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推开家门的时候，玄关的感应灯亮了。

光线是精确的4000K暖白光，照亮门口那双一尘不染的男士皮鞋，和鞋柜上那盆永远盛开的仿真郁金香。花瓣的弧度经过设计，叶片翠绿得不真实。

“小烬回来了。”

厨房里传来母亲苏瑾的声音。温和，却有手术刀划开无菌布的穿透力。

沈烬换上拖鞋——深灰色，棉麻质地，与玄关地板的浅灰形成完美色阶。他走进客厅。一切像定格在画框里：沙发抱枕摆正，茶几杂志按大小排序，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柠檬味消毒水气息，这是“家的味道”。

父亲沈明远坐在真皮沙发里看财经新闻，金丝眼镜，手里端着温度刚好的普洱茶。他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是沈烬的家。

一个没有灰尘、没有噪音、没有意外，连情绪波动都被控制的实验室。

“洗手，十五分钟吃饭。”苏瑾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沈烬走向洗手间。墙砖是米白色，每一块都对缝整齐。洗手液是医院同款的无香型，按压泵每次挤出恰好2毫升。他洗手，用七步洗手法，水流温度恒定在38度。

镜子里的少年五官端正，皮肤干净，头发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分开。完美得像橱窗里的人体模型。

十五分钟后，他坐在餐桌前。

菜品按照营养学标准搭配：清蒸鲈鱼，西兰花虾仁，山药排骨汤，一小碗杂粮饭。摆盘讲究，颜色协调，分量精确到克。

苏瑾给沈烬夹菜，鱼肉剔去刺，虾仁剥好壳。她问他在学校的日常，每个问题都像精心设计的问卷：“今天物理课讲了什么？”“竞赛准备到哪一步？”“和同学相处有没有新情况？”

沈烬一一回答，用词准确，逻辑清晰。他在进行一场“数据汇报”。

直到甜点上桌——两小块提拉米苏，每块35克，可可粉撒成均匀的雪花状。

苏瑾放下银质小勺，用餐巾抿了抿嘴角。

“说吧。”她的语气没变，但沈烬知道正餐来了，“今天年级主任打电话，说你卷入‘违禁品’风波。”

沈明远也放下报纸，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投来。

沈烬放下叉子，身体微微前倾，进入“汇报模式”。

“不是违禁品。”他语气平稳，“是止痛药。同学林瓷有严重的关节炎，需要长期服药。药盒颜色混杂，班长误以为是违禁品。”

他撒了“更安全的谎”。把“骨肉瘤”降级为“关节炎”，“绝症”转化为“慢性病”。这是潜意识对林瓷的保护。

“止痛药？”苏瑾挑眉，“什么成分？非甾体抗炎药对胃肠道副作用大。如果是阿片类……”

“不是。”沈烬打断她，语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是普通处方药。”

他不想让肿瘤科专家的母亲通过药名分析出真相。

“我明白了。”沈明远点头，语气带着商人的精明，“你是怕那个林瓷被处分，影响她学业，进而影响你‘帮助同学’的档案？”

这是父亲能想到的、最符合“利益最大化”的解释。

沈烬沉默。

他想起了教室里林瓷那张因剧痛扭曲的脸。那不是“关节炎”能解释的，是生命被啃噬时无声的惨叫。

“沈烬。”

苏瑾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她的目光像X光，穿透表面的平静。

“你今天的处理，从‘危机公关’角度是及格的。”她分析道，语气像在分析病历，“用‘失眠药’借口，既保护同学，又维护班级稳定，还保全了你的形象。”

她顿了顿。

“但从‘情感隔离’角度，你出现了偏差。”

沈烬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为一个‘高风险个体’，投入了不必要的注意力和辩护成本。”苏瑾用词精准而冷酷，“我刚才查了林瓷的档案。成绩中下游，家庭背景复杂，单亲，住城中村。她是‘低产出、高耗能’的个体。”

她看着沈烬，眼神没有恶意，只有纯粹的、理性的担忧。

“你今天的‘偏差’，说明你对这个‘高风险个体’产生了非理性的、甚至病态的‘共情’。这不符合效率原则，沈烬。你的人生，不应该被这种‘低效率’的情绪拖累。”

沈烬静静听着。

他看着母亲温和美丽的脸，听着她用最科学、最理性、最“为他好”的语言，规划最冷酷的“社会达尔文主义”。

那一刻，他脑海中回响起自己对林瓷说的话——

“你刚才那个样子，像是在……等死。”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

他突然意识到：他用“系统”的逻辑分析林瓷，用“效率”的眼光审视她的痛苦。而此刻，在母亲面前，他正用同样的“系统逻辑”为林瓷辩护，试图“优化”她在这个系统里的生存概率。

他正在变成他最讨厌的样子。

一种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上来。

“我知道了。”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我会注意分寸。”

晚饭后，他回到房间。

关上门的那一刻，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他从抽屉深处拿出那个透明药盒，放在书桌上。白色台灯下，混杂的药片格外刺眼。

他打开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读短信。

来自林瓷：

“明天不用来学校。”

没有称呼，没有解释。

沈烬盯着那几个字，眉头微皱。

他打开微信，点开那个刚加上的头像——黑色的、燃烧的火柴人。

对话框空白。

他打字：“为什么？”

想了想，又删掉。

放下手机，目光回到药盒上。

窗外城市灯火辉煌。他能想象，在那个从未去过的城中村出租屋里，林瓷此刻可能正蜷缩在角落，忍受骨髓里的剧痛，或面对比疼痛更可怕的生活重压。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像藤蔓从心底蔓延，缠绕住他那颗习惯了按部就班跳动的心脏。

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圆圈。

一个又一个，像在填补某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空洞。

画到第十七个圈时，笔尖戳破了纸。

他停下，看着那个破洞。台灯光从底下透出来，形成一个微小的、刺眼的光斑。

手机震动了一下。

不是林瓷。是物理竞赛群的通知：“本周六加训，早上八点，带好上周发的模拟卷。”

他放下笔，打开书包，拿出那些卷子。每张都写满了工整的解题步骤，红笔批改的分数接近满分。

完美。

一切都那么完美。

除了抽屉里那个药盒，和手机里那条没头没尾的短信。

他躺到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面贴了星空投影贴纸——苏瑾选的，说是“有助于放松神经”。那些星星排列成标准的星座图案，距离经过精确计算。

他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

然后他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那个灰色笔记本——他给林瓷的那个。翻开夹层，里面是空的。他把药盒里的药片一颗颗倒进去，不同颜色在防水布料上滚动，发出细碎声响。

做完这一切，他合上笔记本，放回抽屉。

手机屏幕又亮了。

这次是苏瑾的短信：“明天早上七点，李老师的钢琴课调到七点半，记得吃早饭。”

“好的，妈妈。”他回复。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对面楼房的窗户大部分暗着，只有零星几盏灯亮着。其中一扇窗里，能看见一个孩子趴在桌上写作业，旁边坐着大人。

普通的、杂乱的、不完美的生活。

他看了很久，然后拉上窗帘，回到床上。

闭上眼睛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手机。

林瓷的头像还是那个黑色的火柴人，对话框依旧空白。

他放下手机，关灯。

黑暗瞬间吞没房间。

只有天花板上的星星贴纸，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中，发出极淡的、人造的荧光。

像某种遥远而虚假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