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粘稠得令人作呕的冰冷，包裹着每一寸皮肤，争先恐后地从口鼻、从耳朵、从每一个微小的毛孔往里钻。不是水的润泽，而是某种介于胶质和活体组织液之间的东西，带着一股奇异的、近乎甜腻的腥气。

林啸的意识在黑暗与窒息感中沉浮、挣扎。肺部火烧火燎，本能地想要吸气，却只灌进更多滑腻冰凉的液体。预想中的溺水剧痛没有到来，那些液体涌入气管后，竟自发地转化为某种微凉的、富含奇怪养分的物质，强行抚平了灼烧感，却也带来更深的麻痹。

我是谁？

混乱的碎片在脑海深处冲撞：实验室惨白的无影灯，同事们惊恐扭曲的脸，刺耳的、几乎要撕破耳膜的警报长鸣，还有……失控的能量乱流，像一只无形的巨手将他攥住、揉碎，抛入一片绝对的虚无。

那么现在呢？死亡后的世界？还是某种比死亡更可怕的、持续不断的感官酷刑？

没等他理清头绪，身体内部猛地传来一阵陌生而剧烈的悸动。

那感觉难以言喻，像是有无数细小的、饥饿的触须，从他脏器深处、骨髓缝隙里悄然探出，轻柔却又不容抗拒地刮擦、探寻着，发出无声但极其清晰的催促。与此同时，一种沉甸甸的、饱胀的钝痛从腹腔深处蔓延开来，并不尖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和……下坠感。

仿佛里面塞满了即将成熟的、沉甸甸的……

卵。

这个不属于人类认知范畴的词，裹挟着一股冰冷、绝对、属于另一个高等意识的“确定性”，蛮横地挤进了他的思维。

卵？什么卵？谁的卵？！

荒谬感和极致的恐慌终于压过了混沌与麻木。林啸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随即被一片暗淡的、脉动着微光的景象占据。没有天花板，没有墙壁，他仰面看到的是一片不断缓慢蠕动、起伏的肉膜穹顶。那光来自肉膜下覆盖的、类似神经网络或血管丛的半透明结构，其中流淌着荧绿色的、粘稠的液体，如同有生命的熔岩，发出幽暗的光，将这片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

他正躺在一个……池子里。

一个由蠕动着的、温热活肉构成的巨大椭圆形池子。池壁是深紫色的，厚实而富有弹性，布满粗大搏动的暗色血管和不断分泌、滴落的透明粘液。池内盛满了淡金色的、蜂蜜般粘稠的浆液，此刻正泛着细微的涟漪，温柔（或者说，强制性地）托举着他的身体。

那些浆液有生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正顺着皮肤上每一个微小的孔隙，甚至透过黏膜，丝丝缕缕地渗入体内。而那股腹中的饱胀感和内部细密的催促感，正随着浆液的注入，变得愈发清晰、强烈。

他试图动一动手指，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感从四肢百骸传来。他想坐起身，腰部却传来一阵惊人的酸软，仿佛那里的骨骼和肌肉被过度使用、透支到了极限，稍微用力就像要折断一般，让他闷哼一声，重新跌回粘稠的浆液中。

“陛下，请保持静止。”

一个声音响起。不是通过空气振动传入耳膜，而是直接、平板、毫无起伏地在林啸的意识深处生成。非男非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最精密的仪器播报。

“第一批‘原生质’输送尚未完成，强制中断会影响‘摇篮’稳定性，干扰本次孵化进程。”

林啸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池边。

那里站着一个……东西。

它大致保持着类人的直立轮廓，约有两米高，通体覆盖着深黑色、光滑如镜的几丁质甲壳，在幽绿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关节部位有尖锐的骨刺突出，显得狰狞而高效。它的头颅呈流畅的倒三角形，没有口鼻耳等五官，只有一片光滑的弧度，此刻正“面向”着他。胸腔部位并非完全封闭，而是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精密排列的、暗红色肌肉纤维和闪烁着微蓝冷光的能量管道与晶体簇。几条纤长、灵活、宛如外科手术器械般的银白色辅助肢从它背后优雅地延伸出来，尖端闪烁着寒光。

