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撕扯着营帐,火光摇曳不定。
金色的丝线在昏暗的灯火下,跳动着微弱而固执的光,像一颗从未停歇的心跳,灼痛了榎本的眼。
这枚袖章,是近藤亲手缝在他第一件羽织上的。
当年他说:“岁三,你是我的影子,也是诚字旗的一部分。”后来旗倒人散,他便把它剪下,藏进里衣夹层,再未示人。
如今它静静躺在土方胸前,金线在灯下泛着幽微的光泽,仿佛仍连着那个早已覆灭的时代。
榎本握着土方的手,那只曾挥动和泉守兼定、签发过无数铁血命令的手,此刻却瘦骨嶙峋,冰冷得像一块被遗弃在雪地里的顽石。
他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它,试图将自己的温度渡过去,却感觉那股寒意沿着自己的手臂,一路蔓延,直抵心脏。
他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
有幸能在这末世的废墟之上,成为离这个孤绝灵魂最近的人。
不幸的是,他穷尽一生,也无法成为走进那座灵魂废墟的人。
那枚袖章,是唯一的钥匙,却通往一个早已坍塌的世界。
发动奇袭的那个清晨,天还未亮,五稜郭的上空飘着碎钻般的冰晶,冷冽如刀锋刮过瞳孔。
寒风灌入鼻腔,带着铁锈与冻土的气息;耳畔是战马低嘶与铠甲轻响,交织成黎明前最压抑的序曲。
土方岁三叫来了队里年纪最小的小姓,市村铁之助。
少年人的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稚气,看向土方的眼神里,是混杂着崇拜与畏惧的清澈——那目光落在土方脸上时,像初春融雪滴落青石,清脆而微凉。
土方没有看他,只是将自己的佩刀——那振跟随他半生,饮过无数敌人鲜血的“和泉守兼定”,连同一个陈旧的、包裹着相片的油纸包,和一封信,一并放在了桌上。
“铁之助,”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冬日里结冰的湖面,“天亮后,你带着这些东西,离开箱馆,回日野去。”
市村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他猛地跪下,膝盖砸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一响,声音里带着哭腔:“副长!我不走!我要跟您一起战斗!”
“这是命令。”土方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却带着不容置喙的重量。
他终于侧过头,看了少年一眼,那眼神深处,竟有一丝极罕见的、近乎温柔的疲惫。
那一瞬,榎本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也曾这样远远望着土方站在廊下点烟,烟草燃起的一缕青烟模糊了他的轮廓,也模糊了所有不敢出口的言语。
多少年来,他总是在作战会议上偷偷数土方眨眼的次数,在深夜巡视时绕道去确认他的营帐灯火是否熄灭。
那些沉默的凝望,都被他归结为“同僚之责”。
可此刻他知道,那是无数次想伸手、又缩回的爱恋。
“新选组的未来,不在战场上。你还年轻,你要活下去,把我们的故事……告诉后来的人。”
他顿了顿,拿起那封没有署名的信笺,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某个人的温度——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痒感,像是旧日掌心相贴的记忆在复苏。
“把这个……交给近藤家的人。”
那不是遗物,那是他剥离自身的仪式。
他将属于“土方岁三”的一切,都交付出去,只为将这副残躯,彻底变成一面属于“新选组”、属于那个人的旗帜,去执行最后一次,也是最绚烂的一次冲锋。
少年最终含泪领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营帐内,土方岁三缓缓褪下外衣,从怀中最贴近心脏的地方,取出了一振短刃。
那是近藤勇在试卫馆时期送他的护身之物,刀鞘朴实无华,多年来被他的体温和汗水浸润,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暗色,触手时甚至能感到一丝余温,如同旧梦尚存呼吸。
他将短刃重新束好,贴身藏起。
那一刻,他不再是陆军奉行土方岁三,他变回了那个在多摩乡下,跟在近藤勇身后,愿意为他扫平一切障碍的、名为“岁三”的影子。
当夜,雪下得更大了。
奇袭的队伍如同一群黑色的幽灵,在没过膝盖的深雪中奔袭二十里。
风声如鬼哭,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冷风裹挟着雪粒拍打耳膜,发出沙沙的爆响;脚踩进积雪时,传来沉闷的咯吱声,每一步都像陷进冻土深渊。
土方一马当先,他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疲惫,胸口那振短刃的位置,像揣着一团火,烧得他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
敌营的篝火遥遥在望,橙红的火光在风雪中摇曳不定,像地狱里引诱亡魂的磷火,映得雪地泛出诡异的橘黄;空气中弥漫着焦木与血腥混合的气味,每一次吸气都像吞咽滚烫的砂砾。
“——为了‘诚’字旗!”
