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治二年的冬雪,比往年来得更决绝。
京都的街道被一层薄薄的骨殖般的白覆盖,寒气从每一条石缝里渗出,钻进骨髓,连呼吸都凝成细碎的冰晶,在空气中簌簌坠落。
屯所书房内,烛火是唯一一点暖色,昏黄的光晕在纸门上映出摇曳的人影,像幽魂低语。
土方岁三独坐案前,手中的笔悬停在纸上,一滴浓墨洇开,像一朵不祥的黑菊,墨香混着松脂燃烧的气息,在寂静中弥漫。
信纸的开头,是工整的四个字:局长亲启。
可往下,却迟迟不成一句。
他想写什么?
写山南敬助的死像一根刺,至今还扎在队里;写那些在池田屋倒下的弟兄,他们的名字在夜里会变成鬼魂,敲打他的窗;还是写……写他自己。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侧——那道旧伤仿佛感应到思绪的波动,骤然灼烫起来,如毒蛇苏醒,在皮下蜿蜒游走。他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调整坐姿,将痛感压回深处。这伤从不曾真正愈合,它只在风雨欲来时、抉择将落时,悄然发作,提醒他每一刀斩下的代价。
窗外,踩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而杂乱,每一步都压碎了薄冰,发出清脆的裂响。
土方几乎是本能地将那张未完的信纸揉成一团,投入脚边的铜火盆。
橘红的火舌瞬间将其吞噬,纸张蜷曲、焦黑,噼啪作响,只剩一角灰烬挣扎着飘落案上,隐约可见几个字:“……若世道容我直言……”
门被猛地拉开,带进一股凛冽的风雪,吹熄了角落一盏小灯,炭盆里的火星四溅。
来人是五番队的队士,神色慌张,呈上一片在后院柴房发现的密信残片。
土方接过,借着烛光看去,字迹潦草,却能辨认出“长州”、“刺杀”与“近藤”六字。
他猛地站起,动作太急,腰伤猝然抽搐,一阵尖锐的麻痹顺着脊椎窜上肩胛,几乎令他踉跄。他强撑着扶住案角,指节发白,冷汗悄然沁出额角。那纸纤维粗粝如砂纸,边缘撕裂处刮过指腹,带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而体内那道旧创,也在此刻应和般地跳动,仿佛有人正用钝刀缓缓剜割。
他盯着那“近藤”二字,指尖微微发紧。
是巧合?
还是陷阱?
若贸然召集会议,恐引起内鬼警觉;若置之不理,局长性命危矣。
片刻后,他抬眼看向传令兵:“通知各队长,一个时辰后,密议。”
干部会议被连夜召集。
昏暗的房间里,炭火烧得哔剥作响,热浪扑在脸上,却驱不散众人脸上的阴霾。
永仓新八一拳砸在榻榻米上,声音粗砺:“必须彻查!把队里所有人都审一遍,我不信揪不出这个内鬼!”
角落里,冲田总司捂着嘴发出一连串压抑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病态的潮红,喉间滚动着痰音,像破旧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湿漉漉的回响。
可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土方。
方才土方向那青年下令时,动作极稳,语气如冰。但冲田看得真切——当土方缓缓跪坐回席位的一瞬,左手几不可察地撑了一下榻榻米,指尖用力到泛白,腕部肌肉微微抽动。那一瞬,他瞳孔微缩,仿佛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又疼了吗?
