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将尽,落樱成冢。
德川家的葵纹旗,已在江户城头黯然垂落,如同一场盛大葬礼上无人收拾的挽联。
维新军的炮火声犹在耳畔回响,却已隔着一个时代的距离。
土方岁三立于品川台场的残垒之上,海风凄厉如鬼哭,卷起他黑色羽织的下摆,猎猎作响。
他身形如削,侧脸的线条在阴沉天色下显得愈发冷硬,仿佛一柄淬了冰的刀。
身后,是溃散的新选组残兵,他们脸上刻着茫然与绝望,像一群被牧人遗弃的羊。
前方,是无边无际、翻涌着灰色泡沫的太平洋。
这片海,是终点,亦或是起点?
他不知道。
他的指间,攥着一封未曾拆阅的信,纸张因掌心的潮气而微微濡湿。
那是冲田总司在病榻上,用尽最后的气力写下的。
弥留之际的字迹,颤抖如风中残烛,却一笔一划都刺入骨髓:“土方先生,若‘诚’字终将被时代碾碎,你是否还愿为其赴死?”
赴死?
他早已在赴死的路上了。
自板桥刑场那道惨白的刀光落下,他的魂魄便已一同被斩断。
如今行走的,不过是一具名为“土方岁三”的空壳,被一个执念驱动。
他没有回信。
他只是沉默地,将那封沉重的信纸细细折成一艘小小的船。
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仪式。
然后,他蹲下身,将那承载着诘问与死亡气息的纸船,轻轻放入脚边冰冷的潮水里。
一个浪涌拍来,纸船挣扎着摇晃了几下,瞬间被卷入白沫,翻覆,沉没,不见踪影。
他心中那面写着“诚”字的大旗,在近藤勇倒下的那一刻,就已经被血浸透,变得又黑又重,再也飘扬不起来了。
此刻选择北上,投奔榎本武扬的舰队,并非为了复兴早已腐朽的幕府,更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武士道大义。
只因为,近藤曾在他耳边,用那惯常的、带着醉意的豪爽笑声说过:“岁三啊,若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你就去北方,去一个能看见雪的地方,等风再起。”
那是他们都还年少时,在试卫馆道场的雪夜里,围着一炉炭火,喝着劣酒时许下的玩笑话。
那时的近藤,满眼都是成为真正武士的灼热光芒;那时的他,以为他们会永远并肩,看尽京都的四季更迭。
一句少年戏言,如今,竟成了他在这个茫茫世间,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去北方。去等一场,永远不会再起的风。
这并非他第一次踏入这家医馆。
去年冬,在会津若松城破之际,他强撑重伤突围,正是在这里,松本良顺第一次发现毒箭余毒已渗入筋骨。
“此症缠绵,发作时剧痛难忍。”老医当时便递给他一个小瓷瓶,“这是强效止痛药粉,危急时可用。”
他收下了,却一直未用。
直到昨夜,当腰间旧伤再度苏醒,啃噬骨髓,他才终于明白:自己终究要用尽最后一丝人间馈赠,走完这趟没有归途的旅程。
登舰的前一夜,江户的空气里弥漫着失败与腐烂的气息。
土方没有回残破的营地,而是独自一人,叩响了松本良顺医馆的后门。
昏黄的油灯下,松本良顺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解开层层叠叠的衣襟,露出瘦削却依然紧实的腰腹。
那里,一道狰狞的旧伤疤横亘着,色泽暗沉,疤痕的中心微微凹陷,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
那是多年前为近藤挡下的一支毒箭所留下的痕迹。
“你这伤……”松本良顺凑近了,指尖虚虚地点在伤疤边缘,他能感觉到那里的皮肉下,有一种僵死的寒意,“余毒未清,早已侵入筋骨。你这些年,便是带着这样一副身子在战场上冲杀?”
近藤曾为他吸出过毒血。
他记得那人温热的唇贴上自己冰冷皮肉的触感,记得那股混杂着血腥与草药味的毒液被一点点吮吸而出的战栗。
他以为自己已经痊愈,却原来,毒根早已深种,如同他对那个人的情愫,盘踞在血脉深处,无药可解。
每逢阴雨,或是力竭之时,这道伤疤便会如活物般苏醒,从骨缝里渗出细密的、噬人的疼痛。
他早已习惯了用更强大的意志去镇压它,如同他镇压着内心所有翻腾的情感。
“若再次负伤……”土方的声音很低,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不必救我。”
他不是在求死,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救活这具躯壳,已毫无意义。
松本良顺凝视着他,那双看透了太多生死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如此复杂的情绪。
他沉默了许久,忽然问:“你恨近藤吗?”
