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雾已经爬满了山腰。林长安抱着一把缺了口的扫帚，推开破庙的破门，门轴发出一声熟悉的叹息，像是老人咳嗽，又像是肚子饿。

“早啊，老伙计。”他对着门轴敷衍一句，开始扫地。

山神庙只有巴掌大，前后两进，前殿供神像，后殿当卧房。神像没了手指，香案缺了腿，香炉歪着脖子，像极了他自己——穷，且站不直。可他还是扫得认真，尘埃扬起，像不甘心的小鬼，在阳光里挣扎。

扫完地，他从供桌底下摸出三根残香，比手指还短，这是今天的全部存货。把香头对准火石，轻轻一擦，火星溅起，香头冒出细弱的烟，烟头像条白线，晃晃悠悠飘到神像面前。林长安跪下去，磕头，嘴里念念叨叨：

“山神老爷，保佑我今日开张，香客盈门，米缸见米，钱袋见钱……若真显灵，明日我给您换金身。”

话音落下，残香已烧到尾，噗地灭了。庙堂重新陷入冷清，连回声都没有。林长安并不意外，他拍了拍膝盖，起身去后院打水。井绳湿滑，他一边拉桶，一边自嘲：“再不开张，绳子都要被我吃了。”

昨天他数过，米缸还有一层底，够两顿稀粥。今天要是再没人进香，明天就只能喝白水。十六岁的少年，饿得瘦骨嶙峋，却还要装出神仙模样，想想就可笑。

日头爬上山头，雾气散去，山道终于出现人影。林长安精神一振，理理破旧青衫，把嘴角扬到最合适的弧度——既不谄媚，也不冷淡，像庙里的泥像，刚刚好。

来的是个猎户，背着山鸡野兔，步子沉稳。林长安认得，这人叫李大壮，住山脚，隔三差五上山打猎物，顺道来庙里歇脚。林长安迎到门口，拱手：“李哥，早。”

李大壮点点头，把一只野兔递给他：“给你换换口粮，莫嫌弃。”

林长安咽口唾沫，双手接过：“谢李哥，山神老爷会记你的好。”

李大壮却不进庙，只站在门槛外，朝神像草草抱拳，算是上过香。林长安心里暗叹——又没香火钱。但他还是笑，把野兔挂在厨房梁上，回头给李大壮递了碗凉水。猎户喝完，抹嘴走了，山道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日近正午，阳光晒得庙前石阶发烫，却再无人至。林长安把野兔炖了半只，汤里撒把野菜，吃得满嘴油光。剩下的兔肉用盐抹了，挂在梁上，能顶两三日。他拍拍肚皮，略感踏实，困意涌上，便倚在神像脚下打盹。

梦里，他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香客如流，铜炉里堆满檀香，火光映得他面庞发红。他刚想偷笑，忽听“咔啦”一声脆响，大殿裂开，香炉倾倒，香火熄灭，黑暗扑来——他惊醒，心脏狂跳。

庙里真的暗了。不是天黑，而是香炉的位置，竟冒出一缕极细的黑烟，像墨汁滴入清水，缓缓晕开。林长安眨眨眼，以为自己看错，可黑烟越来越浓，盘旋在神像前，凝成一只模糊的手，对他勾了勾指。

“香……愿……”声音含糊，像瓦片刮地。

林长安毛骨悚然，后背紧贴供桌。黑烟手却不再逼近，只悬在香炉上方，似在等回应。少年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问：“你……是山神？”

黑烟微微颤动，发出古怪的笑：“神？早废了……愿……给我愿……”

林长安脑中电光石火。小时候他听过传说：神像若多年无香火，会吸纳野气，变成“废神”，不生不灭，唯愿是求。可废神不能赐福，只能聚愿，愿满则强，愿空则散。

黑烟手再次勾指，像催促，又像哀求。林长安心跳如鼓，颤声问：“给你愿，我能得到啥？”

黑烟沉默片刻，忽地俯冲，钻入他眉心。一股冰凉瞬间蔓延四肢，少年眼前发黑，耳畔却响起清晰话语：“聚众生之愿，转汝之修为，一愿一增，万愿万成。”

话音消散，黑烟无踪。庙堂恢复寂静，仿佛方才只是幻觉。可林长安分明感觉，丹田处多了一缕暖线，像刚喝下的热汤，缓缓旋转。他抬手，掌心渗出细汗，汗里竟带淡淡檀香。

“聚愿……转修为？”他喃喃，眼底渐渐亮起光。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拄着竹竿，颤巍巍跨进门槛，嘴里含糊：“求口热水……”

林长安回神，连忙去倒热水。递碗时，老乞丐忽地跪倒，朝神像叩头，声音沙哑：“求山神保佑，让我今晚有顿饱饭。”

砰。少年丹田暖线猛地一跳，像被风吹的火苗，瞬间粗了一圈。他愣住——这就是“愿”？

老乞丐叩完头，接过热水，咕咚咕咚喝下，抹嘴道谢，蹒跚离去。林长安呆在原地，感受丹田内那缕暖线旋转速度明显快了一分。他忽然意识到：香客不求财不求色，只一顿饱饭，如此简单，就能让他修为增长？

心跳加速。他冲到门口，阳光耀眼，山道空荡，却不再显得冷清。那缕暖线像种子，落进干涸土地，只要继续浇水，便能发芽、抽枝、参天。

林长安深吸一口气，回身朝神像拱手，声音轻却坚定：“山神老爷，哦不——废神老哥，咱俩搭伙。你聚愿，我修行，来日我替你重塑金身，让你再享万民香火。”

神像依旧残缺，无眼无珠，却仿佛在静静注视。少年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白牙。他转身进屋，取出半只咸兔，切成薄片，摆在供桌；又舀碗兔汤，双手奉上。做完这一切，他拍拍手，走到庙门外，对着空山放声大喊：

“山神庙——今日施粥，过路君子，喝口热汤——”

声音在山谷回荡，惊起几只飞鸟。林长安站在石阶上，瘦削身影被阳光拉得老长，像一杆倔强的旗。他知道，今日只是开始，而那缕暖线，已在他丹田里生根，等待更多愿火，等待燎原。

山风拂过，带来远处脚步声。少年眯眼望去，山道尽头，出现一串模糊人影，正朝破庙缓缓而来。他嘴角扬起，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

“来吧，”林长安轻声说，“愿火已燃，香尽人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