冲田没有说出口。他太熟悉那种姿态了——那是人在极力掩饰痛苦时才会有的、近乎完美的克制。就像他自己咳嗽时总会笑着转移话题,土方则用沉默将一切吞下。
他曾见过土方独自练剑至深夜,动作忽然一顿,一手扶柱,额角沁汗,却仍不肯停下。他也曾在某次巡逻归来,见土方脱下外衣时,腰侧缠着早已被血浸染的绷带,而那人只是平静地换药,仿佛被伤的是别人的身体。
此刻,土方垂眸听着供词,面容冷峻如石雕,可冲田知道,那道旧伤正在说话——只是只有承受者能听见它的嘶吼。
他轻轻咳了一声,声音很轻,像是试探。
土方抬眼望来,眼神清明,无波无澜。
冲田笑了笑,病容中透出一丝温柔:“土方先生,您今天坐得……比平日更挺。”
土方微怔,随即淡淡道:“军纪如此。”
冲田没再追问。他知道,有些痛,说出来就输了。而土方,从不愿输。
——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冲田又一次咳得几乎窒息。
他靠在廊下柱边,胸口如压巨石,视线模糊,意识渐渐沉入黑暗。就在即将昏厥的一瞬,他看见——
土方站在一片猩红雾中,背影挺直如刀,左手紧紧压在腰侧,指缝间渗出的不是血,而是墨——浓稠如判决书上的字迹,一滴一滴,落在脚下写满名字的纸页上。
那些名字,一个接一个,化作灰烬升腾,随风散去。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
土方缓缓回头,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道从眉心延伸至唇角的裂痕,仿佛面具碎裂。
然后,他说了一句冲田从未听过的话:
“你也听见了吗?身体里有东西,在慢慢死去。”
梦断。
——
少年肩膀猛地一塌,终于崩溃。
审讯室里,炭盆的微光映着跪在地上的青年颤抖的侧影。
他什么都招了。
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权,只因他那流落长州的妹妹被尊王派扣为人质。
而那个递信、那个策划了整场阴谋的幕后主使,竟是山㟢嘉右卫门——试卫馆的旧人,近藤勇少年时代曾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剑术师兄。
土方提着笔,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那支跟随他记录了无数罪与罚的笔,此刻重若千钧,笔杆的木质纹理硌着指节,生疼,像是要把过往的每一笔判决都刻进皮肉里。
他忽然感到腰侧一阵冰冷的麻痹,仿佛伤口正在无声裂开,旧血重新渗入肌理。他闭了闭眼,任痛感如绳索缠绕神经,却始终未换姿势。执法者不能显露出软弱,哪怕身体已在控诉灵魂的抉择。
他在纸上顿了三息,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最终,落下的,是四个毫无温度的字:斩首示众。
那纸判决被誊抄三份,一份贴于屯所辕门,一份送至近藤案头,另一份,则静静躺在土方抽屉深处,如同一座无人祭拜的碑。
他凝视良久,终将判决书收入怀中,低声自语:“这一刀,只能由我来落。”
行刑的夜,风雪愈发狂暴,像是要将整个京都都埋葬。
刀光如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风雪,温热的血溅在冰冷的雪地上,迅速凝结成一朵朵暗红的冰花,腥气混着雪沫,在鼻腔里久久不散。
“岁三!”
一声怒吼撕裂风雪。
近藤勇跌跌撞撞地赶来,他看着雪地里的尸身,双目赤红,一把揪住土方的衣领,吼声因巨大的愤怒与悲痛而嘶哑:“你为何不等我!为何不让我来裁决!他是……”
他是你的师兄,是我试卫馆的家人。
后面的话,近藤没能说出口,只是剧烈地喘息着,眼中翻涌的怒意渐渐被无尽的痛楚所取代。
土方没有挣扎,任由他揪着,只是垂下眼帘,声音平静得像这满地死寂的雪:“叛者已招,证据确凿。若迟一日,局长性命难保。”
近藤的手猛然松开。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
他的目光落在死者已经僵硬的怀中,那里滑出半块洗得褪了色的布巾——是试卫馆时代,他们一同染制的队旗碎片。
那一刻,近藤勇,那个永远豪爽坦荡、仿佛能肩扛起整个天下的男人,终于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击垮了。
待众人散尽,一名小姓悄悄告知土方,冲田曾在刑场边缘伫立良久,随后独自走向宿舍方向。
深夜,土方的房门被轻轻拉开。
冲田总司倚着门框,风从他身后灌入,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咳嗽声断续如风中的残叶。
他没有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坐在暗处的土方,脸色比窗外的雪还要苍白。
“你总是这样,”他的声音很低,像叹息,“把他护在滴水不漏的身后,把所有肮脏血腥的事都留给自己。可你知道吗?你每杀一个人,他都会在夜里惊醒,梦见那些滚落的头颅堆到他的脚边,质问他为何背弃了最初的道义。”
冲田说着,一步步走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逼人的火焰:“你们两个啊……每次出事,都是你先冲上去挡刀。可你知道吗?他看着你背影的时候,眼里分明写着——我也想替你扛一次。”
土方沉默了很久,久到冲田以为他不会回答。