“恨他执意自首,将这支破碎的队伍,这个沉重的担子,连同所有的罪孽与骂名,全都留给你一人背负?”松本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针,“他成了悲剧的英雄,而你,只能做那人人唾骂的恶鬼。”
土方系上衣带的动作一顿。
“我不恨他。”许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只是……不能再听见他的声音了。”
一句话,让松本良顺瞬间哑然。
他明白了。
这个男人不是恨,而是怕。
怕在午夜梦回,听见那声熟悉的“岁三”,怕在恍惚之间,看见那个豪迈的背影回头对他微笑。
每一个关于近藤的记忆,都成了对他最残酷的凌迟。
他并非拒绝治疗,他是在拒绝,延续一个没有近藤勇存在的世界。
松本默然地为他重新清理了伤口,敷上厚厚的药膏,用干净的白布一圈圈仔细包扎。
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即将破碎的瓷器。
末了,他从药柜深处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塞进土方的手中。
“强效的止痛药粉。”松本低语,避开了土方的视线,“不是为你活命,是为那些还在等你的人。他们需要一个站着的副长,而不是一具倒下的尸骸。”
土方握紧了那个冰凉的瓷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与他们,隔着一条名为“死亡”的鸿沟。
他收下了药,只因他需要这具身体,撑到北方,撑到那场注定的结局。
临行前,他立在医馆的门廊下,回头望了一眼那扇透着暖光的窗棂。
恍惚间,灯影摇曳,他仿佛看见了少年时负伤的自己,看见近藤守在床边,七日七夜未曾合眼的焦灼模样。
“岁三,疼就喊出来。”
“这点小伤算什么,局长。”
“你这小子,就是嘴硬。”
往事如潮,瞬间将他淹没。
而今,窗内无人等他归来,窗外亦无人敢劝他留下。
唯有松本良顺站在门前,在他转身后,轻轻合上了那只沉重的药箱。
“咔哒”一声轻响,像是在掩埋一段无果的哀悼,也像是在为一个时代的落幕,钉上最后一颗棺钉。
光荣丸号的船舱里,混杂着汗水、海水和绝望的气息。
航程的第七日,海上骤起暴风。
巨浪如山,一次次砸在甲板上,桅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在一声巨响中断裂。
船身剧烈摇晃,如同风暴中一片无助的叶子。
士气,瞬间跌至谷底。
“完了!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新选组已经亡了!我们何苦跟着土方副长一个人去送死?”
中岛三郎助,一位资深的幕府武士,趁机在骚动的士兵中鼓动:“榎本总裁固然是为我等谋求出路,可土方岁三,他只是想拉着我们所有人,为近藤勇殉葬!”
争议声、哭喊声、咒骂声交织在一起,舱底的黑暗仿佛要将所有人都吞噬。
土方岁三靠在角落的阴影里,冷眼旁观。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拔刀。
这些人的恐惧,他懂,却不屑于安抚。
他的世界早已崩塌,别人的生死,与他何干?
就在混乱即将失控之际,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嘈杂。
“安静!”
是榎本武扬。
他不知何时已从舰桥下来,立于众人面前。
他没有佩刀,只穿着一身简便的西式制服,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桅杆断了,就去修!帆索乱了,就去理!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去甲板上,为自己挣一条活路!”他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我榎本武扬与诸君同在!”