一声裂帛般的呐喊,土方挥刀冲入敌阵。
刀光在火光中拉出凄厉的白练,金属撞击声与骨骼碎裂声交织成一片;鲜血泼洒在洁白的雪地上,瞬间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散发出浓烈的铁锈味,腥甜的气息直冲鼻腔。
他像一尊来自地狱的修罗,眼中没有敌人,只有前方那面高高飘扬的、代表着新政府的“菊纹旗”。
杀!杀!杀!
他连斩七人,鲜血浸透了他的羽织,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与冰冷的雪水混在一起,滴落在脖颈间,激起一阵战栗的触感——那热度短暂地唤醒了知觉,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吞噬。
就在他纵身跃起,刀锋即将触及旗杆的瞬间——
“砰!砰!”
两声沉闷的枪响,几乎被战场的喧嚣所淹没。
巨大的冲击力从胸腹处传来,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皮肤骤然炸开两道灼热的撕裂感,紧接着是钝痛如潮水般扩散。
他身体一僵,跃起的势头戛然而止。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他低头,看见自己胸口的衣物,正迅速被两团浓郁的血色浸染开来,像两朵猝然绽放的、妖异的彼岸花。
力气,如同被戳破的皮囊里的水,正飞速地从身体里流失。
他重重地摔落在地,冰冷的雪地瞬间被身下的热血融化成一片泥泞,湿冷的触感透过军服渗入脊背,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在啃噬神经。
意识开始模糊,耳边的喊杀声、炮火声都渐渐远去,化作一片嗡嗡的耳鸣;唯有风雪呼啸,如万千亡魂在哭嚎。
就在土方倒下的瞬间,一名负伤的队士挣扎着爬起,撕下染血的袖章绑在刀尖,奋力掷向主营方向的夜空——
那抹金色,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微弱却决绝的弧光。
数里之外,主营瞭望塔上的榎本,正凝视着那道坠落的光芒,瞳孔骤缩。
“备马!”他转身下令,声音冷得像冰,“去接我们的舵手回来。”
亲兵尚未回应,他已翻身上马,披风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如一面不肯降下的战旗。
炮火仍在持续,归途宛如炼狱。
马蹄踏碎冰壳,溅起的不是雪沫,而是混着血浆的黑泥。
亲兵们以血肉之躯组成屏障,前仆后继地扑向横飞的弹雨。
一名士兵刚喊出“总裁小心”,头盔便被子弹掀飞,脑浆与雪花一同泼洒在榎本身侧。
他不闪不避,只将怀中之人搂得更紧——土方的身体软垂着,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察,唇色青紫,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肺叶破裂的嘶鸣。
抵达主营时,三人战死,七人重伤。
榎本抱着土方跃下马背,靴底踩碎了一层薄冰,发出清脆的裂响。
“叫军医!”他吼道,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濒临失控的颤抖。
西洋军医闻声疾奔而来,却被榎本一把按住肩膀:“你若敢说救不了,我就把你钉在这根柱子上。”
他将土方轻轻放在床榻,自己始终不曾松手,哪怕指尖已被冷汗浸透,哪怕肩胛因长时间负重而抽搐不止。
“传我命令!封锁营地!一步也不许退!”
他抬起头,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海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令人心惊的、近乎疯狂的偏执。
“舵手,不能死在甲板之下。”
这只是他榎本武扬,压抑了半生之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想要为一个叫土方岁三的男人,逆天而行。
军医俯身,剪开染血的布条,指尖触到伤口边缘时,眉头猛然一拧——皮肉已现腐败迹象,指压之下,渗出浑浊血水。
他缓缓摇头,额角渗出冷汗,嘴唇微动,却未出声。
主营的帐内,灯火通明。
那名跟随榎本从江户而来的西洋军医,在仔细检查了伤口后,满脸凝重地站起身,对着焦灼等待的榎本,缓缓摇了摇头。
“总裁阁下,土方奉行的伤……太重了。”军医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回响在死寂的帐内,“两颗子弹,一颗擦过肺叶,另一颗,恐怕已经碎在了脏腑里。以我们现在的条件,如果要强行取出子弹,他会在手术台上立刻……当场死亡。”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大鸟圭介的声音都在发抖。
军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土方毫无血色的脸上:“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去动那颗致命的子弹,只清理创口周围的腐肉和淤血,用最好的药物防止败症蔓延。这样……或许能让他多维持几日。但这只是延缓,不是救治。他身体的内里,已经在迅速地坏死了。”
几日……
这个词,像一柄钝刀,缓慢地割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放弃吧。让他有尊严地离去吧。这是最理智的选择。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榎本武扬。
榎本沉默地站在床边,他看着土方,那张总是冷峻锋利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安详,仿佛沉浸在一个极其甜美的梦境里。
他是在梦里,见到那个人了吧。
良久,榎本缓缓地解下腰间的佩剑,郑重地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准备热水,剪刀,最锋利的刀片,还有最好的金创药。”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军医惊愕地看着他:“总裁阁下,您要……?”
