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从傍晚开始落的。起初只是细碎的雪沫,打在窗棂上沙沙轻响,入夜后,便成了鹅毛般的雪片,簌簌地、无声地覆盖下来,很快便将将军府的屋檐、庭院、枯枝败叶,裹上一层蓬松的银白。天地间一片静谧,唯有落雪的声息,衬得这冬夜愈发沉凝孤寒。
沈玦倚在书房的软榻上,身上搭着厚厚的锦毯。手边的小几上摊着一卷北境边防舆图,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标注“落雁关”的位置缓缓划过。伤口已不再时刻灼痛,转为一种深植骨髓的钝疼,提醒着她身体远未复原。但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午后收到的那封密信,来自她安插在诚郡王府附近的一名暗桩。
信很短,字迹潦草,显是匆忙写成:“亥时三刻,侧门有异。两辆青篷马车,无标识,载数只木箱,箱体沉重,车辙深。接应者,内侍衣着,疑似……宫中人。”
宫中人。
这三个字像冰锥,猝然刺入她脑海。诚郡王府深夜运送重物,接应的,是宫里的内侍?萧琉的人?还是宫中另有他人,与诚郡王勾结?
她第一个念头是否认。萧琉若要动诚郡王,何须如此鬼祟?以她如今的权柄,一道旨意便可查抄。可若不是她,宫中又有谁,能调动内侍,与权势煊赫的郡王私下往来,运送不明重物?
思绪纷乱如窗外飞雪。她想起萧琉那夜潜入她病榻前,冰冷的指尖,幽深的眼,和那句“你的命是朕的”。想起她每日准时送来的药材和那杏黄锦囊里的安神香。恩威难测,心思如海。她看不透她。
更让她焦躁的是,她发现自己竟在反复揣测萧琉的意图。这很危险。为将者,最忌心神被无关战局的人与事牵绊。尤其是……那样一个人。
“梆——梆梆!”
远处传来沉闷的梆子声,穿过雪幕,隐约可闻。亥时了。
沈玦倏然抬眼。亥时三刻……就是现在。诚郡王府侧门,那两辆神秘的青篷马车,此刻或许正在卸货,或许已经离开。接应的宫中人,是谁?
她不能再等。无论背后是谁,这都是一条可能撬动边市僵局、甚至挖出刺杀主使的线索。但此刻她伤重难行,府外有萧琉的耳目,府内……那两个御赐内侍,至少有一个,行踪可疑。
“福伯。”她扬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守在门外的福伯应声而入:“将军?”
“备车,去西郊大营。”沈玦掀开锦毯,试图起身,动作牵扯肋下,她蹙了下眉,脸色又白了一分,但动作未停。
“将军!这可使不得!”福伯骇然,连忙上前欲扶,“您的身子经不起折腾!这深更半夜,雪又这么大,去大营作甚?有何急事,老奴派人去传张参军……”
“不必。”沈玦已站稳,语气不容置疑,“去备车,要那辆不起眼的青毡小车。你随我同去。不必惊动旁人,尤其……是宫里来的那两位。”
福伯见她神色坚决,知再劝无用,只得忧心忡忡地退下安排。
沈玦迅速换了身深青色的便服,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大氅,将满头墨发用一根乌木簪简单束起。铜镜中的人影,面色苍白,眼底带着伤后的疲惫,但眉宇间那股冷硬的锐气,已重新凝聚。她从暗格中取出那枚边缘磨损的青铜小印,握在掌心。冰冷的触感,带着旧日的烙印,让她翻腾的心绪略微沉淀。
马车很快备好,停在侧门。车轮裹了粗麻防滑,拉车的也是两匹普通的驽马,在雪夜里毫不起眼。沈玦在福伯的搀扶下上了车,车厢狭窄,炭盆微弱,寒气很快从缝隙钻入。她靠坐在厢壁,闭目养神,实则耳听八方。
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将军府侧门,碾过新落的积雪,发出吱呀的声响,很快融入茫茫雪夜。街道上空无一人,唯有车头一盏孤灯,晕开一团昏黄的光,照亮前方一小片飞舞的雪片。
行出一段,沈玦忽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拐进前边暗巷,停下。”
车夫是府中心腹,闻言毫不犹豫,一抖缰绳,马车轻巧地拐进一条漆黑无光的窄巷,停在阴影里。
沈玦掀开车帘一角,凝神静听。寒风呼啸,雪落无声。片刻,极远处,隐约传来另一辆马车驶过的辘辘声,方向……似乎是朝着皇城。
她眸光一凛。“调头,不去大营了。”顿了顿,吐出三个字,“去宫门。”
“将军?!” 福伯这次是真的惊住了,声音都变了调,“宫门?这个时辰,没有诏令,宫门早已下钥,如何能进?何况您这身子……”
“去神武门。”沈玦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神武门是皇城北门,非大朝会不开,夜间守卫相对松懈,且距离内廷某些偏殿宫苑较近。她要去验证一个猜测,一个极为大胆、甚至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猜测。