说罢,他第一个转身,冒着随时可能被巨浪卷走的危险,攀上了湿滑的绳梯。
混乱的人群,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他们看着那位平日里温文尔雅、醉心兰学的海军副总裁,像个最普通的水手一样,亲自攀上断裂的桅杆,在狂风暴雨中指挥抢修。
土方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身影上。
他看见榎本的左手,在拉扯粗糙的麻绳时,下意识地护住了掌心。
即便如此,那粗砺的绳索依旧磨破了皮肤,一道血丝,混着雨水,顺着他的手腕流下。
那一瞬,土方岁三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想起了大阪城那次军事会议。
滚烫的弹壳弹出,直奔榎本握枪的右手。
是自己,快如闪电地用一方布巾隔开了那灼人的温度。
布巾被烫穿了一个小洞,而自己的指尖,也被那热量燎过,留下了一闪即逝的红痕。
他又想起了京都那次混乱的夜巡。
榎本的手掌被浪士的长枪划伤,血流不止。
也是自己,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撕下里衣一角,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冷静到近乎粗暴的手法,为他包扎。
他的指尖,隔着布料,无意中触碰到榎本的掌心。
那一刻的触感,微凉,却像一道电流。
土方岁三这才意识到,这些年,榎本有意无意送来的那些疗伤圣药,那些据说从西洋传来的、对清除旧伤余毒有奇效的珍贵药膏,或许……并非仅仅是出于同僚之谊。
他心中那片早已冰封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
他悄无声息地转身,回到自己那狭小的铺位。
他从行囊最深处,取出松本良顺给他的那瓶止痛药粉。
他犹豫了片刻,倒出了一半,用干净的纸包好,然后趁着无人注意,走到了榎本的寝席旁。
他将那个小小的纸包,放在了枕席的一角。
没有留名,没有言语。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默默回到了自己的角落,将脸埋入阴影之中。
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善意,已是他所能付出的极限。
次日清晨,风暴停歇。
榎本武扬是在晨光初透时醒来的。
海雾尚未散尽,舱内空气滞重,混着潮气与未燃尽的灯油味——那气味微带焦苦,像是昨夜燃烧过太多思绪的残烬。
他翻身欲起,指尖忽触到枕畔一角突兀的硬挺——一个用粗纸仔细包好的小方包。
他拾起,指腹摩挲着那熟悉的、略显粗糙的纸纹,心中已然明了。
展开,是半份止痛药粉。
药粒细白如霜,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冷调的哑光,鼻尖轻嗅,便逸出一丝极淡的苦涩草木香,夹杂着松本良顺医馆里常年弥漫的陈年药柜气息。
没有署名,没有言语,却比任何告白都沉重。
他闭了闭眼,仿佛又看见那个男人在深夜独行的身影:脚步轻得像怕惊动梦魇,呼吸压得几乎停滞,将药粉倒出一半时,指尖微微颤抖,掌心沁出的冷汗几乎濡湿了纸角。
他还记得土方递还瓷瓶时那副漠然的脸,如今却以这般笨拙的方式,递来一丝暖意。
喉间忽觉酸涩,像被什么无形之物堵住。
他不是不懂这沉默背后的千钧重量——那是濒死之人向世界伸出的第一根手指,脆弱,却足以撼动深渊。
他将药粉小心收好,提笔写下批注:“土方参谋风寒待愈,暂免轮值。”
——不是因为你病了,而是我不能再看你把自己烧尽。
墨迹未干,窗外海面已泛起银灰,浪声渐低,如同一场巨大悲恸后的余响,轻轻拍打着船舷,像是某种古老灵魂的呜咽。
数日后,船影终于靠上冰封的码头,五稜郭的轮廓在雪幕中浮现。
抵达箱馆时,已是初冬。
北国的天空,高远而苍凉。
那座名为“五稜郭”的西式棱堡,如一朵巨大的、五片花瓣的石头之花,沉默地绽放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
这里,将是他们最后的战场。
某夜,土方巡视营帐,寒风卷着雪沫,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他走到文书房外,看见里面灯影晃动,这么晚了,竟还有人未睡。
他推门而入,一股混着墨香与炭火的暖气扑面而来。
只见榎本武扬正伏案疾书,宽大的航海日志摊开在面前,最新的一页上,墨迹未干。
土方的视力极好,即便隔着几步远,也清晰地看见了上面的字句:
“今日风向偏西,或利舰行。另,彼所赠药已敷,痛减。然更惧其目中之霜,胜于腹中之寒。”
——更害怕他眼中的冰霜,胜过自己身上的寒冷。
土方岁三僵立在原地,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他几乎是立刻停止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他肋骨生疼。
那页日志上的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
他想立刻转身离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在他抬脚之前,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住了他。
“土方君。”
榎本武扬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书写的姿势,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这艘船,不只是逃亡之路,也是容身之所。你不必……永远独自扛着‘鬼之副长’这个名字。”
土方的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那一瞬间,那几个字在他脑中反复灼烧,像有人拿着烧红的铁签,一笔一划刻进他的颅骨。
“更怕你眼中的冰霜”——
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年他以为自己藏得够深,用冷漠筑墙,用职责遮掩,可原来早就有人看穿了那副躯壳下的千疮百孔。
而这份理解,比任何刀剑都更令他恐惧。
因为懂得,就意味着亏欠;而他还清不起。
紧接着,那股熟悉的、让他窒息的疼痛从腰腹处蔓延开来,与心口的灼痛交织在一起。
最终,他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来查岗。”
他几乎是逃一般地退出了房间,脚步沉重如负千钧。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一室的温暖。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仿佛一条濒死的鱼。
他不是不懂。
他只是不敢懂。
懂得,就意味着被看见,被理解,被怜惜。
而这些,都是他早已舍弃的东西。
它们是软弱的温床,是求生的诱饵。
一旦接受,他用死亡和孤绝筑起的防线,便会轰然倒塌。
这是对近藤勇的背叛。
此后数日,他刻意避开了文书房,将自己投入到更疯狂的军事部署中。
他起草《虾夷屯兵策》,主张固守五棱郭、联合本地的阿依努人、将战事拖延至获得国际调停的可能。
会议之上,立刻遭到了以大鸟圭介为首的旧幕臣的激烈反对。
“土方阁下,这是在做梦吗?”大鸟圭介冷笑一声,言语刻薄,“幕府已经投降,将军都已退位,我等不过是苟延残喘的亡魂。何来正义?何来调停?阁下莫不是还想着为那个已死的近藤勇,复活他的新选组?”