他记得在江户海军操练所时,曾见荷兰医生剖开战马腹腔取出弹片。
那时他站在外围记录流程,笔记至今锁在箱底。
他知道刀该如何走,也知道血会从哪里喷涌而出。
——只要不是人,他就敢试。
“所有人,都出去。”榎本没有回答,只是下达了命令。
他转过身,面对着满脸不可置信的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抬他回主营,我亲自处理。”
“您不是医者!”军医失声喊道,“这太乱来了!清创需要极其专业的手法,稍有不慎,会加速他的死亡!”
榎本的目光,落在那柄被他解下的佩剑上。
那是他身份的象征,是他作为虾夷共和国总裁的权力。
而此刻,他愿意放下这一切。
“今夜,”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耳语,“我不是总裁,只是……一个想为他做点事的人。”
帐内,最终只剩下他和躺在床上的土方。
油灯的火苗,在寒风的吹拂下,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个人的影子,在帐壁上拉长、交叠,密不可分。
榎本端来一盆滚烫的热水,将锋利的小刀和剪刀浸入其中,发出一阵“滋滋”的声响,蒸腾起带着金属腥气的白雾,水汽扑在脸上,湿润而灼热。
他挽起袖子,坐在床沿,动作轻柔地开始剪开土方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水和泥泞浸透、变得僵硬的衣服。
衣物被一层层剥开,露出了那具清瘦却布满伤痕的身体。
旧的刀伤,新的擦伤,纵横交错,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记录着这个男人半生的征伐。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腹部那两处血肉模糊的枪伤,创口翻卷着,还在缓慢地渗着血,像两只狰狞的眼睛,嘲笑着所有试图挽回的努力。
榎本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他伸出手,指尖悬停在那具身体的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那不是因为畏惧血腥,而是一种近乎亵渎的惶恐。
他一生克己复礼,从未有过如此逾越的举动。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赤裸地,窥见这个男人最脆弱的一面。
他深吸一口气,从热水中捞出那柄被煮得滚烫的小刀,用干净的布巾反复擦拭。
然后,他俯下身,凑近那处狰狞的伤口。
刀尖,轻轻地触碰到了伤口边缘的皮肉。
床上的人,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小胜……我好疼……”
——那是近藤勇幼时的名字,也是他一生唯一允许直呼的昵称。
榎本知道这个名字,就像他知道所有关于土方的秘密一样,藏在心底最深处,从不敢触碰。
榎本的心猛地一抽,手上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
他放下刀,伸出手,不是去安抚伤口,而是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土方汗湿的、冰冷的额头,又顺着他消瘦的脸颊,缓缓抚摸他的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别怕……”他俯下身,将嘴唇凑到土方的耳边,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而温柔的声音低语,“我在。”
我在。
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这个人说出如此私密的、不属于同僚与上下级的言语。
这句话,是他用尽毕生勇气,才说出口的告白。
土方的眉头,似乎真的舒展了一些。
榎本重新拿起刀,这一次,他的手不再颤抖。
他屏住呼吸,将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刀尖那一点寒芒之上。
他不是在治病,他是在完成一场最虔诚的献祭。
刀锋,精准地划开已经开始凝结的血痂,剖开微微腐败的嫩肉。
他的动作极缓,极轻,像是在雕琢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将其惊扰,使其破碎。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到了极致。
帐外,风雪呼啸,如万千亡魂在哭嚎;帐内,却只有油灯爆出灯花的细微声响,和榎本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能感觉到,怀中这具身体因为疼痛而在无意识地战栗,能听到他喉咙深处溢出的、压抑的呻吟。
他用温热的布巾,一点点,将那些混杂着碎肉的淤血、泥沙,从伤口里揩拭出来。
每一一下,都像是用刀尖在自己的心上剐动。
终于,当最后一丝污血被清理干净,露出了相对干净的创口时,榎本已经浑身是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疲惫地直起身,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沾满了土方的血。
温热的,粘稠的,带着生命的腥甜。
它们,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再受那颗被理性禁锢了一生的大脑的控制。
