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来信

我第七次在心理咨询室遇见江砚。

他依旧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下白大褂干净得像初雪。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来看病的。

只有我知道——

我是来偷他落在花盆后的银杏书签。

那是十年前我夹在他课本里的。

书签背面写着：「如果有一天你忘记我，我就用银杏叶拼一句再见。」

今天，窗外那棵银杏树突然落叶如雨。

他起身关窗时忽然转头：

「其实，你每次偷看那盆绿萝的眼神……」

「都像在看一封迟到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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咨询室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消毒水气味，混着一点清苦的药香。沈眠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光线倏然涌来，她眯了眯眼，视线精准地投向靠窗的那个位置。

江砚在那里。

这是他第七次坐在这间咨询室，穿着那件永远一尘不染的白大褂，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落在他身上，布料边缘被勾勒得发亮，干净得确实像冬日初雪。他微微侧着头，正在听他对面的心理医生林叙说着什么，手指间夹着一支银色签字笔，无意识地轻点着摊开的记录本。

沈眠悄无声息地挪到靠墙的沙发上坐下，和往常一样，拿起一本过期杂志，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耐心等待的病患。杂志页面在她指尖下纹丝不动，她的全部感知，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系在窗边那个身影，以及，窗台角落那盆枝叶茂盛的绿萝上。

准确地说，是绿萝陶盆后方，那若隐若见的一角杏黄。

银杏书签。

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林医生另一个需要漫长等待的、有些沉默的来访者。只有沈眠自己知道，这已经是她第七次铤而走险，目标从始至终，都是那枚被他无意间遗落，或者说是随手搁置在花盆后的旧书签。

十年前，她红着脸，心跳如擂鼓，趁着课间操教室无人的空当，飞快地将它塞进他摊开的物理课本扉页里。薄薄的银杏叶片被精心塑封保存，叶脉是秋天最灿烂的金色，背面，她用极细的针管笔，写下那句如今想来稚气又决绝的话：

「如果有一天你忘记我，我就用银杏叶拼一句再见。」

那时以为，“忘记”是世界上最遥远、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脚步声靠近。

沈眠猛地回神，指尖一紧，杂志页面被她捏出细微的褶皱。是林叙。他结束了与江砚的交谈，正向她走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温和笑容。

“久等了，沈小姐。”

沈眠抬眸，努力让表情显得自然，甚至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没关系，林医生。”

她的余光里，江砚已经合上记录本，站起身。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向了窗边。窗外，那棵植根于庭院多年的老银杏树，不知为何，就在此刻，毫无预兆地摇曳起来，金黄的叶片簌簌飘落，密集得如同下起了一场金黄色的雨，几乎要模糊掉窗外的景物。

江砚伸手，准备将窗户关小一些，阻挡那突如其来的秋意。

就在他抬手的一刹那，他的动作顿住了。目光从漫天飞舞的银杏叶上收回，倏然转向了墙边沙发上的沈眠。

咨询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落叶的沙沙声。

沈眠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连同呼吸一起僵住。他发现了？发现她每次刻意停留在绿萝上的视线？还是发现了她那些笨拙的、试图靠近花盆的企图？

时间仿佛被拉长，粘稠地流淌。

他看着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如同深潭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某种沈眠无法立刻解读的复杂情绪。然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寂静：

“其实，你每次偷看那盆绿萝的眼神……”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最准确的词语，又像是要平复自己同样不平稳的心绪。

“……都像在看一封迟到的情书。”

空气凝固了。

沈眠手中的杂志，从膝头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地毯上。她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凉的麻木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他知道了。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怔怔地回望他，看着他从窗边一步步向她走来。

江砚在她面前站定，略略弯腰，拾起了那本杂志，轻轻放回她身边的沙发空位上。他的手指修长干净，带着医生特有的沉稳。随后，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那盆绿萝，俯身，精准地从陶盆与墙壁的缝隙里，取出了那枚杏黄色的书签。

银杏叶片在他指尖，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边缘闪烁着细小的光芒。

他转身，重新走到她面前，将那枚承载了十年光阴的书签递向她。

“是在找这个吗？”他问，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了然的温和，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

沈眠的视线模糊了，她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开口，怕一开口，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心酸、不甘就会决堤。她只能伸出手，指尖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枚轻飘飘的书签。

然而，在她触碰到书签之前，江砚的手却微微向后缩了一下。

他翻转书签，将背面朝上。

那行娟秀细密的小字，历经岁月，依然清晰。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行字上，然后缓缓抬起，重新攫住她的眼睛。他的眼眶不知何时，也泛起了一层浅浅的红。

“沈眠，”他唤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沈小姐”，而是带着十年尘封的重量，“这句话，我十年前就看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说出积压心底许久的话。

“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等。”

“等一场银杏雨，等你……亲自来对我说这句话。”

泪水终于冲破堤防，无声地滚落。沈眠看着他，看着这个她以为早已将她遗忘在茫茫人海的人，看着他眼中清晰的、与自己一般无二的痛楚与等待。

原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被困在那年秋天的银杏叶里。

原来，这场她一个人的单向奔赴，是两个人的隔山望海。

窗外，银杏叶依旧纷扬不止，金黄璀璨，落了满地，像是为这场迟到了十年的重逢，铺就了一条无声的、盛大的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