然后,他听见一个极轻、极涩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我不值得。”
指尖无意间抚过腰侧旧伤,那道深陷的疤痕仿佛又灼烧起来,带着当年毒血蔓延的麻痹感——皮肤之下,旧时的剧痛如蛇游走,隐隐刺痒,仿佛有千万根细针在经络中穿行。
不值得……
这三个字像一道咒语,瞬间将土方的思绪拉回了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夏日。
那不是京都,而是他们还在江户漂泊的日子。
一场街头混战,混乱中,一支淬了毒的冷箭破空而来,直指正在与数人缠斗的近藤勇后心。
他几乎没有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动了。
他猛地推开近藤,那支箭矢便狠狠地、深深地没入了他的腰腹。
剧痛炸开,紧接着是迅速蔓延的麻痹感。
他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字。
近藤的脸瞬间血色尽失,他抱着倒下的土方,嘶吼着叫人去找医生,去找解药。
可那是在荒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土方感到自己的视野开始发黑,四肢变得冰冷。
他觉得自己快死了。
然后,他感觉到一双温热而有力的手,颤抖着解开了他的衣带。
腰侧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伤口周围已经呈现出不祥的紫黑色。
他听见近藤急促而压抑的喘息,接着,一个温热而柔软的东西覆上了他的伤口。
是近藤的唇。
土方猛地睁大了眼。
近藤俯下身,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吸吮着那翻开的皮肉,然后侧过头,将一口口带着腥甜味的毒血吐在地上。
那个瞬间,土方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死亡的威胁,他全部的感知都凝聚在了腰侧那一点。
那里是他最敏感的地方之一,平日里不经意的触碰都能让他绷紧身体。
而此刻,近藤的唇舌每一次吮吸、每一次与他皮肉的贴合,都像一道道细密的电流,击穿他的意志,让他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
那不是痛苦的呻吟,更像是一种……极致隐秘的战栗。
他的身体在一瞬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想推开近藤,想告诉他这没用,还会让他自己也中毒。
可他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能感受着,感受着近藤的呼吸喷洒在他的皮肤上,感受着那份不容置喙的、拯救的决绝。
终于,近藤停了下来,他自己的嘴唇也变得乌紫,眼神开始涣散。
毒素通过口腔的黏膜渗入了他的身体。
他晃了晃,目光落在土方脸上,却像是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
“阿岁……”
近藤喃喃地唤着,那是少年时代,在多摩的乡下道场里,只有他才会叫的、属于土方岁三一个人的名字。
那时他不是鬼之副长,只是一个爱跟在近藤身后,有些别扭的乡下少年。
“阿岁,”近藤的意识已经模糊,他抬起手,想要抚摸土方的脸,却在中途无力地垂落,“别怕……有我呢……”
那一刻,土方岁三的心,被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巨大的恐慌与酸楚攫住了。
他不是怕死,而是怕近藤为他而死。
更怕的是,在这场以命换命的拯救里,他竟然品尝到了一丝不该有的、罪恶的甜美。
近藤因为他而中毒,因为他而陷入幻觉,因为他而呼唤出了那个最纯粹、最柔软的旧日称谓。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窃贼,偷走了近藤的光明,玷污了他的纯粹。
从那以后,土方岁三就认定了。
近藤勇是光,是理想,是新选组所有人的太阳。
而他,土方岁三,就是那光投下的影子。
他必须背负起所有的罪孽、所有的肮脏与决绝,去守护那份光。
他早已将自己活成了一个不该被回报、也不配被拯救的人。
他不是在自贬,他只是自知。
他,不值得。
冲田看着他,那双能洞悉人心的眼睛里,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无尽的悲哀。
他转身离去,留下土方一个人,沉没在比窗外风雪更深、更冷的黑暗里。
土方彻夜未眠,反复咀嚼着近藤那句“你叫我的名字”,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灼烧着他的神经。
直到黎明前,他握紧佩刀,默念:“明日,我要让他笑出来。”
次日拂晓,雪停了。
天光乍破,将庭院里厚厚的积雪映成一片刺目的洁白,仿佛昨夜的血与罪都被神明一笔勾销。
近藤勇没有再提山㟢嘉右卫门的事,只是拿着两把竹刀,站在了土方岁三的门前。
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道服,呼出的白气在晨光中氤氲成一团。
“阿岁,”他咧开嘴,露出那口标志性的白牙,笑容一如多摩乡下的那个夏天,“来活动活动筋骨。”
土方默然地接过竹刀,随他走入庭中雪地。
没有言语,刀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交谈。
