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凉意透过窗隙无声地侵入，带着庭院里残菊的冷香。萧赞一身月白的常服，他避开洛王府外围那些皇帝安排的守卫，凭着对府中布局的记忆寻了一处僻静的墙角，身形利落地翻了过去。落地时悄无声息，唯有衣袂带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脚刚沾地，还未站稳，身后便传来一声低唤：

“萧大人？”

萧赞心口猛地一跳，背脊瞬间绷紧，下意识地便要回身出手。好在理智及时回笼，他听出了那声音里的恭敬而非敌意。他缓缓转过身，只见月光下，两名身着劲装的青年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他身后，正是绿沈与云水。

见萧赞转身，绿沈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兴奋笑容，压低声音道：“萧大人，您果然来了！” 云水则沉稳些，拱手一礼，眼中也有关切。

萧赞心下骤然一松，他低声问道：“子攸睡下了吗？”

云水回道：“主上戌时末便歇下了，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忧虑，“主上回府时便神色恍惚，魂不守舍，晚膳也未用几口。萧大人，今日朝上……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萧赞眸光一黯，今日金銮殿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再次掠过脑海，子攸那猩红的眼眶、滴落的鲜血，他敛住心神，不愿多言，只道：“无事，我去看看他。”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元疏寝殿的方向，绿沈和云水立刻会意，二人抱拳，身影散开，隐入庭院各处阴影之中，确保不会有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萧赞放轻脚步，走到寝殿门前，极轻微地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万籁俱寂的秋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殿内只余角落一盏烛台，烛火如豆，摇曳着微弱而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

床上的人似乎被那一声门响惊动，帷幔后传来窸窣声响，随即是一个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声音：“是……阿赞么？”

萧赞心头一软，反手轻轻合上门扉，将那一片清冷的秋夜隔绝在外。步履无声地走向床榻，声音放得极轻柔：“抱歉，吵醒你了。”

元疏在帐内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无妨。我睡着时，对外界的声音一向比较敏感。” 这话说得平淡，萧赞却听出了其下掩藏的、源自童年无数次暗杀阴影下的惊悸与不安。他转移了话题，目光落在床边小几上那盏未熄的灯烛：“怎么不熄灯睡？”

帐内沉默了一瞬，才传来元疏带着点委屈的嘟囔：“太黑了，我怕。”

萧赞一怔，下意识道：“可是在北狄那段时日，夜里比这更黑更冷……”

“因为那时候你在呀。”帷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角，露出元疏那张俊美的脸，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枕上。他望着萧赞，眼神清澈而专注，“抱着阿赞，就什么都不怕了。”

借着昏黄的烛光，萧赞注意到元疏用来掀开帷幔的右手，被厚厚的白色纱布缠绕着，而那纱布之上，已然渗出了大片刺目的鲜红。

萧赞的心猛地一沉，几步上前，在床沿坐下，小心翼翼地托起元疏的右手，声音都紧了几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他不等元疏回答，也顾不得其他，动作轻柔却迅速地开始解那染血的纱布。元疏似乎想缩回手，却被他牢牢握住。“别动，让我看看。”

纱布一层层揭开，露出了掌心。朝堂上因紧握拳头而被指甲刺破的伤痕已然模糊，但最触目惊心的，是掌心正中，一道狰狞的、几乎贯穿了整个手掌的崭新刀伤。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萧赞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在那一刻停滞了。他猛地抬头看向元疏，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随之涌上的恐慌而微微发颤：“这……这是怎么回事？”

元疏避开他的视线，长长的睫毛垂落，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自己……拿匕首捅的。”

元疏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萧赞的手背上，滚烫得吓人。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道：“我今天吼你了……我还差点……差点对你动了手……阿赞，我不敢想……要是当时，我真的把你推开了……我会恨我自己一辈子……”

他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那里面盛满了后怕与悔恨：“若不是右手还要提剑、还要执笔……我真应当……废了它……”

听着他这些剜心刺骨的话语，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萧赞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凌迟一般，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蔓延开去。

“子攸……你……” 萧赞的声音哑得厉害，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强压下翻涌的心潮，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