土方没有争辩,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他只是沉默地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名单,置于会议长桌的正中央,缓缓展开。
那是新选组自成立以来,所有战死者的名录。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密密麻麻,如同碑林。
芹泽鸭、新见锦、山南敬助、藤堂平助、井上源三郎、山崎烝、冲田总司……
最后,他拿起笔,在那长长的名单末尾,用尽全身力气,添上了最后一笔。
字迹凌厉,力透纸背。
“近藤勇,天保五年生,庆应四年死,因‘诚’字而诛。”
那一刻,满堂默然。
所有的质疑、嘲讽、计算,都在这份沉甸甸的死亡名单面前,化为无声的震撼。
他们终于明白,眼前这个男人,他不是为了德川家,不是为了幕府,甚至不是为了复仇。
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残生,为一个已逝的灵魂,守护他一生信奉的那个字。
议案,最终全票通过。
那夜之后,土方开始更加刻意地避开榎本武扬。
他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拒绝任何形式的靠近与抚慰。
然而,那份沉默的关怀,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他在换洗衣物时,发现自己被树枝刮破的一处衬里,不知何时被人用细密的针脚,小心翼翼地缝补好了。
那针脚的模样,竟与多年前,近藤在试卫馆的灯下,为他缝制冬衣的样子,如出一辙。
他拿着那件衣服,在冰冷的房间里怔坐了良久良久。
窗外,是箱馆永无休止的、凛冽的寒风。
他将脸埋入手掌,终于,从喉咙深处逸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自语:
“我不是不想懂……”
他怕懂了之后,会心软,会留恋,会想要……活下去。
而“活下去”,是他对自己,对近藤,最不可饶恕的罪。
北国的夜晚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冷。
巡营的鼓点敲过三更,土方岁三依旧披着他那件标志性的黑色羽织,行走在五稜郭的城墙上。
清冷的月光洒在积雪上,反射出一种近乎残酷的白。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腰腹间的旧伤,在寒气的侵蚀下,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从怀中取出松本给他的那个瓷瓶,却没有打开。
疼痛,能让他时刻铭记,自己是为何而站在这里。
他停下脚步,一手按住腰侧,一手扶住冰冷的墙垛,目光投向远方黑沉沉的山脉轮廓。
那里,是这片土地的尽头。
也是他宿命的终点。
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带着亡魂的低语。
“岁三……”
是谁?是谁在叫他?
是近藤吗?
他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月光拉长的、孤独的影子。
原来,又是幻觉。
他自嘲地牵了牵嘴角,却扯动了伤处,一阵剧痛袭来,让他几欲跪倒。
他强撑着站直身体,额上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不能倒下。
至少,现在还不能。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像一把淬了冰的刷子,刷过他滚烫的内脏。
他强压下喉头涌上的腥甜,正准备继续前行。
雪,是北国最忠诚的使者,它以一种纯粹到近乎暴虐的姿态,覆盖了五稜郭的棱角,掩埋了败军残兵的足迹。
这片土地上,没有京都樱花的脆弱与多情,只有西伯利亚寒流带来的、永无止境的白色哀悼。
土方岁三觉得自己就是这片雪原的一部分。
他的血是冷的,心是冻的,唯有行走时,骨骼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证明他还未彻底化为一尊冰雕。
腰腹间那道陈年的旧伤,像一条蛰伏的毒蛇,被这寒气唤醒,正慢条斯理地、一寸寸地啃噬他的骨髓。
那不是尖锐的痛,而是一种阴寒的、沉坠的酸楚,仿佛有什么活物在他的血肉深处筑了巢,正不断滋生、蔓延。
随行的年轻队士中村,见他脚步微滞,一手不自觉地按住腰侧,忍不住低声劝道:“副长,风大,您的脸色……还是回帐休息吧,军医……”
“闭嘴。”
土方的声音很轻,却比风雪更冷。
中村剩下的话,瞬间冻结在了喉咙里。
他看见土方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一样的苍白,那双曾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眸子,此刻正望着远方黑沉沉的山脉,空洞得没有一丝光。
就在这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那伤处炸开。
它像一把被烧得赤红的铁钳,狠狠拧住了他的脏腑,再猛地向两边撕扯。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死死咬住的齿缝间逸出。
他眼前骤然一黑,世界颠倒,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