近藤的剑势大开大合,如烈阳当空,每一击都带着万钧之力,充满了生生不息的豪情。
而土方的剑,则精准、冷静、致命,像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总能在最不可思议的角度寻找到对方的破绽。
他们的剑刃在空中交错,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雪后清晨里回荡。
这不是决斗,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嵌合。
他懂他下一招的去向,他也知他这一剑的归途。
他们是彼此最熟悉的对手,也是唯一能毫无保留将后背交给对方的同袍。
数十合后,近藤忽然收剑,竹刀拄地,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
“阿岁啊,”他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看向土方的眼神里,没有了昨日的怒意与痛楚,只剩下最纯粹的信赖,“有你在,我真安心。”
说着,他走上前,那只宽厚、温热的手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重重地拍在了土方的肩头。
那是一下,然后按住,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自己的力量,都透过那层布料传递过去。
土方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那只手停留的地方像被一团火灼烧着。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近藤掌心的纹路,感觉到那份属于活人的、太阳般的热度。
这热度沿着他的筋骨一路蔓延,几乎要将他冰封的内里融化出一个缺口。
“那天……”近藤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困惑,“你受伤那次……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里,我好像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轰的一声,土方脑中的弦彻底绷断。
近藤松开手,大笑着转身离去,背影阔朗,一如往昔。
他要去前厅与队士们共进早餐,去商讨巡逻的路线,去继续扮演那个凝聚所有人的新选组局长。
而土方岁三,却被那句无心之言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雪仍在从屋檐上簌簌落下,他望着那个远去的、唯一的背影,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想说,近藤先生,你没有做梦。
他想说,你叫的不是“岁三”,而是“阿岁”。
那个夏日黏腻的记忆,被这句话瞬间唤醒,比昨夜的鲜血更加滚烫。
那支淬毒的箭矢没入腰腹的感觉,他至今记得。
那不是撕裂的痛,而是一种迅速抽离生命的冰冷,从伤口处开始,一点点将他的身体变成不属于自己的石块。
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个荒郊。可近藤勇不许。
那个永远光明磊落的男人,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疯狂的、野兽般的眼神。
在找不到任何器具的情况下,他颤抖着手,解开了土方的衣带。
然后,一个温热、柔软、带着生命搏动的东西,覆上了他腰侧那片开始发黑的皮肉。
那是近藤的唇——一团火,一个不容置喙的烙印,悍然闯入了他由剧痛和死亡构筑的领地。
土方猛地抽了一口气,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腰侧,是他身体最隐秘的防线,是连他自己都鲜少触碰的禁区。
而近藤,正用他的唇舌,在那片致命的伤口上用力吸吮。
毒液的腥甜与血液的温热混合在一起,被近藤一次次吸入,又一次次吐在旁边的草地上。
土方看不见近藤的表情,他只能感受到。
感受到那双唇每一次贴合与分离时带来的微弱刺痛,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带着决绝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肌肤上。
那感觉太过陌生,太过逾越。
他身体深处,在那剧毒与剧痛的夹缝中,竟被这拯救的姿态逼出了一丝近乎痉挛的战栗。
那战栗沿着他的脊骨攀升,让他几乎要在濒死的绝境里,泄露出一声羞耻的呻吟。
他觉得自己肮脏透了。
近藤是在救他,可他的身体,却背叛了他的意志,从这场以命换命的拯救中,品尝到了一丝罪恶的、被占有的快感。
当近藤终于力竭,嘴唇乌紫地倒在他身边时,毒素已经开始在他体内发作。
他眼神涣散,目光落在土方脸上,却像穿透了他,看到了遥远的多摩乡下。
“阿岁……”他喃喃地叫着,声音模糊不清,“别怕……有我呢……”
那一刻,土方岁三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不是怕死,而是怕近藤因他而死。
更怕的是,他竟从对方的幻觉与牺牲中,获得了一种被需要的、无上的满足。
他偷走了近藤的健康,换回了自己的命。
他用近藤的光明,照亮了自己短暂的苟活。
他怎么配?
他怎么值得近藤勇再为他拔一次刀?
