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秦无极去了公司。苏晚晴则迎来了拍卖行送达的拍品。
两个穿着制服的专员小心翼翼地将包装严实的木箱抬进二楼小书房旁的阳光房——那是她昨晚临时向林伯要求的空间。阳光房朝南,三面落地玻璃,光线极佳,通风良好,窗外是静谧的山景,最适合做修复工作。
林伯指挥着人将一张宽大的实木工作台安置在房间中央,又搬来几个带滚轮的储物架和专业的无影灯。一切准备就绪,房间里只剩下苏晚晴一人。
她戴上薄棉手套,拿起专业开箱刀,沿着木箱边缘小心划开。防震填充物被一层层移除,终于露出了里面的物件。
首先是被妥善固定在防震架上的绢本画。装在无酸玻璃画框内,但隔着玻璃也能看到那触目惊心的破损——画心泛黄脆化,多处折痕断裂,边缘有虫蛀和水渍的痕迹,左下角一片巴掌大的缺失。然而,那残留的墨色与敷彩,尤其是那枝斜逸而出的寒梅,用笔清劲洒脱,敷色淡雅,确如她所判断,有明代文人画的意趣。
她将画框小心地立在架子上,然后打开另一个更小的匣子。三片缂丝残片被分别平放在无酸卡纸上,颜色比图册上更沉郁古朴,金线早已黯淡,但翠鸟的羽翎、仙鹤的脖颈、牡丹的层叠花瓣,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依然能窥见当初的繁华与匠心。
她久久地凝视着它们,指尖隔着空气,虚虚地描摹那些断裂的丝线和褪色的纹样。心脏深处,有种熟悉的、近乎虔诚的悸动。那是每次面对亟待修复的古物时,都会涌起的使命感与温柔。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工作台,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工具。
蒸馏水、乙醇、特制的清洗剂、各种型号的排笔、鬃刷、镊子、刮刀、修复用绢、天然胶矾水、矿物颜料……一件件从她带来的工具箱和秦无极让人准备的新工具里取出,分门别类摆好。阳光洒在那些光泽各异的工具上,静谧的房间里只有她轻微的脚步声和物品放置的细响。
准备工作做了近一个小时。她换上专业的白色工作服,将头发完全束进发网,戴上口罩和放大镜眼镜。
修复的第一步是清洗。这是最考验耐心和精细度的工序。她调制好温和的清洗液,用最小的排笔蘸取,屏住呼吸,从画作边缘一处不起眼的污渍开始,以毫米为单位,极轻极缓地滚拭。动作必须稳,力道必须匀,稍有不慎,本就脆弱的绢丝就可能彻底损毁。
时间在绝对的专注中失去了意义。窗外的阳光缓慢移动,从东边挪到中天。她保持着同一个弯腰的姿势,手臂悬空,只有手腕和手指在极细微地动作。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她也恍然未觉。
直到林伯轻轻敲门,送来午餐和茶水,她才恍然惊觉,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
“少夫人,您休息一下吧。”林伯看着工作台上摊开的工具和那幅已初步清除了表面浮尘、露出更多细节的画,眼中流露出由衷的敬意。
“谢谢林伯,放在那边就好。”苏晚晴直起有些僵硬的腰,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视线重新聚焦,看着画面上那枝梅花在清洗后显得清晰了些的枝干,疲惫被一股微小的成就感冲淡。
她简单吃了点东西,喝了口茶,没有过多休息,便又重新戴上装备。
下午的工作是加固。用特制的胶矾水,在画心背面极其小心地进行局部加固,防止进一步剥落。这一步更需要精准的判断,用量多一分少一分,都可能影响画作最终的平整度和寿命。
她全神贯注,世界缩小到只剩下眼前这一方残破的绢帛,和手中那支承载着修复使命的排笔。
秦无极回到别墅时,已是傍晚。
林伯接过他的外套,低声道:“少夫人还在阳光房,午饭只简单用了一点,一直在工作。”
秦无极脚步顿了顿,朝二楼走去。
阳光房的门虚掩着。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夕阳的金辉透过玻璃,洒满整个房间。苏晚晴背对着门,站在工作台前,微微弯着腰。她穿着白色的工作服,身形显得格外单薄,但脊背挺直。她的手臂悬空,手腕稳定地移动着,手指捏着细小的工具,动作精确得如同精密仪器。阳光在她周围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细小的尘埃在她身侧的光柱里缓缓浮动。
