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二月的夜风像刮骨钢刀,顺着领口往里灌。
土方岁三跪坐在前川邸的缘侧阴影里,手里摆弄着一只没点着的烟管。
铜锅头在掌心磕得生疼,只有这点钝痛能稍微压住喉咙里那股要命的痒。
那感觉并不像风寒,倒像是吞了一把带刺的生毛栗子,卡在气管和食道中间,不上不下。
肺里一阵痉挛。
土方猛地把烟管咬死在牙关里,腮帮子瞬间绷出一道硬棱。
那股气从丹田蹿上来,撞得胸腔肋骨咯吱作响,他强行闭气,喉结剧烈滚动了两下,硬生生把那股腥甜给咽了回去。
“副长。”
冲田总司从回廊尽头走过来,脚底下没声,只有衣摆摩擦的细碎动静。
这小子脸色比月光还白,手里拎着个布包,“山南先生回来了。”
土方没回头,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泛着青白。
过了三息,直到肺叶里那阵翻江倒海的刺痛稍微平复,他才松开咬出牙印的烟嘴,声音沙哑得像吞了把沙砾。
“带去里屋。”
冲田站着没动。
土方侧过头,眼神阴鸷:“还有事?”
“没。”冲田垂下眼皮,视线在土方紧攥着胸口衣襟的手上一扫而过,嘴角扯出一个很难看的弧度,“只是觉得,今晚的月亮太亮了,照得人心慌。”
“废话多。”
土方撑着膝盖站起身。
起猛了,眼前炸开一片金星,脚底像踩在棉花上。
这半年来,体力流失得莫名其妙,连握刀的手都开始发虚。
松本良顺那庸医说是操劳过度,肝火犯肺。
去他娘的肝火。谁家肝火犯肺能咳出一地粉红色的烂泥?
里屋没点灯,只有庭院里的残雪映进来一点惨白的光。
山南敬助跪在正中,背挺得笔直。
面前摆着胁差,那是切腹用的。
看到土方进来,这个昔日同窗、如今的逃兵,竟温和地笑了一下。
“土方君,这一路,辛苦了。”
这一句“辛苦”,像根针扎进土方最不想碰的地方。
新选组是把刀,刀不能有思想,更不能有退路。
山南动了脱离的念头,就是刀刃上崩出的缺口。
缺口不磨平,刀就会断。
道理土方都懂。
可看着山南那张平静的脸,他胃里那股逆行的气血又开始翻涌。
胸口像是被一双滚烫的手死死攥住,那不是恐惧,是一种更深层的、几乎要将内脏绞碎的排斥反应。
“有些路,一旦开始走,就回不了头。”土方走到上首坐下,手按在刀柄上,指腹摩挲着缠绳的粗糙纹理,借此定神。
山南点了点头,视线穿过土方,似乎看向了虚空中的某一点:“我知道。我不怪近藤局长,更不怪你。只是……这里的空气太浑浊了,我快不能呼吸了。”
不能呼吸。
这四个字像重锤砸在土方胸口。
他喉头一甜,那种熟悉的、花瓣在气管里吸饱了血膨胀的触感瞬间顶到了舌根。
不能咳。绝对不能在这时候咳。
土方死死抿着唇,面部肌肉僵硬得像块铁板。
他必须是那个冷酷无情的副长,是新选组的法度,是那堵挡在近藤身前的铁壁。
他不能在处决叛徒的时候,像个痨病鬼一样呕出一地见不得人的东西。
“动手吧。”土方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利刃切开皮肉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湿润,沉闷。
血腥味瞬间炸开。
在那股铁锈味冲进鼻腔的瞬间,土方终于到了极限。
他猛地起身,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倒在血泊里的山南,跌跌撞撞地冲出里屋,一头扎进后院的枯井旁。
“呕——”
一大口鲜血喷在井沿的青苔上。
血里混着几团湿漉漉的粉色软肉,蜷曲着,像某种寄生虫的尸体,又像是被嚼碎的樱花瓣。
它们在月光下散发着一种妖异的光泽,随着土方急促的喘息微微颤动。
这是第六期了。
以前只是干咳带点粉末,现在已经能咳出完整的花瓣形状。
土方撑着井沿,手指抠进石缝里,指甲断裂也没知觉。
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哨音。
他盯着那摊血肉模糊的东西,脑子里昏沉沉地想:这玩意儿长在身体里,到底算是个什么器官?
“岁三?”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沉稳,急促。
土方脊背瞬间僵直。那是近藤勇。
这大猩猩怎么这时候来了?
恐惧比疼痛来得更快。
不能让他看见。
这该死的病,这见不得光的、因为对那个人不可言说的绮念而长出来的怪物,绝对不能让他看见。
土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脚,鞋底在那摊血迹上狠狠碾过,把那几团粉红色的花瓣踩进烂泥里。
“你怎么在这?”
近藤的大手搭上他的肩膀,掌心热得烫人。
那股热度顺着衣料渗进来,原本刚平复一点的胸口瞬间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
心脏狂跳,血液像煮沸了一样往脸上涌。
这就是这病的悖论——越是靠近渴望的源头,死得越快。
土方侧过身,借着阴影挡住半张脸,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嘴角:“处理完了,出来透口气。”
近藤皱着眉,借着月光看清了土方嘴角的血痕,瞳孔猛地一缩:“你受伤了?还是……”
“咬着舌头了。”土方打断他,语气硬邦邦的,带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烦躁,“刚才看山南切腹,走神了。”
近藤愣了一下,眼里的担忧没散,反而更浓了。
他是个直肠子,但这会儿也觉出不对劲。
土方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了,不像是沾上的,倒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阿岁。”近藤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只有私下里才有的憨厚和笨拙,“别把自己逼太紧。山南的事……我也难受。你要是心里堵,就骂我两句。”
骂你?
骂你是个蠢货,还是骂你居然让我爱上你?
土方感觉喉咙里那股异物感又上来了,像是有一根藤蔓正顺着气管往上爬,想要在那个人面前开出一朵花来。
他猛地挥开近藤的手,退后半步,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我不堵。”土方冷冷地说,眼神越过近藤的肩膀,看向黑黢黢的夜空,“总得有人来做恶人。你是局长,只要看着前面就行。这种脏活,本来就是我该干的。”
近藤的手僵在半空,最后无奈地垂下,叹了口气:“你啊……”
“回去睡吧。”土方转过身,不再看他,“明天还有队务。”
直到近藤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另一头,土方才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顺着井沿滑坐到地上。
冷汗浸透了里衣,风一吹,凉得刺骨。
他摊开手掌,掌心里全是刚才擦嘴角蹭下来的血,还有一片粘在指缝里的、没踩干净的樱花瓣。
只有指甲盖大小,粉得刺眼,像是某种嘲讽。
土方盯着那片花瓣看了很久,突然扯动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亮,凑近那片花瓣。
火苗舔舐着娇嫩的纤维,发出细微的焦臭味,瞬间化作一缕青烟。
连同山南留下的那封还没来得及拆开的信,一并烧了个干净。
灰烬落在雪地上,脏兮兮的一团黑。
这就是结局。土方想。
所有的柔情,所有的动摇,所有的妄念,最后都得烧成灰,踩进泥里,才能铺平那条通往“诚”字大旗的路。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扶着井沿站起来。
腿还是软,但腰杆又挺直了。
夜更深了,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吠了两声,很快又被风雪盖过。
土方岁三迈开步子,踩着那些看不见的血与花,走回了属于他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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