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链条第三次卡住时，林小满终于蹲在路边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被初秋凉风裹着的、抽噎都发不出声的哽咽。手指被链条上的油污蹭得黑乎乎的，指甲缝里嵌着铁锈，她试着用校服袖口去擦，结果把蓝白相间的布料也染出了片灰黑的印子。

今天是高一开学第一天。

书包侧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妈妈发来的微信。林小满吸了吸鼻子，用脏手点开屏幕，刺眼的白光里跳出一行字：“到学校了吗？隔壁佳佳七点就进教室了，你别又磨磨蹭蹭的。”

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半天，她没回。

其实出门时是早的。六点半就挎着新书包站在楼下，看了眼对门紧闭的防盗门——佳佳早就背着印着“重点初中保送”字样的书包坐爸爸的车走了。妈妈在厨房煎鸡蛋，锅铲敲着锅底发出刺耳的响：“小满，你看你那书包，洗得都发白了，跟捡来的似的。佳佳妈给她买的新书包，三百多呢。”

她当时没说话，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自行车往外走，车筐里还躺着昨晚熬夜包好的新书皮，边角被她用指甲反复刮得发毛。

现在链条卡在齿轮里，像是故意跟她作对。林小满抹了把脸，手背把眼泪和油污混在一起，糊得脸颊又痒又黏。远处传来早高峰的车流声，她盯着链条上交错的铁锈，突然想起小学手工课上，老师用铁丝弯的星星——那时她的星星总是弯得歪歪扭扭，而佳佳的永远是最标准的五角星。

“需要帮忙吗？”

一个清冽的男声在头顶响起时，林小满吓得差点坐在地上。她猛地抬头，阳光正好从路牌后面斜射过来，逆光里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少年轮廓，白衬衫领口被风掀起个小角，单车停在旁边，车把上挂着个黑色的帆布包。

是江熠。

这个名字像颗薄荷糖，在她混沌的脑子里“啪”地炸开点清凉的气。昨天分班名单贴在公告栏上时，她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找了三遍才看到“林小满”，而“江熠”两个字就排在名单最前面，后面用红笔标了“班长”。当时他就站在公告栏前，背对着人群，校服拉链拉到顶，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颈，有人喊他名字，他回头时，林小满正好被后面的人推了一下，手里的便利贴掉在地上，印着自己名字的那一角沾了灰。

此刻他正弯腰看她的自行车，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睑下方投出片浅影。“链条卡进飞轮里了，”他说着从帆布包里摸出包纸巾，抽出一张递过来，“先擦擦手。”

林小满没接，手在身后使劲蹭着校服下摆。

江熠也没再坚持，把纸巾放在车筐沿上，蹲下来开始摆弄链条。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和她那双脏手形成鲜明对比。链条卡得很紧，他试着用指尖把链条往回拨，金属摩擦的声音里，有几缕晨光落在他手背上，能看到细细的青色血管。

“别用手！”林小满突然出声，声音又哑又急。

江熠抬眼看她，眼里带着点疑惑。

“会、会蹭脏的。”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磨出毛边的帆布鞋，“而且链条上有油。”

他愣了一下，随即弯了弯嘴角。那是种很淡的笑，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在他原本显得有些疏离的脸上漾开圈浅纹。“没事，”他说，“脏了能洗。”

话音刚落，他手腕猛地用力，只听“咔嗒”一声，卡住的链条终于归位。他直起身，往手心里倒了点随身携带的免洗洗手液，搓出泡沫时，林小满才发现他指尖被链条硌出了道红痕。

“谢谢。”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快去学校吧，要迟到了。”江熠把免洗洗手液塞回帆布包，跨上自己的单车，“我跟你同路，一起？”

林小满慌忙摇头，推着自行车就往前走，好像身后有什么在追。走出好几米才敢回头，看见江熠的单车慢悠悠地跟在后面，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白衬衫在晨光里晃得人眼睛发疼。

她蹬着自行车往学校冲时，链条发出“哗啦啦”的响，像是在嘲笑她的狼狈。

高一（3）班的教室在三楼最东头。林小满站在门口时，早读课的铃声刚落，班主任张老师正拿着点名册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在她身上顿了顿：“林小满？”

“到。”她攥着书包带，指节发白。

“怎么迟到了？”张老师的声音很温和，却让她更紧张了。

“车、车坏了。”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像无数根细针，扎得她后背发烫。她能感觉到有人在窃笑，有人在交头接耳，还有人——比如坐在第三排的佳佳，正用一种“我就知道”的眼神瞥她。