榎本俯下身,缓缓地,缓缓地,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了土方汗湿的肩窝上。
这是他一生之中,唯一一次,僭越雷池的拥抱。
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灼热与颤抖,能嗅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汗水与草药的、独属于他的气息。
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那些深埋心底的爱慕,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渴求,那些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折磨着他的痛楚……最终,都只化作了一句无声的叹息。
“……换我守你到最后。”
他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无声地,滴入了身下之人被汗水浸湿的发丝里,瞬间消失不见。
清创之后,是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守护。
榎本没有离开,他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夜无眠。
他亲自为土方擦拭身体,换上干净的里衣,将金创药细细地敷在他的伤口上,再用干净的绷带,一圈一圈,小心翼翼地缠好。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高热,如期而至。
土方的身体,像一块被投入火炉的冰,时而滚烫如烙铁,时而又冰冷得吓人。
他开始说胡话,嘴唇干裂,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
“……近藤先生……”
“……阿岁……错了……”
“……壬生寺的……樱花……”
榎本端着水,用小勺,一滴一滴地,喂进他干裂的嘴唇里。
他听着那些属于另一个人的名字,从他爱慕之人的口中不断溢出,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不知疲倦地敲打着他的神经。
他不是在嫉妒。
他只是在心疼。
心疼这个男人,即便是在生死边缘,灵魂深处烙印的,依然是那个人的名字,是那段早已灰飞烟灭的过往。
第三夜,寒颤加剧。
土方蜷缩如婴,牙齿磕碰作响,被褥被冷汗浸透,指尖泛青。
榎本整夜以掌心熨帖其背,却仍觉寒气自肌肤渗入骨髓。
第四夜,神志渐涣。
他喃喃呼唤“近藤先生……小胜……带我走”,手指无意识抓挠床单,留下道道血痕。
榎本握着他枯瘦的手,低声应:“快了,快了。”——明知是骗,却不得不哄。
到了第五夜,土方的气息已如蛛丝般细弱,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碎裂的肺叶中艰难挤出。
风雪骤歇,帐外天地一片死寂,仿佛连自然也在屏息等待那最后的告别。
油灯里的油,已经快要燃尽,火苗缩成了一点豆大的光晕,在黑暗中苟延残喘。
榎本靠在床头,连日来的疲惫和心力交瘁,让他沉沉睡去。
他太累了,即便是在睡梦中,眉头也依旧紧锁着。
一片寂静中,床上那人的眼睫,忽然,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那双紧闭了三日三夜的眼睛,缓缓地,张开了一道缝隙。
高热与伤痛,让他的视线一片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水雾。
他看见一豆昏黄的灯火,看见熟悉的营帐顶,还看见……一个俯身守在自己床边的人影。
那人靠得很近,呼吸均匀,似乎是睡着了。
意识依旧混沌,记忆还停留在枪响的瞬间,停留在那个熟悉的、将他从地狱拉回的怀抱里。
是他……
他真的没有走。
他一直……守在这里。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与委屈,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他想开口,喉咙却干得像要冒烟,只能发出一声微弱的、沙哑的气音。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一只手,想要去触碰那张他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脸。
指尖传来微微的麻痒感,仿佛电流穿过神经末梢。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人轮廓分明、却又带着几分陌生的侧脸时,那双紧闭的眼睛,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倏地,睁开了。
四目相对。
不是那双总是带着爽朗笑意的、如阳光般温暖的眼。
而是一双深邃如海、此刻正翻涌着痛楚与惊愕的、属于榎本武扬的眼睛。
时间,凝固了。
土方眼中的光,在那一瞬间,尽数熄灭。
所有的迷茫、脆弱与依赖,都在看清那张脸的刹那,被抽离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淬了冰的冷漠,是被人窥破最深层秘密后的、带着羞愤的疏离。