坚守了一生的骄傲与体面,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膝盖一软,在年轻队士惊恐的注视下,狼狈地单膝跪倒在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剧痛如潮,他再也无法维持那副冷硬的面具,左手死死地抠进腹部的衣料,指甲仿佛要穿透皮肉,去抓住那痛苦的根源。
紧接着,喉头一阵翻涌,一股腥甜的暖流冲破了意志的堤坝。
他伏下身,在一阵剧烈的呛咳中,呕出一口鲜血。
那殷红的、滚烫的液体,溅在洁白的积雪上,瞬间融开一个丑陋的、冒着热气的窟窿。
红与白,生与死,如此刺目地纠缠在一起。
“副长!”中村大惊失色,几乎是扑过来要将他扶起,“快!快去叫军医——”
“站住。”土方抬起头,嘴角的血迹在月色下显得妖异而凄美。
他的眼神恢复了往日的凌厉,像一头濒死的孤狼,不容许任何怜悯的靠近。
“敢说出去一个字,”他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淬着冰,“斩。”
中村僵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这箱馆的冬夜更甚。
他看着土方自己撑着墙垛,摇晃着、却无比坚定地站起身,用袖口随意抹去唇边的血,仿佛刚才那濒死的脆弱,不过是月光下的一场幻觉。
回到独居的营帐,他反锁上门,将自己隔绝于世。
昏黄的油灯下,他解开层层叠叠的衣带,褪下浸着冷汗的里衣。
当那道狰狞的伤疤暴露在空气中时,连他自己都停止了呼吸。
那不再是一道疤痕。
它已经溃烂、发黑,中心处深深地凹陷下去,边缘的皮肉外翻,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像一朵开在腐肉上的、诡异的死亡之花。
毒,早已不是余毒。
它已化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与他的血脉共生,正耐心地等待着将他完全吞噬的那一天。
他伸出手指,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溃烂的边缘。
没有痛觉,只有一种麻木的、僵死的冰冷。
原来,已经走到这里了。
他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悲哀。
心中那片早已冰封的湖面,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
他只是平静地,用干净的白布重新将那宣告死期的伤口一圈圈缠好,仿佛在包裹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
次日清晨,当众将士看见土方岁三依旧跨上战马,亲自去监督垒墙工事时,无人能察觉他有任何异样。
他只是比平日更沉默,脸色也更苍白。
他手中的马鞭,没有一次落在马身上,却时不时地、重重地抽在自己戴着手套的左掌上。
清脆的鞭响,在寒风中格外刺耳。
中村与几名相熟的士官缩在角落里私语:“看见了吗?鞭子都抽在旧伤疤上了……他是疯了不成?”
另一人压低声音:“我看,他不是为了赢,是为了死。他想找一个和近藤先生一样……足够‘壮烈’的死法。”
“嘘!小声点!”
他们的议论,并未逃过不远处一个人的耳朵。
榎本武扬立于高处,手里拿着一卷工程图纸,目光却一直胶着在那个倔强的背影上。
他看得分明,每一次鞭响落下,土方的身体都会几不可察地绷紧一瞬,那剧痛带来的清醒,如同一剂饮鸩止渴的毒药,让他得以继续站立。
这个男人,正在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对抗着身体的崩溃。
榎本武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握着图纸的手指,无声地收紧。
许久,他对身旁的副官大鸟圭介道:“传我的令,今后凡土方参谋所请调的器械、粮草、兵员,不必经由军议,一律优先拨付。”
大鸟圭介一怔,随即不满道:“总裁,这不合规矩!他那套固守待援的策略太过理想,万一……”
“没有万一。”榎本打断了他,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喙的沉稳,“我们这些人,是为求生而来。而他,”榎本的视线再次投向那道孤影,“是为守诺而来。他的‘诚’,或许救不了虾夷政权,但能稳住这支军队的魂。给他。”
那夜,一个幽灵般的身影,叩响了土方岁三的帐门。
是斋藤一。
他自京都一路辗转而来,风尘仆仆,面容沉静如古井。
他不提路途的艰险,不言维新政府的追捕,只是在土方身前单膝跪下,从怀中最深处,取出一件用油布层层包裹的东西,双手呈上。
“这是……从板桥的焚余之物中,寻到的。”
土方没有立刻去接。
他的目光凝固在那方小小的油布包上,仿佛它有千钧之重。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布料的一瞬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一层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片早已褪色的、掌心大小的布片。
边缘被火燎得焦黑卷曲,但中央那个用白线绣出的“诚”字一角,依旧清晰可辨。
是试卫馆那面队旗的残片。是近藤勇的遗物。
土方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他用指腹,极轻、极慢地,在那粗糙的布纹上摩挲着,仿佛在触碰一个阔别已久的爱人的肌肤。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京都的烟火气,残留着那个人的体温与鲜血。
“他在狱中……”许久,土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可曾……惧怕?”
