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烛火通明。
跳跃的火焰将皇帝即墨云阙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身后的屏风上,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
紫檀木御案之上,那几份由王崇山等人联名上奏、请求处死月殊的奏折,如同几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线,更灼烧着他的心。
他并未翻开细读,因为那其中的每一个字,早在白日听闻之时,就已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心房,此刻仍在隐隐作痛,渗出名为愤怒与痛苦的血。
“妖孽不除,宫闱不宁,国本动摇!”
“恳请陛下大义灭亲,效仿古法,将此妖物处死,以安天意!”
“处死……”
“处死……”
这两个字,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尖利刺耳。
他闭上眼,用力揉着发胀的眉心,试图驱散这魔音,然而,另一幅画面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那是昨日下午,在凤仪宫。
他批阅奏折累了,信步走去看看女儿。
刚踏入殿门,那个穿着浅粉色小襦裙的银色小身影,就像一只欢快的小蝴蝶,跌跌撞撞地朝他扑来。
“父皇!”
软糯清脆的童音,带着全然的依赖和喜悦。
他弯下腰,一把将女儿捞起,抱在怀里。小家伙立刻用两条藕节似的白嫩手臂,亲昵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将那张雪白精致的小脸贴在他颈侧。
温热柔软的触感,带着孩童特有的奶香,瞬间熨帖了他因朝务而疲惫的心。
她仰起头,那双遗传自他、却更为浅淡纯净的紫色眼眸,亮晶晶地望着他,仿佛盛满了全世界的星光。
“父皇,累?”她伸出小手,学着他平时的样子,笨拙地摸了摸他的眉心,似乎想抚平那里并不存在的褶皱。
那一刻,什么朝堂纷争,什么江山社稷,仿佛都远去了。他只是一个被女儿全心依赖着的、普通的父亲。
他抱着她在殿内踱步,听她断断续续、却无比认真地指着殿内的物件,说着一些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发现”。
“花花,好看。”她指着多宝格上一盆碧玉雕刻的兰花。
“鸟鸟,飞走了。”她望着窗外掠过的雀鸟影子。
她的世界,纯净得仿佛初雪,不染尘埃。
然而,此刻,这份纯净,却成了外界攻击她的利刃!
就因为那一头与众不同的银发?就因为那双能看见另一个世界的眼睛?
他的月殊,他的珍宝,何罪之有!
画面猛地一转,又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那是更早些时候,也是一个夜晚,月殊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哭得声嘶力竭。
乳母怎么哄都哄不好。
他闻讯赶来,将浑身发抖、小脸惨白的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她蜷缩在他怀中,小小的身体冰凉,泪水浸湿了他的前襟,浅紫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惊惧。
她的小手指着帐幔的角落,哆哆嗦嗦地重复着:“黑……黑……怕……”
他看不到那里有什么,但他知道,女儿看到了。
看到了那些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或者说,不该被常人看到的“东西”。
那一刻,他心如刀绞。
他恨自己不能分担女儿的恐惧,恨自己无法为她隔绝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他只能更紧地抱住她,用自己宽阔的胸膛和体温,告诉她:“父皇在,月殊不怕。”
无论是依赖娇憨的她,还是恐惧颤抖的她,都是他即墨云阙血脉的延续,是他与心爱之人捧在手心的至宝。
为人父的慈爱,如同汹涌的暖流,在他胸腔内激荡,呐喊着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女儿,将那些胆敢伤害她、诋毁她的人统统碾碎!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难道还护不住自己的女儿吗?
然而,另一股冰冷沉重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枷锁,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那是帝王的责任。
他是天子,承天命,治江山。
王崇山等人的奏折,虽然言辞恶毒,却并非全无力量。
他们代表着朝堂上一股顽固的、信奉古礼、重视“天命”“祥瑞”的势力。
“妖孽祸国”之说,在史书上并非没有记载,在民间也极有市场。
若他强行压下,甚至处置了王崇山等人,会不会引发更大的非议?会不会让那些本就对月殊心存疑虑的臣民更加恐慌?会不会真的被有心人利用,动摇国本?
而且,他深知,王崇山此举,绝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正道”和“江山”。
这背后,是朝堂势力的博弈,是某些人借此试探他的底线,甚至……是想动摇他这位帝王的权威!
他们是在逼他,在江山与私情之间,做出选择。
用他女儿的性命,来证明他是一个“合格”的、冷酷无情的帝王!
想到这里,皇帝即墨云阙猛地睁开双眼,深紫色的眼眸中燃烧起熊熊的怒火,那怒火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他“嚯”地站起身,在御案前来回踱步。
龙袍的广袖带起疾风,扫落了御案边缘的一支狼毫笔,他也浑然未觉。
他的脑海中,两个声音在激烈地交战。
一个声音说:“杀!以儆效尤!看谁还敢妄议公主!你是皇帝,乾坤独断,何须在意那些腐儒之言!”
另一个声音则冷静地提醒:“陛下,三思。堵不如疏。强行镇压,恐适得其反。需从长计议,既要护住公主,亦不能使朝堂动荡。”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几份奏折上,仿佛能透过绸缎封面,看到王崇山那张固执又沉痛的老脸。
这个老臣,是三朝元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在清流文人中极具声望。
动他,绝非易事。
可不动他,难道就要牺牲月殊?
绝无可能!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
窗外的天色,从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一丝微光,如同稀释的墨汁,预示着黎明将至。
御书房内的烛火,燃尽了一根又一根,内侍悄无声息地进来更换,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惊扰了这位周身气压低得可怕的帝王。
皇帝即墨云阙停下了脚步,站在窗前,望着东方那抹即将撕破黑暗的鱼肚白。
他脸上的挣扎、痛苦、愤怒,渐渐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极致的冰冷与坚定。
他不能冲动。
他需要破局之法。
他需要一个人,一个足够超然、足够智慧,并且……足够了解月殊特殊之处的人,来为他指明方向,或者,来帮他承担一部分压力。
他想到了那个白发蓝袍,总是波澜不惊的身影。
是了。
还有他。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内所有的郁结都吐出。
他转身,回到御案前。
他没有批阅那几份奏折,甚至没有再看它们一眼。
他只是提起那支朱笔,在空白的宣纸上停顿了片刻,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写。
他放下笔,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御书房:
“传国师寂川。”
侍立在外间的大太监德安浑身一凛,立刻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几乎是小跑着出去传达旨意。
皇帝依旧站在御案前,目光幽深。
他知道,德安这一去,消息会立刻传开。
所有人都将明白,在经历了彻夜不眠的挣扎与权衡后,陛下没有做出决断,而是选择在风暴来临的前夜,召见了那位超然物外的国师。
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一种不愿妥协,寻求转圜,甚至可能……准备以更加强硬姿态应对的态度。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窗外的天光又亮了一些,但离大朝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足够国师寂川入宫,也足够让某些人,在心中重新掂量。
所有人都明白,次日的大朝会,将不再仅仅是一场关于公主命运的争论,更是一场决定未来朝堂风向,甚至可能影响国运的——
风暴中心。
而这场风暴,已然因为皇帝这句看似平静的传召,被推向了更加不可预测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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