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明天不用来学校”的短信,在沈烬脑海里盘旋了整整一夜。
他没有回。
他知道,回任何字都多余。
第二天下午的物理竞赛集训结束后,沈烬没有回那个“无菌室”。他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穿过繁华的主干道,拐进越来越窄的街巷。空气渐渐变得浑浊,道路两旁的老式居民楼外墙斑驳,晾衣竿像丛林一样从窗户伸出来,挂着各色衣物。
最后一段路需要推车步行。地面坑洼不平,积着昨夜的雨水,散发出淡淡的霉味。这里与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区域截然不同——没有精心规划的绿化带,没有统一的外立面,没有安静整洁的小区门禁。有的是叫卖声、摩托车轰鸣、孩子哭闹、饭菜油烟混合成的生活噪音。
汪禾无意间提过一句:“林瓷好像住在城西的老纺织厂家属院。”
沈烬找到了那个地方。
那是一排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红砖楼,墙面爬满暗绿色的青苔和黑色的雨水痕迹。楼与楼之间距离狭窄,抬头只能看见一线灰蒙蒙的天空。楼下堆着废弃的家具、生锈的自行车架、用塑料布盖着的不知名杂物。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廉价油烟和淡淡的下水道腥气。这与沈烬家那股精确调配的柠檬消毒水味道,是两个世界。
他锁好自行车,走进三单元。
楼道昏暗,声控灯坏了,只有某户人家门缝里漏出的电视光,在楼梯转角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墙壁贴满了小广告——疏通下水道、高价回收旧家电、私刻公章,层层叠叠像溃烂的皮肤。台阶边缘破损,露出里面发黑的水泥。
沈烬停在三楼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他没有立刻敲门。
只是站着,听着门内模糊的声响:水流声,拖把在地上拖动的摩擦声,还有一声极力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那声闷哼他很熟悉。
是林瓷。
他抬起手,敲门。
门开了。
不是林瓷。
是个中年男人,穿着油腻的白色背心,头发乱糟糟,身上有浓重的劣质烟草味和酒气。他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沈烬,眼神警惕而不耐烦。
“找谁?”
“林瓷。”沈烬说。
男人回头吼了一嗓子:“瓷丫头!找你的!”
没人应答。
男人骂骂咧咧地转身,沈烬趁机往屋里看了一眼。
不到六十平的一居室被隔成两半。客厅堆满杂物——成捆的旧报纸、破旧的电风扇、几个空纸箱。地上有没清理的烟头,烟灰洒在褪色的塑料地板上。简易折叠桌上放着几个空药盒,和一个吃了一半的、干硬的馒头。
那是林瓷的“家”。
沈烬的大脑在那瞬间宕机了。
他所有的逻辑、分析、生物竞赛课题里的“细胞凋亡机制”,在面对这片赤裸的“生存废墟”时全部失效。
这不是“关节炎”,也不是“慢性病”。
是一个正在缓慢、痛苦走向终结的、被生活遗弃的角落。
“你谁啊?”男人挡在门口,不耐烦地问。
“同学。”沈烬收回目光,“她呢?”
“拉肚子,在厕所呢。”男人随口说,语气没有丝毫关心,“行了,没事就走吧。她今天不来学校,明天也不来。别来找她了,耽误事儿。”
说完就要关门。
就在门即将合上的刹那,沈烬看到了。
门后阴影里挂着一个破旧书包。书包拉链上,系着他昨天给林瓷的那个新笔记本——那个用来装药的灰色软壳本子。
那抹崭新的、格格不入的灰色,在这片灰暗的废墟里,像一道刺眼的伤口。
沈烬转身,走下楼梯。
他没有失望,也没有愤怒。
只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平静。
走到楼下时,他看见了林瓷。
她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塑料袋,里面有几根蔫了的青菜和一瓶廉价止痛药。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忍受巨大痛苦。夕阳余晖透过破旧楼房间隙,照在她苍白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她看见了他。
愣住了。
手里的塑料袋掉在地上。那瓶止痛药滚出来,在满是灰尘的地面停住。
两人隔着几米距离,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昏暗的楼道口对视。
沈烬看着她眼里的震惊、狼狈,和那层厚厚的、刺猬般的防御。
他没有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也没有说“我来帮你”。
只是走上前,弯腰捡起那瓶止痛药。
拍了拍上面的灰——尽管根本拍不掉。
把药递给她。
“走吧。”他声音平静,“回去吃药。”
林瓷看着他,看着那身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校服,看着那张在夕阳下依旧平静的脸。
她没有接药。
只是弯腰捡起塑料袋,转身,一步一步走上昏暗的楼梯。
沈烬跟在她身后。
没有说话。
只是默默跟着,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看着她每走一步都像用尽全身力气。