斋藤一摇了摇头,目光沉静:“我未能见他最后一面。但我买通了每日清扫牢房的老杂役,他亲耳听见局长望着樱花说:‘岁三会懂的。’”
“他说:‘岁三会懂的。’”
土方猛地闭上了眼。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像是在吞咽一把滚烫的刀子。
他将那片布紧紧攥在掌心,焦黑的边缘硌得他掌骨生疼。
懂?他懂什么?
懂他为何要放弃逃离,执意赴死,将这支破碎的队伍、这个沉重的担子、连同所有的罪孽与骂名,全都留给自己一人背负吗?
懂他为何要在临死前,还要用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为他钉上最后一颗棺钉,让他永世不得解脱吗?
良久,他重新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他只对斋藤说了一句话:
“替我,谢过。”
谢他什么?谢他赐予的这场永无终点的凌迟吗?
斋藤一没有再多言,他起身,默默退出了营帐。
当他行至门口,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清冷的月光从帐门缝隙里照进去,土方岁三独自一人,笔直地跪坐在冰冷的地上。
他没有哭,也没有动,只是将那片小小的布片,郑重地、虔诚地贴在了自己的额前。
那姿势,如奉神明。
此后的日子,土方变得更加疯狂。
他将自己完全投入到军事部署中,不眠不休,仿佛要将生命在最短的时间内燃烧殆尽。
榎本武扬看在眼里,却无从插手。
这个男人用孤绝和冷漠,为自己筑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箱馆一位曾为幕府服务的老医,听闻了土方的病情,偷偷寻到榎本,呈上一瓶他秘制的药膏,低声道:“此药不能去根,但或可缓解腐疮之痛,延缓败症蔓延。只是土方阁下性情刚烈,怕是……”
当夜,那个贴着空白标签的药瓶,被悄然放置在了土方营帐的门外。
土方开门时一眼便见到了。
他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随即拾起,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它掷入墙角的雪堆里,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我不需要怜悯。”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夜色,冷冷地说道。
他不需怜悯,更不需希望。
希望,是比绝望更残忍的东西。
他转身进帐,没有看见,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榎本武扬默默地站了许久。
榎本走上前,从雪堆里拾起那个冰冷的瓷瓶,拂去上面的雪花,然后用自己的掌心,将它一点一点地捂热,最后藏入了怀中最贴近胸口的地方。
他不是在怜悯。
他是何其有幸,可以亲眼见证一个灵魂,如何在烈火中坚持不倒。
他只是想为那即将燃尽的火焰,添上一丝微不足道的薪柴。
又是一个雪夜。
土方在堆积如山的文书后,批阅至三更。
油灯的火苗疲惫地跳跃着,在他的眼底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
他太累了。视线开始模糊,笔尖的字迹也渐渐散乱。
恍惚间,他看见对面的空位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试卫馆时代的朴素道服,身形魁梧,笑容爽朗,正用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看着他。
“累吗,岁三?”近藤勇笑着问他,声音一如记忆中那般温厚。
土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却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撒娇的、连自己都陌生的语气回答:“不累,你在看着。”
“你这小子,就是嘴硬。”近藤笑着,伸手想来揉他的头发。
然而,那只手在触碰到他的前一瞬,化为了泡影。
土方猛然惊醒。
眼前,哪里有什么近藤勇。
只有一张空荡荡的椅子,和一盏将要燃尽的孤灯。
四下里,死一样的寂静。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笔尖,墨已经干涸。
他习惯性地想去蘸水,却发现刚才恍惚中写下的纸上,竟多了一行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字。
那一行字,笔迹颤抖,浸着水痕,又像是泪痕。
——“若你在,必不至此。”
他盯着那行字,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的遗言。
忽然,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初时很轻,继而越来越大,笑得胸腔剧痛,笑得浑身发抖,最后,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中,再次呕出血来。
鲜血,点点滴滴,溅落在那行字上,如同一场迟来的、绝望的啼哭。
窗外,风雪咆哮,仿佛天地同悲。
“哐当”一声,帐门被猛地推开。
榎本武扬端着一碗热汤闯了进来,他本是见土方帐中灯火未熄,特意送些食物过来,却正撞见这骇人的一幕。
“土方君!”他失声喊道,一个箭步冲上前,不顾一切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入手处,是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瘦削。
土方想推开他,却没有一丝力气。
他只能任由榎本将他半抱在怀里,用手帕用力地擦拭他嘴角的血迹。
那熟悉的、带着西洋皂角的干净气息,蛮横地钻入他的鼻息,让他感到一阵陌生的晕眩。
“放开……”他挣扎着,声音微弱。
“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榎本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难以抑制的怒火与痛惜,“你要死,可以!但不是现在!不是用这种方式!你以为你是在为近藤君守节吗?你这是在背叛他!背叛所有跟着你来到这里的人!”
