尔冒出的几根刺眼的白发,还有眉宇间常年化不开的沉郁。只有在这里,在林昭面前,他才会稍微卸下一点那副被生活磨砺出的、坚硬的外壳,露出里面从未愈合过的柔软和脆弱。
他来得太频繁。守墓的老头最初还会用那种混合着同情和探究的眼神看他,后来也习惯了,只在他经过时,从窗户后面默默地点一下头。周屿不在乎。他需要这个地方,这块冰冷的石头,是他在这个喧嚣世界里,唯一能安静地、完整地拥抱回忆的角落。
他慢慢蹲下身,把怀里抱着的那束向日葵轻轻放在碑前。林昭最喜欢向日葵,说它们傻乎乎的,但永远朝着光,像他。金黄色的花瓣在铅灰色的背景和连绵的雨丝里,显得有些不真实的明亮。周屿伸出手指,极轻地、小心翼翼地拂去照片上的水痕,指尖触到那冰冷的、光滑的釉质表面。照片上的笑容依旧,灿烂得刺眼。
“昭昭,”他低声开口,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沙哑,“我来了。”
没有回应。只有风穿过远处松林的呜咽,和雨点打在周围墓碑上、树叶上的窸窣声响。
他靠着墓碑坐下,也不管地上的湿冷泥泞会弄脏他的裤子。侧过头,将太阳穴轻轻抵在冰凉的石碑上,闭上眼睛。身体的疲惫和心头的重压,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支点。他太累了。连续几天熬夜处理一个棘手的项目,睡眠严重不足,精神一直紧绷着。墓园里这种绝对的、被死亡浸泡过的安静,反而成了一种奇异的催眠曲。
雨水的声音渐渐远了,林昭的笑容在脑海里却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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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阳光的味道。暖烘烘的,晒过的被子散发出一种干净蓬松的气息。
周屿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是他们当年租的那个小公寓。窗帘没有拉严实,一道金黄色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有淡淡的洗衣粉清香,还有……林昭身上特有的、像晒过太阳的青草一样的气息。
他侧躺着,林昭就在他身边,面朝着他,呼吸均匀绵长,还在熟睡。柔软的黑色头发有些凌乱地覆在额前,睫毛长而密,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嘴唇微微张着,看起来毫无防备,像个大孩子。
周屿的心瞬间被一种饱胀的、温热的情绪填满了。是梦吗?如果是梦,也太真实了。他能清晰地看到林昭鼻梁上那颗浅褐色的小痣,能感受到他呼出的、带着体温的气流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
他看着他,看了很久。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怜爱和冲动。他极缓极缓地,生怕惊扰了这易碎的安宁,微微撑起身,低下头,想要去亲吻爱人柔软的发顶。
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然而,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那些黑色发丝的瞬间——也许是角度计算错误,也许是他撑起身体时失去了细微的平衡——
“咚。”
一声闷响。他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林昭的额头。
“唔……”林昭被撞醒了,发出一声含混的鼻音,眉头皱了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揉被撞到的地方。
周屿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俯身的尴尬姿势,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心里一阵懊恼。怎么这么笨手笨脚!
林昭揉了几下额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清是周屿,又感受到额头上残留的痛感,他愣了两秒,随即,那双还有些睡意的眼睛迅速弯了起来,里面漾开毫不掩饰的、大大的笑意。
“噗……哈哈哈哈哈……”他笑出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快活极了,肩膀都跟着轻轻抖动,“周屿,你怎么那么笨啊!”
他一边笑,一边伸出那只没揉额头的手,反过来揉了揉周屿刚才也撞得不轻的额角,动作带着熟稔的亲昵和宠溺,“想偷袭我啊?技术也太差了吧周先生。”
阳光落在他带笑的眼底,碎成一片晃动的金光。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指尖的温度,一切都鲜活、生动、滚烫。
周屿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笑脸,那点懊恼瞬间被巨大的幸福感和一丝好笑的无奈冲散了。他抓住林昭揉他额角的手,握在掌心,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低声嘟囔:“谁让你离我这么近……”
“恶人先告状是吧?”林昭挑眉,笑得更欢,手指在他掌心挠了挠,“明明是你自己图谋不轨还技术不过关!”
两人笑闹作一团,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蹭着鼻尖,呼吸交缠。被子里暖烘烘的,充满了彼此的气息。窗外传来远处街市的嘈杂声,自行车铃铛声,小贩隐约的叫卖声,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勃勃生机。
那一刻,世界里没有雨,没有墓碑,没有长达二十二年的分离。只有阳光,笑声,和爱人怀抱里真实得令人想落泪的温度。
“昭昭……”周屿喃喃地叫他的名字,手臂收紧,想把这一刻的温暖牢牢锁进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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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更密集的冷雨点打在脸上,冰凉的触感将那片金色的阳光瞬间击碎。
周屿猛地惊醒。
脖颈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别扭的姿势而传来尖锐的酸痛,半边身体被墓碑硌得发麻。眼前没有阳光,没有温暖的被子,没有笑着的林昭。只有阴霾的天空,无尽的雨丝,冰冷坚硬的黑色花岗岩,还有墓碑照片上,那个永远二十二岁的、笑容灿烂的青年。
而他的额头,刚才在梦里撞到林昭额头的地方,正清晰地、实实在在地抵着冰凉潮湿的墓碑边缘。那一下惊醒时的猛然抬头,让额骨与石头发生了真实的、沉闷的撞击。
“咚。”
那声在梦里显得滑稽可爱的闷响,在现实的死寂里,回荡出空洞而残忍的回音。
原来不是撞到了他的额头。
是撞到了他的墓碑。
巨大的、迟来了二十二年却丝毫未曾减轻的悲痛,如同蛰伏的巨兽,在这一刻终于挣脱了所有理智的束缚,张开血盆大口,将他整个人彻底吞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收缩,痛得他瞬间蜷缩起来,无法呼吸。
他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额头死死抵着那块冰冷的石头,仿佛想从这无情的死物中汲取一丝早已不存在的温暖,又仿佛是想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去暖一暖下面长眠的爱人。
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初只是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破碎哽咽,被牙齿死死咬住,闷在胸腔里。但悲伤太满,太沉重,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一切堤坝。
呜咽声变成了低沉的、野兽受伤般的哀嚎,在空旷的雨地里显得格外凄凉。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却像是离水的鱼,怎么也吸不进氧气。滚烫的液体疯狂地涌出眼眶,混着冰凉的雨水,肆无忌惮地淌过他的脸颊,滴落在墓碑前湿漉漉的泥土里,滴落在那束被雨水打湿的、颜色愈发浓烈的向日葵上。
他伸出手臂,不是拥抱,而是徒劳地环抱住那块他无法撼动分毫的墓碑,就像很多年前,无数次环抱住那个温暖、鲜活的身体一样。指尖用力到泛白,抠刮着石头粗糙的侧面。
“昭昭……”他终于哭出声来,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被雨声打得七零八落,“昭昭……我撞疼了……你笑一笑啊……你再笑我笨啊……”
回答他的,只有风吹过墓园松柏的、永恒的沉默。
雨更大了。哗啦啦地浇下来,像是要把这世间所有的悲伤和眼泪都冲刷干净,却又徒劳地制造出更多的潮湿和冰冷。他伏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孩子,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的光源。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的虚无,而他被独自留在中央,寒冷彻骨。
我磕到了我爱人的头
原来是头撞到了墓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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