福伯嘴唇哆嗦着,还想再劝,却在触及沈玦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眸时,将所有话语咽了回去。他深知这位年轻将军的脾性,一旦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
马车在积雪覆盖的街道上艰难调头,朝着皇城北面驶去。越靠近皇城,守卫越显森严,不时有巡夜的禁军小队踏雪而过,甲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沈玦的马车尽量避开主道,穿行在偏僻小巷。风雪似乎更急了,扑打在车篷上,密集如鼓点。
距离神武门还有一条街时,沈玦再次叫停。她让福伯和车夫留在原地等候,自己推开车门,裹紧大氅,一步踏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寒风裹挟着雪片,劈头盖脸打来,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冰冷刺骨。肋下的伤口被冷风一激,剧痛骤然袭来,让她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她咬紧牙关,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神武门一侧某段宫墙的阴影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大半。
这段宫墙年久失修,墙头积雪厚重,墙角堆着杂乱的枯枝和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残砖。沈玦记得,这里有一处排水暗渠的出口,铁栅早已锈蚀。多年前,在她还不是沈玦的时候,曾有个胆大包天的“他”,为了溜出宫墙玩耍,偷偷弄松了几根栅栏。
她摸索到记忆中的位置,拂开厚厚的积雪,冰凉的铁锈触感入手。用力一推,几根锈蚀严重的铁条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竟真的松动开来,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狭窄缝隙。
没有犹豫,她俯身,侧着肩膀,忍着伤口摩擦墙壁的刺痛,艰难地挤了进去。冰冷的雪水混合着陈年污垢的气味扑面而来。暗渠内狭窄低矮,她不得不半蹲着前行,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处,冷汗混着雪水,浸湿了内衫。
这段路并不长,但在伤痛和寒冷交攻下,显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隐约透出一点微光,是暗渠另一端的出口,同样被铁栅封着,但外面似乎有灯笼的光晕。
她屏住呼吸,凑近铁栅缝隙向外望去。外面是一条僻静的宫道,积雪清扫过,露出湿漉漉的青石板。一盏气死风灯挂在不远处的廊檐下,昏黄的光晕里,雪花纷扬。没有人。
她用力推开外侧的铁栅——这里的栅栏似乎被人为处理过,比里面那端更松动些——再次挤身而出。重新站在宫墙之内,寒风似乎小了些,但那股无处不在的、属于皇城的压抑与森严,却更为清晰地笼罩下来。
这里是她阔别多年、却从未有一刻真正忘记的地方。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似乎都还残留着旧日痕迹,只是物是人非,早已换了天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带着旧伤新痛,和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辨明方向,朝着记忆中内廷西北角,那片相对荒僻、多用于堆放杂物的宫苑潜行而去。若诚郡王府的马车真是与宫中人接头,运送的又是“重物”,最有可能暂时存放或转运的地点,便是那里。而且,那条宫道,似乎也能通到那附近。
雪夜提供了最好的掩护,她身影如同鬼魅,贴着宫墙阴影,避开偶尔巡弋而过的灯笼光晕,快速移动。每一次迈步,每一次呼吸,都带来伤处的抗议,冷汗湿透了后背,冰冷粘腻。但她不能停。
绕过一片枯败的竹林,前方出现一片低矮的连房,黑沉沉没有灯火,正是堆放杂物的库房区域。库房前的空地上,积雪被践踏得一片狼藉,清晰地印着车辙和杂乱的脚印。车辙很深,新鲜,延伸向最里面一间库房的紧闭木门。
沈玦闪身躲在一座废弃的石灯幢后,凝神观察。库房门口无人看守,但门缝里隐约透出极其微弱的光亮,还有压低的人语声。
她悄然靠近,屏息贴在冰冷的木门上。里面的人声断续传来:
“……清点无误……明日卯时……从西华门运出……”
“王爷那边……”
“放心……打点好了……只是风声紧,那位盯得也紧,千万小心……”
“知道……这批货不能再出岔子……”
声音模糊,但“王爷”、“那位”、“货”、“西华门”几个词,却清晰地钻进沈玦耳中。王爷,自然是诚郡王。“那位”……是指萧琉?还是朝中其他掌权者?货,是什么?军械?私盐?还是……与边市有关的违禁之物?
