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路似乎比去时更加漫长。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呀声单调而沉闷,与车厢内沈玦压抑的、时断时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福伯忧心如焚,几次想开口询问,却见沈玦紧闭着眼,面色惨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终究没敢出声,只不断催促车夫再快些。
将军府的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又迅速合拢。府内灯火通明,显然已得了消息。张参军和两名亲卫早已候在院中,见到沈玦被福伯半扶半抱着下车,几乎站立不稳的模样,俱是脸色大变。
“将军!”
“无妨。”沈玦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挥开张参军欲搀扶的手,自己踉跄着站直,但身形明显晃了晃。肋下的伤口必然崩裂了,温热的液体正不断渗出,浸透了内衫和玄氅,带来粘腻冰冷的触感,和一阵阵失血带来的眩晕。额头上那点被触碰过的微凉早已散去,只剩下高热带来的灼烫,和脑海中反复回响的冰冷话语。
“快,扶将军回房!去请王大夫!”张参军急道。王大夫是沈玦从北境带回的军医,医术高明,更兼忠心可靠。
“不必惊动旁人。”沈玦喘了口气,声音嘶哑,“用我房里的药,你……你来处理。”
张参军是战场上滚过来的,处理外伤不在话下,闻言立刻明白将军不欲声张,当即与福伯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沈玦迅速穿过庭院,避开了可能存在的耳目,径直送入卧房。
房门紧闭,炭盆早已烧旺,室内温暖如春。沈玦被安置在榻上,几乎在沾到床褥的瞬间,一直强撑的那口气便泄了,眼前彻底黑了下去,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和剧痛之中。
昏沉中,无数破碎的影像纷至沓来。冲天的火光,焦黑的宫墙,凄厉的哭喊,还有血,满地黏稠暗红的血,将皑皑白雪染成刺目的红梅……画面一转,是雪夜宫苑,银狐裘迤逦的背影,昏黄灯光下深不见底的眼眸,微凉的手指触及额头,还有那句“好好活着,朕还有用你之处”……
冰冷与滚烫,杀意与……那难以言喻的、让她心慌意乱的复杂情绪,交织缠绕,如同梦魇,将她死死困住。
“将军?将军!”
有人急切地呼唤,带着清凉药膏的手指用力按压着她肋下最深的伤口,剧痛猛地将沈玦从昏沉中刺醒。她倏然睁眼,瞳孔涣散了片刻,才缓缓聚焦,看清床前满头大汗、正小心翼翼为她清理伤口、重新上药包扎的张参军,和一旁端着热水、脸色惨白的福伯。
“您肋下这道口子又裂开了,失血不少。肩上臂上的伤也需重新处理。万幸未伤及内脏根本,但……”张参军手下不停,声音绷得紧紧的,“将军,您这到底是……”
沈玦没回答,只是疲惫地重新闭上眼,任由张参军动作。药粉洒在绽开的皮肉上,带来尖锐的刺痛,她只是放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发白,额上青筋隐现,却一声未吭。
直到所有伤口处理完毕,厚厚的绷带重新裹紧,换了干净的中衣,张参军才稍稍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
“王大夫开的方子煎好了,一直在灶上温着,老奴这就去端来。”福伯红着眼圈,匆匆出去。
室内只剩下沈玦和张参军两人。炭火噼啪,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金疮药和血腥气。
“诚郡王府那边……”沈玦开口,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冷意。
“按您的吩咐,加派了人手盯着。那两辆青篷马车,自库房离开后,并未回诚郡王府,而是在城内绕了几圈,最后消失在东市附近。接应的内侍,身份还在查,很谨慎,没留下明显把柄。”张参军低声道,“不过,我们的人在盯梢时,发现另一拨人也在暗中监视诚郡王府,身手利落,不似寻常探子,倒像是……宫里的路子。”
宫里的路子。沈玦心下一沉。是萧琉的人。她果然在查,而且动作更快。那句“朕自有计较”,并非虚言。
“宫里赐药的那两个内侍,今日有何异动?”沈玦又问。
“一个老实待在厢房,另一个……傍晚时分曾借口去内务府领份例,离开约半个时辰。我们的人跟丢了,但大致方向,是往内廷西北角那片旧宫苑去。”张参军声音压得更低,“将军,今夜您……”
“我没事。”沈玦打断他,不欲多谈今夜宫中险境,“继续盯紧诚郡王府和王元朗。边市章程在户部卡着,他们不会只有这一手。朝中近日,还有什么风声?”
张参军略一沉吟:“弹劾您的风声,因您‘病重’,暂且消停了些。但关于边市,争议颇大。以李尚书为首的一派力主速行,以安边民、利国用。但王元朗和几位御史,还有几个与北边马市有旧的勋贵,则联名上奏,列举了十数条‘隐患’,从钱粮耗费、边防松懈,到可能引狼入室、滋生边衅,言辞激烈。陛下……尚未明确表态,只将奏章留中不发。”
留中不发。是权衡,是等待,还是……在等她这个力主边市、却“重伤不起”的将军,能否重新站起来?