“所以……”土方伫立在漫天雪光中,对着那个早已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完成了那句未尽的誓言。
“所以……请永远,不必为我拔刀。”
那一日的和解,像是在两座悬崖之间,架起了一座看似坚固的桥。
然而桥下,是翻涌着禁忌与罪孽的万丈深渊。
几日后,近藤勇在清扫书房角落时,拾起一片未燃尽的纸屑,上面残留着半句墨痕:“……若世道容我直言……”
他凝视良久,正欲丢入火盆,忽然想起昨夜值夜的队士所言:
“土方大人半夜去了演武场,一个人练了半个时辰的拔刀术,结束后站着不动,像是在喘气……可他又从不承认自己累。”
近藤闭上眼。
他记得那个夏天,土方为他挡下那一箭时,鲜血顺着衣摆滴落在泥地里,像一串断线的红玉。当时土方倒下前只说了一句:“别回头。”
后来医生说,那一箭若偏半寸,便终身难行。
可不到十日,土方已拄杖巡视屯所;半月后,执笔批文,仿佛从未受伤。
近藤一直以为,那是意志之力。
如今才懂,那是把痛活成日常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他轻轻吹了一口气,任纸屑化作飞灰。
他知道那句话的下半句是什么——“我愿为你堕入地狱”。
但他选择装作不知。
因为若承认了,他就必须面对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这十年来,土方替他背负的,究竟有多少,是连地狱都不愿收下的罪与痛?
深夜三更,雪落无声。
屯所东厢一室烛火未熄,人影摇曳如鬼舞。文书急召见习队医佐川,只说一句:“土方大人有召。”
佐川捧药箱疾行至副长居室外,却发现门扉紧闭,仅留一道半寸缝隙透出微光。老军医已在,神色凝重,低声嘱咐:“你且跪坐于此,听声辨症——不可入内,不可发问。”
他迟疑着依令而行。
寒气从榻榻米下渗出,膝盖很快麻木。他将耳贴近门缝,屏息静听。
室内无言,唯有压抑的呼吸,缓慢、深沉,仿佛每一口都需用力撕开胸腔。偶尔一声极轻的闷哼,像刀刃在鞘中微动,随即被吞没于寂静。
他还听见了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稳定、冷峻,与那痛苦的喘息形成诡异共振。
“咳……”
一声短促咳嗽,带着金属般的回音。
他想开口询问是否咯血,却被老军医眼神制止。
片刻后,门内传来低哑却清晰的命令:“记录:风寒微恙,无需用药。”
佐川低头执笔,手抖得几乎写不成字。
他知道,这不是诊疗,是共谋。
他在纸上写下“无碍”二字时,耳边仍回荡着那具身体在黑暗中独自溃败的声响。
就在此刻,值夜的年轻队士藤原正巡查至东厢廊下。他本欲通报,却被亲卫以手制止:“噤声。土方大人正在……处理公务。”
藤原退至柱后,惊疑不定。他听见那扇薄纸门后传来的喘息沉重如负山岳,偶有一声压抑的痛哼,随即又被强行吞咽回去。而门外,两位医者跪坐如囚,执笔待命,竟要凭声音诊断一位神明般的副长。
那一夜,他站在雨檐之下,第一次意识到:所谓“鬼之副长”,并非不朽,而是以血肉为祭,在黑暗中撑起一座摇摇欲坠的庙宇。
此后数日,藤原日渐沉默。他在巡夜时悄悄翻阅旧档,偶然见到一份残页:“……恐成废立之躯”“撕毁”“焚于火盆”。他想起那一夜的笔声、喘息、与被迫书写的“无恙”,忽然明白——
这不是治病,是献祭。
土方岁三不是活着,是在用疼痛扮演神明。
他在日记中写道:
“我曾以为忠诚是拔刀赴死。
如今才知,最大的牺牲,是明知虚假,仍助其延续。
若正义必须靠谎言支撑,那我宁可不再理解‘正义’二字。”
庆应元年春,樱花盛开之际,藤原递交辞呈。
近藤劝他:“你还年轻,别被一念迷惑。”
他低头行礼,声音平静:“属下不是不信土方大人,而是……再不敢信这个让我否认眼睛与耳朵的地方。”
辞呈送至案前时,土方正批阅军报,笔尖微顿,只问:“理由?”