元疏却仿佛陷入了更深的懊悔之中，泪水流得更凶：“我明知道那是陷阱……却还是控制不好自己……留你一个人面对……阿赞，我的阿赞拾起官帽时，分明……分明指尖都在颤抖……” 他说着，眼泪猝不及防地大颗滑落，正好砸在自己摊开的、狰狞的伤口上。

咸涩的泪水浸入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元疏疼得手掌下意识地一颤。

萧赞心头一紧，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俯身，动作极其轻柔地吹了吹伤口，然后屏住呼吸，将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处，重新用干净柔软的纱布，一圈一圈，小心翼翼地将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包裹好。

做完这一切，萧赞没有松开元疏的手，而是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揽住元疏的脖颈，迫使他对上自己的视线。然后，他缓缓倾身，将自己的额头抵上元疏的额头，鼻尖轻触着他的鼻尖。

两人呼吸交融，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最细微的情绪。元疏温热的眼泪不断滑落，沾湿了萧赞的脸颊，一时之间，竟分不清那湿意究竟是谁的。

“笨死了……” 萧赞低哑着开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疼惜，“你是我全部的勇气啊……正是因为你在，才让我有力量去对抗，去反击。” 他微微退开一丝，凝视着元疏湿润的眼睛，“而且我知道，你不会推开我的。哪怕在理智尽失的边缘，你也停下了，不是吗？” 他想起殿上元疏那僵在半空、最终颓然垂落的手，语气愈发温柔，“其实子攸那根本不是吼，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委屈巴巴的，”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擦过元疏的眼角，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宠溺，“像只闹脾气的大狗狗。”

元疏抽了抽鼻子，还想辩解：“可是……”

“没有可是，”萧赞打断他，“不许再胡思乱想了，更不许再伤害自己。否则，”他故意板起脸，却掩不住眼底的心疼，“被禁足的这半个月，你就别想再见到我了。”

这“威胁”果然有效，元疏瞬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卸了劲道，他眨了眨还挂着泪珠的眼睛，居然真的顺着萧赞刚才的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委屈巴巴地低低应了一声。

“汪。”

萧赞猝不及防，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如同春冰初融，驱散了满室的沉郁。他抬手，温柔地揉了揉元疏柔软的发顶：“睡吧，小哭包。我陪着你。”

元疏把脸往他颈窝里埋了埋，闷声反驳：“我才不是小哭包……除了阿赞，我没在旁人面前哭过。”

“好，好，” 萧赞从善如流，语气里满是纵容，“那睡吧，萧大中书令的专属小哭包，总行了吧？”

元疏这才满意地、带着鼻音闷闷地“嗯”了一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用没受伤的左手撑起身子，笨拙却又坚持地替萧赞脱下鞋袜和外袍，动作细致温柔。然后他将被子一掀，把萧赞严严实实地裹进温暖的被窝里，自己随即也躺下，伸出左臂，将他紧紧地、牢牢地搂进怀里，仿佛要将他融入骨血一般。

不过片刻，耳边就传来了元疏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他今日情绪大起大落，又哭了许久，身心俱疲，此刻心爱之人就在怀中，终于能安然入睡。

萧赞却一时没有睡意。他侧卧着，借着从帷幔缝隙透进的微弱月光和即将熄灭的烛光，仔细描摹着枕边人的睡颜。那双平日里或凌厉或深情的凤眸此刻安静地闭着，长睫上似乎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湿意，眼尾和鼻尖都泛着动人的薄红，像秋日里被霜打过的海棠。

他忍不住凑近，用自己的鼻尖，极轻极柔地蹭了蹭元疏泛红的鼻尖，感受到那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皮肤，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安心。目光落在他侧脸那一点点柔软的、随着呼吸微微鼓动的奶膘上，萧赞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家子攸明明身量高挑，平日里杀伐决断，可偏偏脸上还留着这点可爱的婴儿肥。

萧赞悄悄伸出手指，极轻极快地在那软乎乎的奶膘上戳了一下，触感温软，心底那片最柔软的角落仿佛被羽毛轻轻拂过。萧赞的唇角无声地扬起一抹温柔到极致的弧度。

秋夜深寒，殿内却暖意盎然。烛火终于燃尽，悄然熄灭，唯余窗外清冷的月光，温柔地笼罩着相拥而眠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