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林小满的生物钟准时醒了。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像被稀释过的蓝墨水，晕染着几缕浅灰的云。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摸到床头的校服外套，指尖触到口袋里那个皱巴巴的纸团——是昨天撕下来的草稿纸，画着江熠低头捡书的侧影。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慌忙把纸团掏出来，塞进书桌最底层的抽屉，上面压了本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

客厅里传来妈妈起床的动静，豆浆机“嗡嗡”地转起来，带着股生豆子的腥气。林小满对着镜子梳头发，镜子里的女生留着齐耳短发，额前的碎发有点乱，眼睛很大，却总是习惯性地往下看，显得没什么精神。她用手指把碎发别到耳后，露出耳垂上那颗小小的痣——昨天江熠帮她扶自行车时，指尖好像离这里很近。

“小满，快出来吃早饭！”妈妈在厨房喊，“今天给你煮了鸡蛋，佳佳妈说高中生每天得吃两个蛋补脑子。”

林小满拉开房门时，正看见妈妈把一个白煮蛋塞进保鲜袋，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林小满”三个字。“拿着路上吃，”妈妈把袋子塞进她手里，“别又像昨天似的迟到，张老师都在家长群里说了，开学第一天就迟到，印象多不好。”

她攥着温热的鸡蛋，没说话。

走到楼下，对门的防盗门敞开着，佳佳背着崭新的书包站在楼道里，爸爸正帮她把保温杯放进侧袋。“小满早啊，”佳佳妈妈探出头来，笑着说，“听说你昨天迟到了？高中可得抓紧，我们佳佳今天五点就起来背单词了。”

“嗯。”林小满低下头，快步走出单元门。

初秋的风带着点凉意，吹得路边的月季花叶子沙沙响。她推着自行车往前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保鲜袋上的字迹——妈妈的字总是用力过猛，笔画像小棍子似的戳在一起，和佳佳作业本上娟秀的字体完全不同。

到学校时，校门刚开，传达室的大爷正拿着扫帚扫落叶。林小满把自行车停在车棚最里面的角落，这里被几棵老槐树挡着，很少有人来。她摸出那个白煮蛋，剥壳时手指有点抖，蛋黄顺着指缝滑下来一点，她赶紧用舌头舔掉，甜腥味在舌尖漫开时，突然想起昨天江熠帮她修自行车时，手背上的红痕。

教学楼里空荡荡的，只有清洁阿姨拖地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林小满走到三楼，远远就看见（3）班的教室门开着条缝，里面亮着一盏灯。

她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江熠坐在座位上，背挺得笔直，手里拿着本物理书，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在他周围镀上一层模糊的光晕。他没在看书，眼睛望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窗外是那棵老梧桐树，枝繁叶茂的树冠几乎遮住了半面墙。林小满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除了层层叠叠的绿叶，什么都没有。

她悄悄推开门，尽量让脚步声轻一点。赵磊还没来，最后一排的座位空着，像个安静的秘密角落。她放下书包，刚要拿出语文课本，就看见江熠动了动——他从桌肚里摸出个速写本，不是学校统一发的那种，是封面印着梵高《星空》的牛皮纸本子，他翻开本子，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划着。

林小满的呼吸顿了顿。

她知道那个本子。昨天收作业时，她看见江熠把它塞进桌肚，当时还觉得奇怪——像他这样的男生，怎么会用这种文艺兮兮的本子。

现在他正低头画画，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林小满的手指在书包里摸索着，摸到了自己的速写本——那是本很旧的本子，封面是粉色的，边角都磨卷了，是小学时姑姑送的生日礼物。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本子拿了出来，翻开新的一页。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就在这时，江熠突然转过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林小满像被施了定身咒，握着笔的手僵在半空。他的眼神很干净，带着点刚回过神的茫然，似乎没想到这么早会有人来。

“早。”江熠先开了口，声音里还带着点没睡醒的沙哑。

“早、早上好。”林小满的脸“腾”地红了，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书本，耳朵却像贴了层薄纸，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江熠没再说什么，转回头继续看窗外。

林小满松了口气，却觉得后背更烫了。她偷偷抬起眼，看见他又拿起了那个《星空》速写本，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着。她的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疯长——他在画什么？是窗外的梧桐树吗？还是……

不敢再想下去。她握紧铅笔，在自己的本子上轻轻落下第一笔。

先画了片梧桐叶，照着窗外的样子画的，叶脉画得歪歪扭扭。画完又觉得不满意，用橡皮擦掉，重新画了个模糊的轮廓——是江熠的侧脸，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睫毛很长，鼻梁很挺，嘴唇的线条很柔和。

她画得很快，生怕被他发现，笔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画到他的耳朵时，突然听到前面传来翻书的声音，她吓得赶紧合上本子，塞进桌肚，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快要炸开。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赵磊打着哈欠走进来，看见林小满愣了一下：“你这么早？”

“嗯，睡不着。”她低着头说。

“学霸啊。”赵磊把书包往桌上一扔，一屁股坐下，“不像我，要不是我妈掀我被子，能睡到上课。”他说着往江熠的方向瞟了一眼，“哟，班长也这么早？”

江熠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赵磊撇撇嘴，从书包里摸出包薯片，刚要撕开，就被林小满轻轻碰了下胳膊：“老师说不让在教室吃零食。”

“怕什么，”赵磊满不在乎地说，“张老师还没来呢。”话虽如此，还是把薯片塞回了书包，“对了，昨天忘问了，你哪个初中的？”

“我……”

“林小满！”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她的话。林小满抬头，看见苏晓背着个很大的帆布包站在门口，扎着高马尾，额前的碎发用发夹别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原来你在这儿！我找了你好几圈！”苏晓几步跑到她座位前，自来熟地往赵磊桌上一靠，“我是苏晓，你同桌，以后请多指教！”