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她偶尔调整工具时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轻响。空气里有淡淡的、类似旧书和天然制剂混合的气味。
秦无极的目光掠过工作台上那些琳琅满目、他大半叫不出名字的专业工具,掠过那幅已隐约焕发出不同神采的绢本画,最后落在她的背影上。
他见过她在协议上签字时的平静,在家宴上应对时的得体,在拍卖会里分析拍品时的专业。但眼前这个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散发着沉静而强大气场的苏晚晴,是他未曾见过的。
那是一种剥离了所有社会身份和角色扮演之后,属于她本真的、核心的状态。专注,虔诚,带着一种近乎孤独的执着。
他忽然想起自己偶尔在深夜书房,拿起刻刀,面对一块木头或石头时的感觉。那一刻,世界是安静的,时间是凝固的,只有手下的材料和内心的图景在对话。
或许,他们骨子里有某种相似的东西。都习惯于用绝对的理性与掌控去面对外部世界,却又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保留着一块需要极致专注和耐心才能触及的柔软之地。
他没有出声打扰,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下楼时,他对林伯说:“晚餐推迟到八点。给她送些点心过去,要容易入口、不黏手的。”
“是。”
晚餐时分,苏晚晴终于走出了阳光房。她换回了家常的衣服,头发还有些湿,应该是刚刚洗过澡,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但眼睛很亮。
“抱歉,我下来晚了。”她在餐桌旁坐下。
“进展如何?”秦无极问,示意佣人盛汤。
提到工作,苏晚晴的倦意似乎褪去了一些:“表面清洗和初步加固完成了。比预想的状况好一些,虫蛀没有伤及关键线条,水渍也是可逆的。接下来要补绢、全色,是最耗时的部分。至于缂丝,”她顿了顿,“需要更专业的织机辅助研究,我打算联系我的导师。”
她的语气平和,但透着一种清晰的思路和规划。
秦无极将一碗温热的山药排骨汤推到她面前:“不急。按你的节奏来。”
苏晚晴看着那碗汤,又抬头看了看他。他神色如常,好像只是随口一说。
“谢谢。”她低下头,小口喝汤。温暖的液体滑入胃里,驱散了长时间工作带来的寒意和紧绷。
晚餐在安静的氛围中进行。秦无极没再问修复的事,转而说起公司一件无关紧要的趣闻。苏晚晴偶尔应和几句,大部分时间在安静地吃东西。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饭后,她没有立刻回书房,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想缓一缓再上楼。
秦无极坐在另一侧,用平板电脑处理邮件。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温暖昏暗。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晴的意识有些模糊。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有人靠近,然后身上被轻轻盖上了什么。是柔软温暖的羊绒薄毯,带着很淡的、属于秦无极的雪松气息。
她眼皮动了动,没睁开。
耳边传来他压低的、对林伯说话的声音:“让她睡会儿。别吵她。”
脚步声远去,客厅重新陷入寂静,只有平板电脑偶尔发出的微弱提示音。
苏晚晴蜷在毯子里,鼻尖萦绕着那丝冷冽又沉稳的香气。一种久违的、被人妥帖关照的感觉,悄然漫过心防,让她在沉入睡眠前,模糊地想:
这个人,到底有多少面?
冷酷的商人,敏锐的收藏者,偶尔流露温情的……协议丈夫。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而她自己,在这场步步为营的交易里,又该如何守住那颗,似乎开始有些动摇的心?
夜色渐深,窗外山影沉默。
别墅里灯火温暖,有人沉睡,有人未眠。
而阳光房里,那幅残破的古画和古老的丝线,正静静等待着,在修复者的手中,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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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