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底下的青苔滑腻腻的,像踩在死鱼皮上。
这条通往旧阁的路大概八百年没人扫过,枯枝败叶积了一层又一层。
风一吹,那些干枯的叶子就在地上打滚,发出那种类似老鼠磨牙的细碎声响。
沈知微紧了紧领口,抬头看那块匾额。
蓝底金漆的“云韶”二字,大概是刚挂上去不久,漆色还亮得扎眼。
可惜工匠偷懒,没把底下的旧漆铲干净。
风吹日晒的,新漆皮卷了边,那“云”字的一撇下面,露出个苍劲有力的“昭”字头,像是一个死不瞑目的鬼魂正努力往外探头。
鸠占鹊巢,连窝都懒得重新搭。
门口蹲着个老头。
这就是柳嬷嬷嘴里的看阁人,周伯。
他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短打,正对着门槛的一块青石磨东西。
手里拿着一把铜匙,磨一下,停一下,再对着光照照。
“滋——滋——”
那声音听得人牙酸。
见沈知微过来,周伯也没起身,只是浑浊的老眼翻了翻,把手里磨得锃亮的铜匙柄朝上一递。
那动作很僵,不像递东西,像递刀子。
紧接着,他伸出枯树皮一样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摆摆手,又指了指阁楼深处那架蒙着防尘布的焦尾琴。
意思是这阁楼隔音不好?还是让他这聋子听不见?
沈知微没吭声,伸手接过铜匙。
指尖刚触到匙柄,她心里就“咯噔”一下。
这铜匙的手柄上有一道极深的凹槽,边缘锋利,刚才被磨得泛着寒光。
她下意识地用大拇指顺着那凹槽抹了一把。
那个弧度……
脑海里瞬间闪回昨夜西阁烛火下的一幕——萧珩摊开手掌,拇指指腹那道新鲜的、呈锯齿状的伤口。
沈知微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那伤口的形状,跟这凹槽的边缘,严丝合缝,连那个刁钻的拐角都分毫不差。
这哪里是把钥匙,分明是把见血的凶器。
摄政王手上的伤,是在这把钥匙上弄的?
她不动声色地将铜匙滑进袖袋,手心却渗出了一层腻汗。
左手掌心那道被护腕硌出的新伤本来就没好利索,这一攥拳,痂皮崩开,一滴殷红的血珠子沁了出来,不偏不倚,正滴在袖中那枚铜匙柄的刻痕正中央。
阁楼里全是灰。
尘土味混着陈年的檀香,呛得人嗓子眼发痒。
正当中的紫檀案上,架着那把名动天下的焦尾琴。
防尘布一掀开,扬起的灰尘在光柱里乱舞。
沈知微屏住呼吸,掏出帕子去擦琴腹上的积灰。
指尖刚触碰到琴腹那一圈繁复的云雷纹起始处,一股奇异的电流顺着指尖直窜脑门。
“嗡——”
不是琴声,是耳鸣。
那一瞬间,世界仿佛被抽成了真空。
掌心的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沿着那云雷纹的沟壑蜿蜒而下。
血线流经第一个凸点,那里就像是被烧红的针扎了一下,烫得她浑身一抖。
紧接着,脑子里凭空炸开了一声鼓点。
“咚!”
血线继续流淌。
第二个凸点,烫。
“咚——哒!”
第三个,第四个……
十二个凸点,十二次灼烧,十二组节奏不同的鼓点在她颅腔内疯狂撞击。
这节奏……快而碎,如同暴雨打荷叶,每一声都踩在呼吸的空隙里。
沈知微死死撑住琴案,大口喘气。
这是《云韶残谱》开篇缺失的那一段“太簇”!
世人都以为这残谱缺的是旋律,原来缺的是定调的鼓点!
没有这段鼓点做底,那《云韶》弹出来就是淫词艳曲;有了这鼓点,那就是金戈铁马的杀阵。
腿有点软,站不住了。
沈知微身子一歪,顺势蹲了下去,像是去系松开的鞋带。
借着宽大裙摆的遮挡,她飞快地从袖中摸出那把染血的铜匙,在青砖的缝隙里,凭着刚才那股灼烧的记忆,狠狠刻下那十二个点位。
长、短、短、长……
刻完最后一笔,她迅速用手指抹了一把砖缝里的土,把痕迹盖住,这才扶着案角重新站直。
后背已经湿透了。
这哪是弹琴,这是玩命。
退出阁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更阴沉了,乌云压得人透不过气。
刚迈出门槛,迎面撞上一阵香风。
谢韫。
这位尚仪局的女官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博山炉,大概是刚从别的院子搜刮来的,脸上挂着那种看谁都像贼的表情。
“哟,云韶夫人好雅兴。”
谢韫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脚下却没停,直直地冲着沈知微走过来。
路窄,她不让。
沈知微只能侧身往旁边避,身子几乎要贴到墙根。
就在两人错身的一刹那,谢韫宽大的袖袍猛地一扬。
“当啷!”
一块青瓷镇纸从她袖口滑落,重重地砸在青石板上。
瓷片四溅。
沈知微下意识地抬脚想躲,可那碎瓷片像是长了眼,最大的那一块正好滑到她脚底。
脚心一痛,隔着软底绣鞋都能感觉到那股锐利。
掌心刚止住血的伤口受了惊吓,猛地一缩,又是一滴血珠子甩了出去。
“啪嗒”。
血滴落在脚边那块最大的青瓷片上。
洁白的瓷釉,殷红的血。
鲜明的对比下,瓷片表面原本看不清的一行暗刻小字,被血色浸润,陡然浮现出来。
沈知微瞳孔骤缩。
“云韶非乐,乃钥也。”
云韶不是乐谱,是钥匙?
这字迹狂草不羁,分明是养父的笔迹!
谢韫似乎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哎呀了一声,弯腰就要来捡。
“别动!”
沈知微低喝一声,右脚极快地往前一探,看似无意地踩在那块染血的瓷片上,裙摆正好遮得严严实实。
“碎碎平安,谢女官千金之躯,别被这污秽伤了手。”
她语速极快,声音却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谢韫的手停在半空,狐疑地扫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而伸手去扶正怀里那只倾斜的博山炉。
就在那只涂着丹蔻的手指狠狠掐进香炉边缘的一瞬间,沈知微的余光瞥见,那半开的炉盖缝隙里,露出了半截象牙白的物件。
是个琵琶拨子。
那拨子的背面,刻着一道极细的螺旋纹。
跟她袖袋里那把铜匙柄上的花纹,同出一源。
这东西,昨天苏砚来送琵琶的时候,她见过一模一样的。
谢韫直起身,冷哼一声,抱着香炉走了。
沈知微站在原地,脚底踩着那个惊天的秘密,直到那阵香风彻底散去,才缓缓挪开脚。
她蹲下身,用指甲将那块瓷片上的血迹抠掉,连同那行字一起抠得模糊不清,然后将瓷片攥进手心。
远处,几个捧着托盘的侍女正穿过回廊朝这边走来。
领头的妇人三十上下,发髻高耸,手里捧着一件流光溢彩的云锦礼服,那是裴娘子。
“夫人,王爷吩咐,今晚宫宴,请夫人更衣。”
沈知微站直身子,将带血的瓷片顺着袖口滑进暗袋。
更衣?
她看着那件红得像火一样的礼服,伸手抚过袖口。
指尖扫过袖口那一圈细密的小篆刺绣时,一种异样的触感让她心头一跳。
这绣线里……似乎夹着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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