林小满愣住了：“同桌？”

“对啊，”苏晓指了指赵磊，“我跟他换座位了，张老师同意的。我看你一个人坐最后一排太孤单了，以后我陪你！”

赵磊在旁边翻了个白眼：“是你非说最后一排靠窗适合看帅哥。”

“要你管！”苏晓瞪了他一眼，然后笑眯眯地对林小满说，“别理他，我跟你说，我昨天就注意到你了，觉得你肯定好相处。”

林小满被她的热情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这时，早读课的预备铃响了。同学们陆陆续续走进教室，嘈杂的说话声淹没了角落里的对话。江熠收起了那个《星空》速写本，拿出语文课本，翻开到《沁园春·长沙》那一页。

苏晓碰了碰林小满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哎，你看江熠，是不是特帅？”

林小满的脸又红了，慌忙低下头：“没、没注意。”

“装什么呀，”苏晓促狭地眨眨眼，“昨天你掉在地上的草稿纸，我看到了，画的是不是他？”

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猛地抬起头：“你、你看到了？”

“就看到个背影，”苏晓耸耸肩，“不过咱班穿白衬衫最好看的，除了他还有谁？”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他？”

“不是！”林小满的声音有点急，引得前排几个同学回头看。她赶紧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语文课本的边角，指节都泛白了。

苏晓见她急了，也没再追问，只是冲她挤了挤眼睛，然后翻开课本，大声读了起来。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翻开课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排——江熠正拿着笔，在课本的空白处写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书页上，能看到他写的字很工整，一笔一划的，像打印出来的一样。

她想起自己的字，总是歪歪扭扭的，妈妈总说她的字像“鸡爪刨的”。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全班同学的朗读声此起彼伏，林小满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的注意力全在前排那个背影上——江熠的肩膀很宽，白衬衫的领口系得很整齐，头发剪得很短，露出后颈清晰的轮廓。

突然，江熠转过头，目光越过几排座位，落在了林小满身上。

又是四目相对。

林小满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呼吸都停滞了。他的眼神很平静，不像昨天那么茫然，似乎只是随意一瞥。可就在那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朗读课文，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抬起眼，发现江熠已经转了回去，重新望着窗外的梧桐树。他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敲着，节奏很慢，像是在数着什么。

林小满的好奇心又冒了出来。她拿出自己的速写本，趁着大家都在朗读，飞快地画了个小方框，里面画着江熠望着窗外的背影，旁边用很小的字写着“早读课，梧桐树”。

画完后，她把本子合上，放在膝盖上，手心全是汗。

早读课快结束时，张老师走进教室，手里拿着一摞英语单词表。“这是这个单元的重点单词，”张老师把单词表分给前排的同学，“大家传一下，今天放学前背会，明天抽查。”

单词表传到林小满手里时，她发现最上面那张的角落有点卷边，像是被人反复折过。她刚要往下传，苏晓突然按住她的手：“等一下，我看看江熠的单词表是不是也这样。”

林小满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见江熠手里的单词表平平整整的，没有一点折痕。

“看来只有你的是这样。”苏晓撇撇嘴，“肯定是前面哪个粗心鬼弄的。”

林小满没说话，把单词表抚平，夹进英语课本里。她的目光落在单词表上的第一个单词：“witness”，意思是“见证”。她想起昨天江熠回头时，好像看到了她的单词本，当时她正在背这个单词。

难道是巧合吗？

早读课结束的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站起来活动筋骨。江熠起身去接水，经过林小满座位时，脚步顿了一下。

林小满的心跳突然加速。

他没说话，只是往她的桌肚里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往前走。林小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自己的速写本露了个角——刚才匆忙中没塞好。

她的脸瞬间变得滚烫，赶紧把速写本往里推了推。

苏晓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喂，他是不是在看你的本子？”

“不知道。”林小满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看他肯定是对你有意思，”苏晓一脸笃定，“不然干嘛总看你？”

“你别瞎说。”林小满低下头，假装整理书包，耳朵却一直留意着江熠的动静。他接完水回来，路过她座位时，又顿了一下，这次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英语课本上——那本夹着单词表的课本正放在桌面上。

林小满的心跳得更快了。

就在这时，江熠突然停下脚步，弯腰靠近她的座位。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薄荷味，拂过她的耳畔，林小满的身体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忘了。

“你的单词表，”他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是不是缺了一个角？”

林小满猛地抬起头，撞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瞳孔很亮，像盛着晨光，里面清晰地映出她惊讶的表情。

“我、我不知道。”她结结巴巴地说。

江熠没再说什么，只是指了指她的英语课本：“翻开看看。”

林小满颤抖着手翻开课本，找到那张单词表。果然，右下角缺了个很小的角，像是被人不小心撕掉的。

“我的好像多了一个角。”江熠说着，从自己的英语课本里拿出单词表，递到她面前。他的单词表右下角，确实多了个小小的三角，和她缺的那个正好吻合。

林小满愣住了。

“可能是传的时候粘在一起了。”江熠把自己的单词表放在她的桌子上，“你把这两个拼起来，应该就能用了。”

“谢、谢谢。”林小满的声音还是抖的。

江熠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林小满看着桌子上的两张单词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个吻合的角落，像触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苏晓凑过来看了一眼，惊讶地说：“哇，这么巧？我看他就是故意的，想跟你搭话！”

林小满没说话，只是把两张单词表小心翼翼地拼在一起，用胶带粘好。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单词表上，“witness”那个单词被照得格外清晰。

她想起刚才江熠靠近时，薄荷味的气息，还有他眼里的笑意。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一片叶子旋转着落下来，正好落在她的窗台上。林小满看着那片叶子，突然觉得，这个秋天好像没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