他猛地抽回手——手指剧烈颤抖,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第一次未能收回,第二次勉强屈起,第三次才终于挣脱那温热的空气,缩回被褥之下。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想要逃离这个让他无所遁形的拥抱,这个虚假的幻境。
一只温热的手掌,却有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弹。
榎本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拒绝与冰冷,心脏像是被那目光生生剖开,任由寒风灌入。
他苦涩地笑了,那笑意比哭泣更让人心碎。
“你叫了我的名字……”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甜,“在梦里,你叫我‘小胜’……叫的是他的名字。”
这句话落下后,帐内陷入半拍死寂。
油灯的火苗轻轻晃了一下,映照出两人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土方停止了挣扎。
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隔绝了所有的情绪。
片刻之后,他再度睁眼。
那双眸子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深不见底,仿佛方才那瞬间的情感决堤,不过是榎本的一场错觉。
“……是我失态了,榎本先生。”
那声音平静、客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一声“榎本先生”,便将两人之间逾越的一切,重新划回了上下级与同僚的冰冷界限之内。
榎本按在他肩上的手,无力地滑落。
他凝视着土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无妨。”他收回所有的痛楚,只留下一丝自嘲的、惨淡的温柔,“我只是庆幸……你还肯骂我一句。”
至少,在他眼中,自己还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不是一个需要被温柔对待的幻影。
土方岁三从一场没有尽头的奔跑中挣扎醒来。
他挣扎着,对守在外帐的服部武雄,发出了最后一个命令:“……拿……航海图来。”
外帐帘动,一身甲胄未卸的老近侍服部武雄快步入内,双手捧上那卷泛黄的羊皮图纸。
残破的羊皮航海图铺在被褥上,上面是榎本武扬亲手绘制的、通往新天地的航线。
他颤抖的手腕一沉,军服袖口因动作撕裂,一角金线随之滑出,像一道不愿再被掩埋的光。
土方的手抖得厉害,笔尖在羊皮纸上划出几道歪斜的刻痕,才勉强聚起力气写下第一个字。
每一笔都像在切割自己的寿命。
墨迹在羊皮纸上晕开,如同他不断流失的生命;每一次停顿,都是肺叶撕裂般的喘息。
他不得不用左手托住右腕,才能让笔尖继续前行。
写到「诸君」时,他停顿良久,仿佛听见了壬生寺门外那些年轻的声音。
最后签下「岁三」二字时,指尖已无知觉,唯有心头那一缕执念,仍燃着微弱的火苗。
「近藤様:」
「诚字未堕。」
「诸君:恕我先行。」
「——岁三」
笔,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
他指尖滑落,恰好压住袖口露出的一角金线——那是他藏了半生的“诚”字,如今终于不必再掩于衣下。
那双睁了一生的、看尽了幕末风云变幻的眼,终于,永远地闭上了。
当晨鼓响起,全军默立帐前。
无人号令,却人人解甲跪地,向着主营方向叩首三记。
直至太阳跃出海面,才有人悄然掀开帐帘,发现那张被风吹至门外的航海图。
一名在战场废墟上拾荒的少年兵,将一张被露水打湿的羊皮纸,交到了服部武雄手中。
服部看着那熟悉的字迹,眼眶一红,下意识地便要去取火折子,想将这最后的遗言,如他过去无数次做的那样,化为灰烬,护他身后周全。
“留着吧。”
一只手,按住了他。
是榎本武扬。
他一夜未出帐篷,此刻脸色苍白得像纸,声音却异常平静。
“……至少这一次,让他的字迹,不必再被烧掉了——那封信,还有你带回的日野的相片,都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
风,穿过营帐的门帘,带着刺骨的寒意,吹起桌上一本摊开的航海日志。
一页未署名的纸张被吹得翻卷,上面是榎本微颤的笔迹:
「君去之后,风止樱落。吾灯犹燃,不知为谁。」
就在此刻,天光大亮,五稜郭的上空,没有一丝风。
死寂,如同一块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诚字未堕,只是那只写下它的手,已冰冷如铁。
帐外,一株迟开的寒樱,枝头缀满未放的花苞,在昨夜的风雪后竟悄然绽放。
花瓣洁白如雪,却无风可依,悬于枝头,纹丝不动。
直到土方最后一口气吐尽,那第一片花瓣才缓缓离枝,垂直坠落,无声地覆在那份染血的航海图上,像一封来自冥界的回信。
此后,万籁俱寂中,花瓣接连飘坠,不旋不舞,唯垂落而已,仿佛天地正以最肃穆的方式,为一位影子武士举行私密的葬礼。
榎本武扬握着那枚滚烫的袖章,像握着一颗仍在跳动、却不属于自己的心脏。
金线刺痛了他的掌心,那光芒微弱,却执拗地要将他的影子钉死在原地。
他将土方冰冷的手指一根根合拢,重新包裹住那份不容窥探的忠诚,再将自己的手覆上,试图用血肉之躯,去暖一块早已被风雪冻透的顽石。
他是何其有幸,能在这场盛大的毁灭里,成为离他最近的人。
又是何其不幸,他看见了那座灵魂废墟的全貌,却终其一生,也找不到踏入的门径。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