虫族。

而且绝非低级兵种。那种流畅到近乎完美的生物机械线条，毫无多余动作的绝对静止，以及直接进行意识沟通的能力……是高等虫族，很可能是负责核心区域管理的近卫或者……管家。

“你……是谁？”林啸听到自己发出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锈铁，陌生得可怕。

“编号K-7，您的巢穴主管，专职负责‘摇篮’维护、孵化保障及您的日常所需。”那虫族——K-7——微微低下头，平滑的面部甲壳上，两点幽蓝的光点倏地亮起，又熄灭，如同一次礼节性的眨眼。“陛下，您刚刚完成与母巢核心的首次深度同化链接，意识尚有少许震荡余波。有任何不适或需求，请直接向我下达指令。”

陛下？母巢核心？同化？摇篮？

更多的、混乱的、不属于林啸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强行撬开的闸门洪水般涌入他的脑海。庞然如移动行星的虫族母巢，在其最深处被重重生物装甲和能量场保护的绝对核心；无数虫族单位如同神经信号般在庞大的生物神经网络中穿梭、执行命令；一个冰冷、浩瀚、纯粹、仿佛亿万意志聚合体的存在，高踞于网络中央，负责产下维系种族的所有虫卵，决定每一个单位的基因序列与进化方向……

那是虫群的心脏，灵魂，也是……生殖中枢。

虫母。

而他此刻，正躺在这虫母专属的、名为“摇篮”的产卵与恢复池里，感受着那些即将被“生产”出来的虫卵，在他体内疯狂汲取着养分。

“不……！”强烈的抗拒和源自灵魂的战栗让林啸猛地挣扎起来，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双手死死扒住湿滑的池边，粘稠的金色浆液从他身上哗啦啦流淌，腰部传来撕裂般的酸软痛楚，但他不管不顾，只想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我不是！放我出去！这是什么鬼地方？！”

K-7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抬起了右前肢——那更像是一把融合了生物与机械美感的异形武器——一道柔和但坚实无比的无形力场凭空生成，将林啸轻轻推回池中，并限制了他的大幅动作。“陛下，您的精神波动出现高强度异常频段，判定为同化后遗余应激反应。建议接受‘深层抚触’以稳定状态。”

一条冰冷、前端分叉、如同神经探针般的银白色辅助肢悄无声息地探入池中，精准地抵向林啸的后颈脊椎连接处。

“别碰我！滚开！”林啸头皮发麻，拼命扭动身体想要躲避。

但那辅助肢的尖端已经触碰到了皮肤。一阵奇异的、强效的酥麻感瞬间席卷了他的神经系统，并非疼痛，却强行舒缓了他紧绷的肌肉和沸腾的情绪，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惊恐的火焰，同时也带来更深层次的无力与困倦。挣扎的力道迅速消退。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沉重、缓慢、带着金属甲壳摩擦特有质感的声音，由远及近，敲打在肉质的地面上，也敲打在林啸骤然缩紧的心头。

池内的淡金色浆液随着这脚步声微微震颤，泛起不安的涟漪。

K-7立刻收回了辅助肢，转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原本就挺直的躯干显得更加肃穆，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一个更加高大、压迫感堪称恐怖的身影，步入了这片被“摇篮”幽光笼罩的腔室。

他比K-7高了整整一个头，接近三米，宛如一座移动的黑色铁塔。甲壳是更深邃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纯黑，上面并非光滑一片，而是布满了暗红色的、如同地下岩浆河裂纹般的能量纹路，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明灭。头颅更加棱角分明，充满了攻击性，下颌厚重如同攻城锤，头顶两侧向后延伸出狰狞而威严的王冠状骨刺。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一对结构复杂、闪烁着纯粹猩红色光芒的复眼，此刻，那红光正如同探照灯般，冰冷地扫过池中狼狈不堪的林啸，掠过他因挣扎而裸露的、微微隆起的腹部轮廓，里面没有丝毫属于生命的温情，只有一种评估资源利用率、权衡价值的绝对冷酷。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啸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冻僵，连那被强制舒缓的神经都重新被冻醒。这不仅仅是体型和力量的差距带来的恐惧，更是一种来自生命形态碾压、来自食物链顶端掠食者对下级支配者天然威压的本能战栗。他就像赤身裸体被扔进了暴龙的巢穴。