“下次注意。”张老师指了指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就坐那儿吧，旁边是赵磊。”

林小满低着头往座位走，校服裙摆扫过过道里的书包，带起一阵细小的灰尘。最后一排的位置果然偏僻，窗外就是学校的老梧桐树，枝桠伸到窗沿边，落下大片浓绿的阴影。同桌赵磊趴在桌子上，后脑勺对着她，校服外套蒙在头上，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装睡。

她刚把书包塞进桌肚，就听见前排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抬眼时，正好看见江熠从座位上站起来——他坐在第三排正中间，背挺得笔直。他手里抱着一摞刚发的新书，应该是要搬到讲台上，路过第四排时，前排一个扎马尾的女生突然“哎呀”一声，桌角的笔记本哗啦啦散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女生慌忙去捡，却不小心把笔袋也碰倒了，黑色水笔滚得满地都是。

江熠停下脚步。

林小满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放下怀里的书，弯腰帮女生捡笔记本。晨光从走廊的窗户斜切进来，刚好落在他后颈的碎发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有几页笔记本散落在他脚边，他伸手去够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女生掉在地上的粉色水笔，像被烫到似的，指尖轻轻顿了半秒，才继续把本子捡起来。

“谢谢你啊，江熠。”女生红着脸说。

“没事。”他把笔记本递过去，声音还是清清淡淡的，然后抱起书，继续往讲台走。经过林小满座位旁边时，她飞快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摊开的语文课本，耳朵却像支棱起来的雷达，捕捉着他的脚步声——从清脆到沉重，最后消失在讲台方向。

早读课的内容是《沁园春·长沙》。全班同学扯着嗓子朗读时，林小满的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着。等她回过神，纸上已经出现了个模糊的侧影：男生低着头，阳光落在发梢，指尖捏着本摊开的笔记本。

她吓了一跳，慌忙用橡皮擦去。可铅笔印子像生了根，越擦越显得突兀，最后在草稿纸上留下片灰蒙蒙的印记，像她此刻乱糟糟的心绪。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一片叶子旋转着落下来，贴在窗玻璃上。林小满看着那片叶子，突然想起刚才江熠帮她修自行车时，手背上的红痕。

手机在书包里震动了一下，是妈妈发来的：“放学早点回来，佳佳妈说高中数学很难，让你多问问佳佳。”

她把手机塞回书包深处，重新拿起笔，在草稿纸背面写下“林小满”三个字。笔尖顿了顿，又在旁边写了个极小的“江”字，刚想补全，前排突然传来翻书的声响，她吓得赶紧合上本子，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像要撞开肋骨跑出去。

赵磊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用胳膊肘撞了撞她的胳膊：“喂，新生？”

林小满吓了一跳，转过头看见同桌男生正眯着眼睛看她，嘴角还沾着点口水印。“你总看前面干嘛？”赵磊朝江熠的方向努了努嘴，“看江熠啊？”

“没、没有。”她的脸“腾”地红了。

“他姐是教导主任，”赵磊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咱班班主任都得让他三分。不过他人还行，上次我打球崴了脚，他把我背去的医务室。”

林小满没接话，重新看向窗外。那片梧桐叶还贴在玻璃上，叶脉清晰得像画上去的。她想起刚才掉在地上的粉色水笔，想起江熠顿了半秒的指尖，想起他白衬衫领口被风掀起的小角，还有草稿纸上那个没擦干净的侧影。

早读课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江熠起身去收作业。林小满看着他的背影穿过课桌间的缝隙，突然把那页画着侧影的草稿纸撕了下来，揉成一团塞进校服口袋里。

指尖触到纸团的棱角，像触到了什么滚烫的秘密。

她不知道的是，放学时值日生扫地，赵磊把桌肚深处一张被遗忘的草稿纸扫了出来。纸上有片模糊的擦痕，隐约能看出是教室的角落，窗沿上还画着片歪歪扭扭的叶子。

江熠抱着一摞作业本经过，被那张纸绊了一下。他弯腰捡起来，看了两眼，随手夹进了自己的物理练习册里。练习册的封面边角有点磨损，是他哥哥用过的旧书。

晚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走廊里打着旋。江熠走出教学楼时，摸了摸口袋里的免洗洗手液，想起早上那个蹲在路边哭的女生，校服上沾着的油污，还有她低头时，后颈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的皮肤。

他脚步顿了顿，回头望了眼三楼最东头的窗户，那里已经暗了下去，只有梧桐树枝桠在暮色里摇晃，像谁没说出口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