沈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当然要站起来,而且要更快,更稳。
福伯端了药进来,浓黑的药汁,气味冲鼻。沈玦依旧面不改色地喝下,苦意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将军,您重伤未愈,今夜又……”福伯看着沈玦惨淡的脸色,心疼不已,“朝中之事,可否暂缓一二?陛下既已知晓诚郡王府之事,想必……”
“正因陛下已知晓,我才更不能‘暂缓’。”沈玦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声音低缓却清晰,“陛下要我‘有用’,我总不能一直躺在这里‘无用’。边市之事,是我一力促成,若因我‘病倒’而夭折,或被人借此做文章,那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包括这身伤,都成了笑话。”
她顿了顿,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替我递个帖子去李尚书府上,言辞恳切些,说我重伤难起,然边事关乎国本,日夜忧心,恳请尚书过府一叙,告知朝议进展,以安病中心怀。时间……就定在明日下午。”
“将军,您的身体……”张参军不无担忧。
“死不了。”沈玦淡淡道,“按我说的做。另外,给我查清楚,王元朗除了与诚郡王府勾连,朝中还有哪些人与他过从甚密,尤其是……御史台的人。周勉上次弹劾我逾制,未必是偶然。”
“是!”
次日午后,雪后初霁,天色却依旧阴沉。将军府前,车马寥寥,与沈玦得势时的门庭若市相比,显得格外冷清。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兵部尚书李崇的轿子,便是这时悄然而至。没有大量仪从,只带了两个贴身长随。福伯早已候在门外,恭敬地将人引入府中,径直带到沈玦书房外的暖阁。
暖阁里炭火烧得足,药味混合着墨香。沈玦并未卧床,而是披着一件厚重的深青色棉袍,靠坐在临窗的软榻上,面前小几上摊着北境舆图和几份文书。她脸色依旧苍白,唇无血色,但眼神清明,坐姿虽因伤而不能挺直,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见李崇进来,她欲起身相迎。
“沈将军有伤在身,万万不可!”李崇连忙快走两步,虚扶了一下,在榻侧铺设的锦墩上坐下,打量沈玦面色,叹道,“将军清减了许多。伤势可有大碍?”
“有劳尚书挂怀。御医诊治,已无性命之忧,只是需些时日将养。”沈玦示意福伯上茶,语气平和,“本该玦登门拜谢尚书日前朝堂回护之情,奈何实在力有不逮,反劳尚书移步,惭愧。”
“将军言重了。同朝为官,自当互为臂助。”李崇摆摆手,接过茶盏,却不急着喝,目光在沈玦脸上停留片刻,意有所指道,“将军重伤之余,仍心系边事,实乃国之栋梁。只是……如今朝堂之上,关于边市,非议甚嚣啊。”
“玦抱病,于朝议隔绝,正要向尚书请教。”沈玦微微倾身,做出倾听姿态。
李崇叹了口气,将朝中争议细细道来。与张参军所报大致相同,但细节更为具体。王元朗一党,不仅从实务上刁难,更在道德文章上大做文章,将开放边市与“示弱于胡”、“损国威”、“启戎心”挂钩,甚至隐隐指责沈玦力主此策,是“邀边功”、“养寇自重”。
“这些话,自然荒谬。”李崇沉声道,“然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陛下虽未表态,但奏章留中,本身已是一种态度。将军,如今您重伤,边市推行最大的依仗便弱了三分。王元朗等人,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沈玦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舆图上“落雁关”三个字。半晌,她抬眼看向李崇,目光沉静:“依尚书之见,边市之利,可能弃?”
“自然不能!”李崇断然道,“北境新定,鞑靼虽败,瓦剌犹存。一味高压,耗费国力,反易生变。以商羁縻,以利导之,辅以精兵震慑,方是长治久安之策。此乃利国利民之良策,岂可因小人之言而废?”
“既然如此,”沈玦缓缓道,“那便不能退。玦虽伤重,然此心未改,此志未移。章程细节,可再斟酌完善,堵住那些人的嘴。但开边市之大略,决不可动摇。只是……”她话音一转,语气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沉重与忧虑,“玦如今卧病,人微言轻,恐难以为继。唯有仰仗尚书,在朝中力排众议,周旋其中。玦愿将边市诸般筹划细则,并北境诸将联名陈情之奏本,悉数托付尚书,代为呈递御前,并……向陛下剖析利害。”
李崇闻言,神色一肃。沈玦这是要将边市之议的“首倡”之功与后续推动之责,很大程度上让渡给他,同时又将北境军方的态度明确摆出,增加分量。这是极大的信任,也是将他自己更紧密地绑在了边市这条船上。
“将军信重,老夫愧领。”李崇郑重拱手,“为国谋事,义不容辞。只是……”他略一迟疑,压低声音,“王元朗背后,恐非仅有诚郡王。近来宫中,似也有些……不寻常的动静。陛下心思,愈发难测。将军,万事还须谨慎。”
这是在提醒她,注意萧琉的态度,以及宫中可能存在的其他势力。沈玦心领神会,点头道:“多谢尚书提点。玦省得。”
两人又商议了些具体应对之策,李崇见沈玦面露疲色,便起身告辞。沈玦让福伯亲自送出门。
书房重归寂静。沈玦靠在软榻上,觉得方才一番应对,耗去了不少精神,伤口也隐隐作痛。但她知道,这还不够。李崇是重臣,是助力,但并非她手中最关键的牌。
她需要让萧琉看到她的“有用”,看到她即使在重伤濒死、朝野非议之中,依然有破局的能力和价值。而破局的关键,或许就在那夜宫苑库房前的“偶遇”,在那些神秘木箱,在那接应的“宫中人”身上。
萧琉说“朕自有计较”,让她“烂在肚子里”。可若她沈玦,偏偏“不小心”查到了些什么,而且查到的线索,恰好能帮萧琉厘清宫中的暗流,甚至……打击到她的敌人呢?