走到三楼时,林瓷停下了。
她转过身,靠在斑驳的墙皮上,看着他。
“沈烬,”她声音沙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沈烬沉默。
看着她眼里的倔强和脆弱。
他摇头。
“我不是觉得你可怜。”
顿了顿,说出那句在心里盘旋了一整天的话。
“我只是觉得……你刚才那个样子,不像是在生病。”
“你刚才那个样子,像是在……等死。”
空气瞬间凝固。
林瓷靠在墙上,看着他平静如深潭的眼睛。
她突然笑了。
一种带着泪的、绝望的笑。
“是啊。”她轻声说,“我就是在等死。”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
“所以,沈烬,你走吧。别再来了。别让你的‘无菌室’,被我的‘废墟’污染了。”
说完,她转身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沈烬站在原地。
看着那扇门在他面前缓缓、沉重地关上。
没有动。
直到楼道彻底安静下来,他才抬起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打开相机,对着那扇紧闭的、锈迹斑斑的铁门,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门上的一块油漆剥落了,露出底下黑色的、腐朽的铁。
他把这张照片,设为了手机壁纸。
然后转身,走下楼梯。
推着自行车离开这个街区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陆续亮起,光线昏黄,在坑洼路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骑到主干道时,世界重新变得整洁、明亮、有序。红绿灯规律闪烁,车辆在车道内匀速行驶,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霓虹灯光。
沈烬停在路口,等绿灯。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
那张锈迹斑斑的铁门壁纸,在手机亮起的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
绿灯亮了。
他收起手机,继续骑行。
回到小区时,保安朝他点头:“沈同学回来了。”
“嗯。”
推车进车库,锁好。走进电梯,镜面不锈钢映出他的身影——校服整齐,头发不乱,表情平静。
电梯门打开,到家了。
玄关感应灯亮起,4000K暖白光。
“回来了?”苏瑾从书房探出头,“晚饭在微波炉里,自己热一下。”
“好。”
他换了鞋,走进客厅。一切都和出门时一样——沙发抱枕摆正,茶几杂志按大小排序,空气里飘着柠檬消毒水味道。
无菌室。
他走到自己房间,关上门。
从书包里拿出竞赛资料,摊开在书桌上。台灯光线均匀,纸张洁白,字迹工整。
完美的一切。
除了手机屏幕上那张壁纸。
他盯着看了很久,然后放下手机,开始做题。
笔尖在纸上移动,写下工整的解题步骤。脑子里却不断闪现那个画面——昏暗的楼道,斑驳的墙皮,锈迹斑斑的铁门,和那个系在破旧书包上的崭新灰色笔记本。
两个世界。
而他站在中间,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做到第三题时,笔尖顿了顿。
他在草稿纸空白处,无意识地画了一扇门。
锈迹斑斑的。
门外是整齐的公式和定理。
门里是什么,他不知道。
他放下笔,走到窗边。
对面楼房的窗户大部分暗着,只有零星灯光。其中一扇窗里,能看见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前吃饭。普通、杂乱、不完美,但真实。
他看了很久,然后拉上窗帘。
回到书桌前,他打开手机相册,找到今天拍的那张照片。
放大,再放大。
能看见门上剥落的油漆边缘卷曲,露出底下黑色的铁锈。门把手上有一层厚厚的污垢,钥匙孔周围有长期使用留下的磨损痕迹。
他把这张照片保存到加密相册。
然后关掉手机,继续做题。
笔尖重新移动,写下工整的字迹。
但这一次,每个字都像刻在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上。
夜深了。
沈烬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星空投影。
那些星星排列成标准的星座图案,距离经过精确计算。
完美,但虚假。
他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的,是林瓷转身关门时那个瘦弱的背影。
和那句轻得像叹息的话:
“我就是在等死。”
黑暗中,他睁开眼睛。
拿起手机,打开微信。
林瓷的头像还是那个黑色的火柴人。
他点开对话框,输入:
“明天,学校见。”
停顿了几秒。
删掉。
重新输入:
“药按时吃。”
发送。
然后关掉手机,翻身面对墙壁。
窗外,城市渐渐安静下来。
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车辆声,像这个巨大生物沉睡时均匀的呼吸。
沈烬闭上眼睛。
这一次,他看见的不是星空。
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缓缓打开。
门后,是那个被生活遗弃的角落。
和那个正在等死的女孩。
他走了进去。
门在身后关上。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