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整座皇城。

宫墙之内，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探，无数颗心因皇帝深夜急召国师的消息而悬起，惴惴不安。

御书房的门窗紧闭，将外界的一切窥伺与嘈杂隔绝。

然而，那沉重的寂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风暴正在酝酿。

烛火跳跃，将皇帝即墨云阙挺拔却难掩疲惫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如同他此刻波澜起伏的心境。

他没有坐在龙椅上，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那片墨黑中隐约透出的一丝灰白。

天，快亮了。

大朝会，也快开始了。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轻缓，从容，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踏在人心弦之上。

来人没有通报，因为皇帝早已下令，国师至，可直接入内。

即墨云阙没有回头。

他知道是谁。

那身特有的、仿佛不染尘埃的清淡气息，已然弥漫在充斥着龙涎香和压抑情绪的空气中。

“陛下。”寂川的声音响起，清越如玉石相击，在这寂静的御书房内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透着疏离。

皇帝依旧望着窗外，背影僵硬。

他的声音因彻夜未眠而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国师，他们都逼朕。”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聚力量，亦或是在压制翻腾的怒火。

“他们联名上奏，引经据典，言之凿凿……要朕，杀了月殊。”

他没有复述那些奏折里恶毒的字眼，只是将最核心、最残酷的诉求，摊开在了这位方外之人面前。

御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皇帝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寂川静立原地，天水碧的蓝袍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与他披散的白发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他那张年轻俊逸的脸上，古井无波，唯有那双苍古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了然，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

不是对皇帝的怜悯，亦非对公主，而是对这世间固守成见、恐惧未知的芸芸众生的怜悯。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皇帝的焦躁与愤怒：

“陛下，灵瞳非罪，乃天命所归。”

皇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寂川继续道，语气平和，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公主所见，非是虚妄幻影，而是这世间存在的、另一重真实。鬼神精怪，人心气运，皆在其中。”

他微微抬起眼眸，目光似乎能穿透皇帝的背脊，看到其内心深处的挣扎。

“杀之，非但不能平息所谓的‘灾祸’，反而会蒙蔽天听，断绝一种……窥见真实、防微杜渐的可能。”

“可能？”皇帝猛地转身，深紫色的眼眸中布满了血丝，锐利地钉在寂川身上，带着一丝被触动的惊疑，以及更深沉的迫切，“什么可能？”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以对抗整个朝堂、对抗那些根深蒂固观念的理由！

寂川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眼神平静如深潭：

“观微知著，辨奸识忠的可能。”

他微微向前半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皇帝的心上：

“福祸本无门，唯人自召。公主之能，本身并无正邪之分。用之正则正，可助陛下洞察秋毫，肃清朝纲，使忠者得彰，奸佞无所遁形。”

他的话语微微一顿，留下了一丝令人深思的余韵，才继续道：

“用之邪则邪，或可被利用，惑乱人心。然此非能力之过，乃人心之失，引导之误。”

他看着皇帝眼中翻腾的情绪，给出了最终的结论：

“关键在于，引导与守护。”

“引导她熟悉、掌控这份力量，使其不为外物所侵，不为心魔所困。”

“守护她纯净的本心，使其不因所见之污秽而迷失，不因世人之恐惧而自弃。”

寂川的话语，如同潺潺溪流，洗涤着皇帝被愤怒和焦虑充斥的心田。

他指出了问题的另一面，将月殊从“灾祸之源”的位置，移到了“国之利器”的可能性上。

这无疑给了皇帝一个全新的、极具诱惑力的视角。

然而，寂川的话锋随即一转，带着方外之人特有的超然：

“至于朝堂之争，利益纠葛，贫道乃方外之人，不便置喙，亦无力干涉。”

他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和，却将皇帝的期待轻轻推了回来：

“然，公主之安危，之未来，确乎关乎国运一线生机。如何抉择，如何破局，望陛下……慎之再慎。”

他将最终的决定权，和责任，完完整整地交还给了皇帝。

皇帝即墨云阙定定地看着寂川，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看着他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

刚刚因那“可能”而升起的一丝火热，渐渐被现实的重压冷却。

寂川的话，印证了月殊的独特价值，点明了她并非灾星，甚至可能是福星。

但这并没有解决眼前的死局。

如何让那些固执的老臣相信这本“可能”？

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如何在保住女儿的同时，维持朝堂的稳定，不被扣上“昏聩护短”的罪名？

他需要的是一个具体的、可行的办法！

而寂川，并没有给他这个办法。

他只是指出了方向，留下了难题。

皇帝的眉头非但没有舒展，反而锁得更紧，如同打了一个死结。

他缓缓踱回御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光洁冰凉的桌面。

是啊，慎之再慎。

可他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慎”？

“咚——咚——咚——”

悠远而沉重的钟声，自太极殿方向传来，穿透层层宫墙，清晰地送入御书房内。

上朝的时辰到了。

该来的，终究要来。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纷乱，对寂川道：

“有劳国师走这一趟。朕……知道了。”

寂川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御书房。

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御书房内，再次只剩下皇帝一人，以及那越来越急促、催人心魄的上朝钟声。

他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龙袍，抚平眉心刻下的深痕，努力让自己的神情恢复帝王的威严与冷峻。

然而，那眼底深处无法化解的沉重与决绝，却暴露了他此刻真实的心境。

风暴将至，他已无路可退。

必须在那金銮殿上，找到一个支点，撬动这看似无解的死局。

为了他的月殊，也为了他身为帝王不容挑衅的权威。

他迈开脚步，走向那扇通往风暴中心的大门。

脚步沉稳，却带着踏破惊涛的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