她心跳加速,正欲再听仔细些,肋下伤处猛然一阵抽搐般的剧痛,让她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虽然及时咬住下唇,声音压得极低,但在寂静的雪夜和库房门前,这细微的声响,依旧可能被察觉。
库房内的语声戛然而止。
沈玦心中一沉,暗叫不好。几乎在同时,库房门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低喝:“谁在外面?!”
没有时间犹豫。沈玦强忍剧痛,转身便朝着来时的竹林方向疾退。身后,库房门被猛地拉开,灯笼的光晕混合着雪光,瞬间照亮了她仓皇退避的背影。
“站住!” 厉喝声起,伴随着杂乱的追赶脚步声。
沈玦不敢回头,将速度提到极致,伤口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她熟悉这片宫苑旧日的布局,知道竹林后有一处假山石洞,或许可以暂时藏身。
然而,追兵比她预想的更快,也更熟悉地形。一道人影从斜刺里冲出,拦住了她的去路。灯笼举起,昏黄的光照亮对方的脸——一张平平无奇的内侍面孔,眼神却锐利如鹰。
“深更半夜,私闯禁宫,好大的胆子!” 那内侍声音尖细,带着杀意,“拿下!”
左右又有两人包抄过来,手中竟都握着短刃。
沈玦手无寸铁,重伤在身,又被合围,情势危急。她背靠冰冷的假山石,目光飞快扫过三人,计算着突围的可能。肋下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感,正在迅速吞噬她的力气。
就在那内侍持刀逼近,刀刃反射着雪光的刹那——
“何人在此喧哗?”
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无形威压的声音,突兀地自不远处响起。
这声音并不高,甚至有些淡,但听在沈玦耳中,却如惊雷炸响。是萧琉!
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辰,这种地方?
所有人,包括那三名内侍,动作都是一僵,齐齐朝着声音来处望去。
雪幕之后,小径尽头,数盏宫灯迤逦而来。为首一人,披着一件厚重的银狐裘,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点颜色浅淡的唇。她身姿挺拔,步履从容,踏雪而来,仿佛不是在深夜偏僻宫苑,而是在巡视自己的御花园。身后跟着数名气息沉凝、明显是高手的内侍和侍卫。
灯笼的光晕驱散了此地的黑暗,也照亮了被围在假山前的沈玦,和她苍白如雪、鬓发散乱、肩头氅衣已被雪水和冷汗浸湿的狼狈模样。
那三名内侍脸色瞬间变了,由凶狠转为惊疑不定,又迅速堆起恭敬,慌忙跪地:“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萧琉在几步外停住。她似乎这才看清被围住的人是谁,兜帽下的目光,缓缓落在沈玦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和按在肋下的手,眸色深沉难辨。
“沈卿?”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仿佛真是偶遇,“深夜雪重,卿不在府中将养,何以至此?还……”她目光扫过那三名跪地的内侍,和地上杂乱的脚印、车辙,语气微沉,“与朕宫中内侍,在此争执?”