土方的身体一僵。
榎本不顾他的反抗,强行将他按坐在椅子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新选组的‘诚’,是守护!是即便身处地狱,也要为同伴杀出一条活路的信念!不是你这样作践自己,一心求死!近藤君若在天有灵,看到的不是悲剧的英雄,而是一个懦弱的逃兵!”
“懦夫……”土方喃喃自语,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对,懦夫!”榎本的声音掷地有声,“你不敢活在一个没有他的世界里,所以你选择最简单的方式——去死。可你想过没有,你的死,能换回什么?只会让‘新选组’这三个字,彻底沦为历史的笑柄!”
榎本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却更添沉重:“土方君,我榎本武扬,不懂什么武士道。我只知道,这艘船既然起航,就要有一个能抵达的彼岸。我需要一个能为我披荆斩棘的陆军奉行,这些信任你的士兵,需要一个能带领他们活下去的‘鬼之副长’。而近藤君在天之灵……需要的,是一个能将‘诚’字,真正贯彻到底的土方岁三。”
他将那碗还温热的汤,推到土方面前。
“活下去。”榎本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与其说是在命令,不如说是在恳求,“就算是为了我,为了这箱馆的数千将士,为了不让近藤勇的名字被胜利者随意涂抹……活下去。”
土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良久,他伸出颤抖的手,端起了那碗汤。
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烫得他早已冰冷的胃,一阵痉挛。
那不是食物,那是一份他几乎已经忘记的、属于人间的温度。
这一夜,他们谈了很久。
从兰学到剑道,从西洋的议会到幕府的兴亡。
土方说得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榎本在说。
他没有再提近藤勇,也没有再提生死,他只是在为眼前这个孤绝的灵魂,描绘一个即便残破、却依旧有光的世界。
当黎明的微光,终于刺破漫长的冬夜,洒在五稜郭的雪地上时,榎本起身告辞。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箱馆的冬天,就快要过去了。”
春天,会来的。
土方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窗外那一片茫茫的白色,心中那片冻结了整个冬天的湖面,似乎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冰裂的声响。
然而,春天带来的,未必是生机。
数日后,当冰封的海面刚刚开始解冻,一声凄厉的警钟,骤然划破了五稜郭清晨的宁静。
箱馆没有春天。
或者说,这里的春天,是骗人的。
海风里裹挟的不是樱花的香气,是盐,是铁锈,是冻彻骨髓的潮气。
那风能轻易地穿透土方岁三的衣袍,在他那副清癯的骨架上打个旋儿再走,带走最后一丝残存的暖意。
他身上的皮肤,像是失了血的宣纸,脆弱得一触即破,唯有那双眼,仍旧是淬了火的寒铁,在深陷的眼窝里燃着幽暗的鬼火。
他像一柄即将磨损殆尽的利刃,却仍在固执地切割着时间的肌理。
“土方先生,您的身子……”
端着药碗的老医甫一开口,便被那道视线钉在原地。
那不是命令,甚至没有怒意,只是一片纯粹的、拒绝一切的虚无。
老医曾为幕府军服务,见过太多将死之人,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仿佛灵魂早已被掏空,只剩一副名为“执念”的骨架,撑着这具枯槁的皮囊。
“这药,是续命的。”老医将碗往前递了递,热气氤氲了土方冷硬的轮廓,让他看起来有了一瞬间的柔和,像一场幻觉。
“可先生您……像是在拒斥自己的命。”
土方岁三终于动了。
他抬起手,不是接碗,而是将它轻轻推开。
指尖冰凉,触碰到温热的碗壁时,连那瓷器都仿佛瑟缩了一下。
他的声音很轻,像被风吹散的沙:“我的命,在那个人死去的瞬间,就已经换过一次了。如今这具躯壳,不过是为了一面旗子而暂借的容器。”
他说的不是谎言。
近藤勇曾最爱与他并肩,将宽厚的手掌搭在他的肩上,那重量和温度仿佛能将他整个人填满,让所有的阴翳和算计都有了坚实的落点。
他们曾是两棵盘根错节的树,如今一棵被连根拔起,另一棵的内里,便只剩下巨大的、终日灌着冷风的空洞。
老医叹了口气,端着那碗未动的汤药,退了出去。
那是灵魂的绝症。
“荒谬!简直是拿我们最后的兵力去填海!”