零碎的记忆给出了答案。

虫王。阿迦雷斯。

这个虫群的最高统治者，虫母的法定配偶与守护者（也是监视者），以及……当虫母基因出现劣化、无法继续产出优质后代时，有权启动“回收”程序，更换新的母体，以保证种族基因库“纯净”与“优化”的最高执行者。

杀妻证道。林啸脑子里只剩下这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贴切的词。

虫王阿迦雷斯在池边停下脚步，猩红的复眼从林啸苍白的脸上移开，转向K-7。

“汇报。”两个字，直接在林啸和K-7的意识中炸开。声音低沉、威严，如同两块沉重的金属在颅骨内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吾王。”K-7微微躬身，意识传输平稳迅速，“陛下已完成首次核心链接，原生质吸收率87.4%，‘摇篮’运行稳定。首批基础工蜂卵已进入甲壳硬化阶段，预计孵化周期符合标准模板。但陛下意识波动中持续检测到异常频段，强度34%，性质分析……疑似残留原始精神印记干扰。”

阿迦雷斯的目光重新落回林啸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猩红的光芒如同扫描射线，一寸寸刮过林啸的皮肤，仿佛要穿透他的肉体，直接检查他灵魂（或者说，那个所谓的“原始精神印记”）的成色。

“‘摇篮’能量供应提升至基准的105%，加速代谢循环，清除所有不稳定杂质。”阿迦雷斯的声音冰冷如亘古寒冰，“第一批孵化体的基因纯净度必须达到最优。任何偏差，即视为母体失格。”

“遵命，吾王。”K-7毫无迟疑地回应。

林啸听懂了。他们在讨论他，像讨论一件出了点小问题的生产工具。那些属于“林啸”的记忆、意识、人格，就是需要被加速清除的“杂质”和“不稳定因素”。而他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产出“基因纯净度最优”的虫子。恐惧和愤怒交织，让他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牙齿磕碰，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阿迦雷斯似乎对他的反应漠不关心，就像人类不会在意流水线上的机器是否有情绪。他转过身，准备离开这充斥着“摇篮”甜腥气味的腔室。

但就在他即将踏出那片幽绿光域的边缘时，脚步顿了顿。

他没有回头，只有一道更加冰冷、更加直接、仿佛带着冰碴的意识传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刻在林啸脑海的最深处：

“完成你的职责，母体。”

“记住——”

“虫群，只需要最优的基因。”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肉质通道的深处。那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也随之消退。

但留下的寒意，却比之前更加彻骨，深深浸入了林啸的骨髓和灵魂。

他瘫在粘稠温热的“摇篮”浆液中，腰部以下浸泡在提供生命养分的液体里，上半身却如坠冰窟，冷得他止不住地哆嗦。池边的K-7已经重新开始调整“摇篮”的能量输出，淡金色的浆液微微升温，涌动得更加活跃，加速向他体内渗透。

腹中，那些“东西”的轮廓似乎更加清晰了，存在的鼓胀感伴随着细微的、持续的钝痛，一阵阵传来。

林啸仰望着头顶那片脉动着的、非人的肉膜穹顶，幽绿的光倒映在他空洞的瞳孔里。

他想尖叫，声音堵在喉咙。

他想逃跑，身体软得不像自己的。

他想毁灭这一切，却连握紧拳头都做不到。

“嗬……嗬……”他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混入池中淡金色的原生质里，瞬间消失不见。

在这个冰冷、恐怖、完全异化的虫巢最深处，身为人类的林啸，似乎已经死了。

而作为虫母的“陛下”，他的“职责”，才刚刚开始。

腰际的酸软，一阵阵袭来，比之前更加剧烈，仿佛在提醒他，这具身体已经为“孵化”做好了准备。

无论他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