那领头内侍身子一颤,急声辩解:“陛下明鉴!此人鬼鬼祟祟,私闯宫禁,在此窥探,奴才等发现可疑,正要将其拿下审问,绝无争执……”
“私闯宫禁?”萧琉打断他,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重新落回沈玦身上,“沈卿,可有此事?”
沈玦靠在冰冷的假山石上,隔着纷扬的雪片,与萧琉对视。那双眼眸在宫灯映照下,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看不出丝毫情绪。是巧合?还是……她早就知道?甚至,这一切,本就在她意料之中?
肋下的剧痛和身体的冰冷虚弱,让她的思绪有些迟缓。但她知道,此刻的回答,至关重要。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间的腥甜,尽量让声音平稳,却难掩重伤后的沙哑虚弱:“回陛下。臣……旧伤疼痛,夜不能寐,心中烦闷,故冒雪出府散心。不觉行至皇城附近,见宫墙巍峨,雪景苍茫,一时……神思恍惚,误入宫门。惊扰圣驾,冲撞宫人,臣……万死。”
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气虚力弱,配上她此刻狼狈不堪、面无血色的模样,倒真有几分重伤之人神思昏聩、误入禁地的样子。只是,误入宫门,还能恰好“误入”到这存放可疑“重物”的库房前,未免太过巧合。
萧琉静静看着她,没有立刻说话。雪落在她的银狐裘上,落在她兜帽的边缘,她却恍若未觉。只有那目光,如有实质,一寸寸掠过沈玦惨白的脸,紧抿的唇,和那双即使在虚弱狼狈中,依旧竭力维持镇定、却掩不住深处惊涛的眼眸。
半晌,她轻轻挥了挥手。
“都退下。”
三个字,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那三名内侍愕然抬头,似乎不敢相信。“陛下,此人……”
“朕说,退下。”萧琉重复,语气未变,但周遭空气仿佛瞬间凝滞,寒意陡生。
三名内侍再不敢多言,慌忙叩头,匆匆退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连同那间库房门口微弱的灯火,也瞬间熄灭,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影。
宫灯的光晕里,只剩下萧琉,她身后的随从,以及靠在假山前、摇摇欲坠的沈玦。
雪,依旧无声地落着,覆盖了先前的脚印和车辙,也模糊了此间刚刚发生的对峙与机锋。
萧琉抬步,缓缓走向沈玦。狐裘下摆扫过积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在沈玦面前一步远处停下,微微抬眸,看着这个比她高出少许、此刻却因伤痛和虚弱而显得脆弱的将军。
“误入宫门?”她低声重复,兜帽下的脸半明半暗,看不真切神情,“沈卿这误入的,可真是时候,也真是地方。”
沈玦喉结滚动,想说什么,却一阵剧烈的咳嗽猝然袭来,她猛地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压抑的闷咳,单薄的身躯在雪夜寒风中颤抖如落叶,仿佛随时会倒下。
一只戴着雪白狐皮暖套的手,伸了过来,没有碰触她,只是虚虚地停在她面前。
“能走么?”萧琉问,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沈玦咳得眼前发黑,几乎喘不过气,更无力回答。
萧琉静静等她的咳嗽稍稍平复,才再次开口,语气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跟朕来。”
说完,她收回手,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宫灯随着她的移动,照亮前路。
沈玦扶着冰冷湿滑的假山石,勉强站稳,看着那道裹在银狐裘中、在雪中迤逦而行的背影。狐裘在宫灯下流转着华贵而冰冷的光泽,与这荒僻宫苑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一切的气度。
她没有选择。
压下喉间的腥甜和肋下火烧火燎的痛,沈玦迈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跟在那片银狐裘曳地的光影之后。
雪落在她的发顶、肩头,很快覆上薄薄一层。前路是深不见底的宫阙阴影,和那个心思莫测的帝王。
这一次,是她自己,踏入了这扇“夜扣”的宫阙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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