军议之上,大鸟圭介的拳头重重砸在地图上,震得烛火一跳。
他指向新政府军固若金汤的阵地,“我们的补给线已近断绝,此时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土方参谋,我敬重您的武勇,但战争不是一个人的豪赌!”
土方岁三立在地图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石像。
他没有看大鸟,目光越过众人,落在窗外那片灰蒙蒙的海上。
海浪不知疲倦地啃噬着礁石,像一场永无终结的酷刑。
“我们不是在赌,”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是在宣告。向那些已经遗忘了‘诚’字意义的人宣告,武士……还未死绝。”
“为了一个宣告,就要赔上所有人的性命吗?”年轻的海军士官中村忍不住质问,他的视线锐利地扫向默不作声的榎本武扬,“总裁,您也同意这种……这种自杀式的战术?”
榎本武扬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土方。
他看见那人单薄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身后有千军万马,又仿佛他只是独自一人,在对抗整个冰冷的世界。
榎本的爱,是沉默的,克制的,像深海的洋流,从不翻涌于海面。
他知道土方不是在求胜,而是在求一个结局,一个能与另一段人生遥相呼应的结局。
他不能阻止。因为阻止,就是否定那个人存在的意义。
“按土方参谋的计划行事。”榎本的声音沉稳如山,压下了所有异议。
他看着土方,那双深邃的眼里,有痛惜,有纵容,唯独没有阻止。
那是一种绝望的守护,甘愿陪着一个决意沉没的灵魂,一同坠入深渊。
议事散后,一道更为沉默的身影等在门外。
“斋藤。”土方唤他,声音里有一丝极轻微的颤动。
斋藤一,新选组三番队的孤狼,自会津战败后便销声匿迹,此刻却如鬼魅般出现在箱馆。
他带回的,是京都最后的消息。
风将他的话语吹得支离破碎,却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钉入土方的心口。
“……他们说,新选组是国贼。”
“……池田屋,早已改作酒馆,夜夜笙歌。”
“……壬生寺的碑,被人撬了。”
土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那些曾经用血与刀守护的一切,正在被时间抹去,像沙滩上的字迹,被浪潮一卷,便无影无踪。
斋藤看着他,这个曾经如鬼神般强大的男人,此刻瘦得像风中的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近藤先生他……”斋藤顿了顿,艰难地开口,“……已无人再提起。”
这一句,终是击溃了土方用寒冰筑起的堤防。
他猛地转过身,面向那片无垠的、没有尽头的夜海。
榎本武扬就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看见他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那不是哭泣,而是一种极致的、被压抑到骨髓里的愤怒与悲恸。
土方朝着虚空伸出了自己的五指,仿佛要抓住什么。
清冷的月光流过他的指缝,在他身后投下一片寂寥的影。
“你听到了吗,近藤先生。”他的声音像个固执的孩童,对着空无一人的海面低语。
“他们要把你忘了。”
“你不能被他们忘了,知道吗,绝对不能——”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激昂,仿佛有十成的底气,像是在下达一道不容违抗的军令。
“我们用性命换来的‘诚’字,要是被忘了,我就——”
“我就……”他慢慢蜷缩回五指,紧紧拢在心口上,气息也随之短促起来。
那股愤慨和激昂,如同涨满的潮水,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最终颓然退去,只剩下无力的泡沫。
“我……”
积郁在肺腑的气散尽了,他低歪着头,顾自地说,
“近藤先生,你来看看我吧。”
“箱馆……太冷了。”
“你知道吗,在这片没有春天的土地上,一个人,是活不成的。”
廊下的榎本武扬闭上了眼。
他听见了那声几乎不成调的呢喃,像一根冰锥,刺入他的心脏。
他多想走上前去,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副冰冷的躯壳,像近藤勇曾经做过的那样。
可是他不能。
他不是那个人。
他只是这片废墟上,一盏彻夜不熄的航灯,照着一个早已迷航、并且拒绝被拯救的灵魂。
那夜的风,刮得格外凶。
土方岁三几乎是在露台的栏杆上冻僵了,被巡夜的士兵发现时,手筋已被凉风剐出了森森的白印,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榎本亲自将他抱回房中。
那人躯体轻得惊人,衣袍裹着寒霜,触手冰凉如铁。
灌下热汤时,土方在高热谵妄中死死攥着什么。
榎本掰开他僵硬的手指——掌心里,是那枚被体温暖得发烫的,“诚”字袖章。
布面焦黑卷边,却依旧倔强地绣着那个字,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也像一座不肯坍塌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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