这不是违逆,这是“为君分忧”。
一个模糊而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逐渐成形。风险极高,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但,这或许是她打破僵局、重新掌握主动的唯一机会。
她正凝神思索,门外传来福伯刻意压低、却难掩异样的声音:“将军,宫里……赵公公来了,还带来了陛下的口谕。”
沈玦眸光一凝。这个时候?她才刚见过李崇不久。
“请。”
赵德全依旧是那副恭谨谦和的模样,进来后先行了礼,才笑眯眯道:“沈将军,陛下听闻将军伤势反复,甚为挂心。特让奴才前来探望,并传陛下口谕。”
沈玦欲起身接旨,被赵德全虚拦了一下:“陛下有旨,将军有伤,一切礼数皆免。”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陛下口谕:沈卿为国负伤,朕心甚恻。着即安心静养,不必忧虑朝事。边市之议,朕自有主张。望卿善加珍摄,早日康健,朕尚有倚重之处。钦此。”
口谕不长,意思明确:让她别操心边市了,皇帝心里有数,她好好养伤,以后还有用。
听起来是关怀,是体恤。可落在沈玦耳中,却字字如刃。
不必忧虑朝事?朕自有主张?
这是告诉她,边市之事,已无需她插手,皇帝自有安排。所谓的“倚重”,恐怕也要等她彻底“康复”、并且完全按照皇帝的意志行事之后。
是丁,这才是萧琉。恩威并施,掌控一切。可以允许你在一定范围内挣扎、谋划,甚至利用你去打击政敌,但最终的方向和节奏,必须牢牢握在她自己手中。那夜旧宫中的些许异常流露,或许只是漫长寒冬里,一时的心神松懈。
沈玦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虚弱:“臣,沈玦,叩谢陛下天恩。陛下隆恩浩荡,臣感激涕零,必当谨遵圣谕,潜心养伤,以期早日为陛下分忧。”
赵德全仔细打量着沈玦的脸色,见她除了重伤后的苍白虚弱,并无其他异样,仍是那副恭顺臣子的模样,便笑道:“陛下还赐下两支百年老参,给将军补气。将军定要保重身子,陛下可是时时惦念着呢。”
“有劳公公。”沈玦示意福伯看赏。
赵德全推辞一番,收了赏银,又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告辞离去。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沈玦一人。炭火依旧旺盛,她却觉得方才那股支撑着会客、议事的力气,正随着赵德全的离去而迅速抽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丝冰冷的锐痛,从心口蔓延开来。
她慢慢靠回软榻,目光落在窗外阴沉的天色上。庭院中那株断梅,残枝在寒风里微微颤动。
萧琉的口谕,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她刚刚燃起的那点破釜沉舟的念头,也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两人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她是君,她是臣。君要臣如何,臣便只能如何。所有的挣扎、算计、甚至那点不合时宜的悸动,在绝对的权力面前,都显得可笑而渺小。
可是,沈玦啊沈玦,你真的甘心吗?
甘心就此躺下,做一个“听话”的、等待“倚重”的臣子?甘心让边市之议在无尽的扯皮和阴谋中夭折?甘心让自己和麾下将士用血换来的北境稍安,再次陷入动荡?甘心……永远活在她的掌控、她的“恩赐”、她那句“你的命是朕的”阴影之下?
不。
心底深处,有一个冰冷而坚硬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回答。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肋下厚厚绷带包裹的伤处。疼痛清晰而深刻。这痛,是刺杀者留下的,是这皇权倾轧的漩涡留下的,或许……也是那个人,间接留下的。
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向前。
萧琉要她“不必忧虑”,她便偏要“忧虑”。萧琉“自有主张”,她也要有她的“主张”。
那夜库房前的秘密,那接应的“宫中人”,那可能与诚郡王勾结、甚至与刺杀有关的宫中势力……萧琉在查,她也要查。而且,要查得更快,更隐蔽,更要让该知道的人,“适时”地知道。
语如刃,可伤人,亦可斩棘。
她闭上眼,将所有翻涌的思绪,连同那丝心口的锐痛,一并压下,沉入一片冰冷的、燃烧着无声火焰的寂静之中。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似乎又一场风雪,正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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