“体弱不堪役,愧负组训。”
他轻轻“嗯”了一声,朱笔一勾,落下个“准”字,墨迹平稳如常。
文书战战兢兢道:“局长说此人颇有潜力,或可挽留。”
土方放下笔,指尖按住太阳穴,似有隐痛掠过眉间。半晌,他望向窗外细雨,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他知道得太多了。”
“看见不该看的,听见不该听的……还要他装作无事?”他闭眼片刻,“那样的日子,我过了一年又一年。但他还年轻——不必学我。”
语气竟带一丝宽慰:
“能走,是福气。”
数日后深夜,土方翻检旧档,无意中触到藤原离队前一日所交的巡夜记录。
纸页背面,有一行极淡铅笔字,几乎难以辨认:
“我非不信您,只是……不敢再信这个让我否认眼睛的地方。”
他凝视良久,忽然低笑一声,带着疲惫与释然。
取火折点燃纸角,任其燃尽于铜盆之中。
灰烬飘起时,他喃喃道:
“你说得对。我们都该有权利……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一夜,他破例未去演武场。
第一次,允许自己在灯下伏案而眠。
春寒未散,屯所药房内药罐咕嘟作响,苦涩气味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
年轻的见习队医佐川捧着一叠病历册子走进内室,将新录的伤患名单放在老军医案前。
“土方大人昨夜又去了演武场。”他低声说,“我今晨去换药箱时,发现少了一卷止血绷带,还有……金疮药用得比往常快。”
老军医正低头研磨药材,闻言手顿了顿,铜钵中的药粉洒出些许,像干涸的血点。他没抬头,只缓缓道:“把去年十一月以来的用药记录翻出来。”
佐川依言翻开那本厚重的《屯所疗治簿》,纸页泛黄,墨迹深浅不一。翻至“土方岁三”条目时,他的呼吸微微一滞——
元治元年冬:腰侧旧创复发,伴神经麻痹,施以艾灸三壮,服活血汤七剂。
同年腊月:夜间练剑致裂伤再发,渗血浸透里衣,拒诊,自敷药。
庆应元年春:巡查途中晕厥,扶柱良久,归后无报。次日文书见其执笔左手微颤,疑有经络阻滞……
“这……这不是重伤员才有的记录吗?”佐川声音发紧。
老军医终于抬眼,目光浑浊却锐利:“他不是病人。他是执法者。”
顿了顿,又低声道:“可你知道最可怕的不是什么吗?不是伤,不是血——是他清醒地知道每一刀都会唤醒它,却仍每夜拔刀。”
“他在……求痛?”
“不。”老人摇头,“他在确认自己还活着。只要还能忍,他就还是那个该下判决的人。”
佐川合上册子,指尖残留着纸页的粗粝。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有些人用死亡证明忠诚,而土方岁三,是用疼痛维持人格的完整。
数日后,屯所文书山田在整理密档时,偶然翻到一份未归档的医疗简报,字迹出自老军医之手,内容仅寥寥数行:
患者:土方岁三
诊断:陈旧性腰三角区贯穿伤,继发腰神经丛卡压。
症状:阴雨则痛甚,夜半加剧,行动受限,偶见下肢麻木。
预后:不可逆,宜静养避劳。若持续操劳,则恐成“废立之躯”。
备注:已三度呈报,皆被撕毁。最后一份送至其案头,翌日见焚于庭院火盆,灰烬中有“不必再奏”四字残痕。
山田握笔的手微微发抖。
他想起昨日递公文时,看见土方伏案书写,脊背僵直如弓,额角沁出细汗,却始终未换姿势。他也曾听闻某夜巡逻归来,土方跌倒于雪地,亲兵欲扶,反遭厉斥:“退下!当众失仪,按规处置!”
原来如此。
他们以为他是铁面无情,却不知他早已将肉体献祭给制度本身。
他的腰不是伤,是一道活的刑具——每走一步,都在执行对自己的判决。
他默默将这份简报抄录副本,藏入私匣。
他知道,这段文字永远不会进入正史。
但总得有人记住:那个被称为“鬼之副长”的男人,是以何等代价,撑起了新选组最后的秩序幻象。
时光流转,寒冬终尽。待到庆应元年的春日来临,京都早已换了人间。
谁都不会忘记三个月前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池田屋二楼,九条人命换来了新选组的威名。
那夜的刀光,至今仍在某些人的梦中闪烁。
尸横遍野,七名队员永远留在了那间狭小的旅馆二楼。
中所门前的樱花树,一夜之间,绽放出了满树的繁华。
那粉白的、云霞般的花朵,在春风中轻轻摇曳,美得惊心动魄。
只是,没人知道。
这即将到来的、最盛大的花期,究竟要用多少人的鲜血来浇灌,又会将他们的影子,拉扯到何等幽深的地狱里去。
而每当春风拂过,土方岁三总会不自觉地按住腰侧——那道伤,从未真正愈合。
冲田若还在世,或许会在某个咳嗽的清晨笑着说:“您看,我们终究是同一类人。”
可如今,唯有风知其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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