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悄然而逝,如同御花园中静静流淌的溪水。转眼间,即墨月殊已两岁半。
她说话愈发清晰流利,用词甚至带着超乎年龄的准确。然而,这份聪慧并未让她变得活泼健谈,反而让她更加沉默。
因为她能完整表达的“所见”,往往直指人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或揭露被精心掩盖的污秽。
她那不经意的、纯真的言语,开始像一把无形却锋利的匕首,划开深宫平静的表象,让一些藏在阴影里的东西无所遁形。
内务府副总管太监赵德顺,是宫里的老人了。他面白无须,总是挂着一副恰到好处的、谦卑又热情的笑容,办事利索,很得一些主子的眼缘,在宫中颇有几分体面。
尤其近几年,他似乎在皇帝面前也渐渐有了姓名,偶尔还能得几句夸赞,风头隐隐有盖过总管之势。
这日,皇帝即墨云阙抱着小月殊在御书房外的暖阁里晒太阳,赵德顺正巧前来禀报一批新贡缎匹的分配事宜。
他躬着身子,声音尖细却柔和,将事情条理清晰地禀明,脸上堆着惯有的、让人挑不出错处的笑容。
皇帝听着,偶尔颔首,并未立刻察觉异常。
被他抱在怀里的月殊,却一直安静地看着赵德顺。她浅紫色的眼眸里,没有孩童常见的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映照。
忽然,她伸出小手指着赵德顺头上那顶象征身份的太监总管帽,虽为副总管,但因得势,帽饰已逾制,用清晰柔软的童音,带着一丝不解说:
“父皇,他的帽子上,有黑黑的雾,在笑。”
暖阁内瞬间一静。
赵德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浸湿了内衫。他下意识地想抬头,又猛地止住,腰弯得更低,几乎要匍匐在地。
皇帝即墨云阙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女儿的背,温和道:“月殊看错了,那是影子。”
小月殊却歪了歪头,坚持道:“不是影子,是雾,会动的雾,在笑,丑。”
她的话语天真,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赵德顺精心维持的假面。
皇帝面上不显,心中已然翻腾。他安抚了女儿几句,让她去旁边玩宫女准备好的九连环,然后目光沉沉地落在抖如筛糠的赵德顺身上。
“赵德顺。”
“奴……奴才在!”赵德顺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下去吧,此事朕知道了。”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赵德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背后的衣裳已然湿透。
皇帝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冰冷。
他并未完全相信女儿玄乎的“黑雾”之说,但这无疑是一个极其明确的信号。他立刻密令暗卫暗中彻查赵德顺。
不过半月,厚厚的调查卷宗便呈递御前。
结果令人心惊。
赵德顺利用职务之便,与宫外商人勾结,虚报价格,克扣份例,收受巨额贿赂,甚至在宫中拉帮结派,构陷同僚,其贪墨之巨,远超想象。那顶“有黑雾在笑”的帽子,其所值,恐怕就抵得上一个中等官员一年的俸禄!
皇帝震怒,当即下令将赵德顺下狱查办,其党羽一并清理。
此事在宫中引起不小震动,众人皆惊骇于皇帝洞察之明,却无人知晓,那最初的线索,竟来源于一个两岁半孩童无心的一句话。
春末夏初,御花园里百花争艳,尤以牡丹台那几株新进的“姚黄魏紫”开得最为雍容华贵,绚烂夺目。
一日天气晴好,皇后林尽染带着小月殊在园中散步,赏玩春色。
走到牡丹台附近,看着那层层叠叠、艳丽无双的花朵,皇后心情颇佳,正想教女儿认花,却发现小月殊停下了脚步。
她不肯再往前,小手紧紧攥着皇后的手指,浅紫色的眼眸望着那片灼灼繁花,小脸上没有欣喜,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悲伤的怜悯。
“母后,”她小声说,声音细细的,“那朵最大的花花……在哭。”
皇后一怔,顺着女儿指的方向看去,正是那株开得最盛、色泽最深、被花匠们誉为“花王”的墨紫色牡丹。
“花怎么会哭呢?”皇后蹲下身,柔声问。
“它在哭,”月殊很肯定,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它下面……有东西,让它不舒服,很难过。”
皇后看着女儿异常认真的表情,心中一动。她想起了玉雕屏风,想起了赵德顺的“黑雾”。
她不再将这话当作孩童的呓语。
回到凤仪宫,皇后立刻唤来绝对心腹的掌事宫女,低声吩咐了几句。
当夜,趁着夜深人静,几名可靠的太监悄悄挖掘了那株“花王”牡丹根部的土壤。
挖到约莫一尺深时,铁锹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小心清理出来,赫然是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封着朱砂符咒的小木人!木人身上刻着模糊的字符,心口位置扎着几根细长的银针,散发着一股阴寒不祥的气息。
皇后得知后,脸色发白,又惊又怒。
她立刻将此事密报皇帝。
皇帝即墨云阙看着那个被呈上来的、散发着诡异气息的木人,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无需多言,这显然是宫廷厌胜之术!有人欲借此诅咒,而目标,极有可能是常来赏花、或者与这牡丹有所关联的宫中高位者——甚至可能就是帝后本人!
皇帝下令彻查,但埋藏之人做得极其隐秘,一时难以揪出幕后黑手。最后,只能处置了几个负责打理牡丹台的底层宫人以儆效尤。
那株“花王”牡丹被连根拔起,焚烧殆尽。
皇帝和皇后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心中却是一片寒意。这次是月殊偶然发现,那宫中还有多少未曾发现的污秽与诅咒?
他们对女儿的灵瞳,有了更深的敬畏,也产生了更强烈的后怕。
小月殊的无心之言,接连帮助皇帝清除了隐患,揪出了潜在的威胁。在帝后心中,她的灵瞳是福非祸的念头渐渐加深。
然而,他们能封锁消息,却无法完全堵住悠悠众口。
赵德顺倒台,牡丹台换花……这些事件背后,总隐隐约约流传着“小公主一句童言”的影子。
尽管宫人不敢明说,但那种隐秘的、带着恐惧的窥探,愈发无处不在。
“妖怪公主”的名号,在暗地里传得愈发响亮。
而这一切,自然也传到了那些一直对银发公主心存芥蒂的人耳中。
太傅王崇山的府邸,书房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王崇山那张布满皱纹、却依旧固执严肃的脸。
他听着心腹家人低声禀报着宫中近来的“异闻”,尤其是关于月华公主那几句关键的“童言”及其引发的后果,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对着空处说话……惧怕古物……指认他人心术不正……甚至能感知厌胜之物……”王崇山喃喃自语,苍老的手指敲击着桌面,“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偶然,这接二连三……岂是寻常孩童所能为?”
他站起身,从书架的暗格中取出一本厚厚的、纸页泛黄的笔记。
这是他多年来暗中记录的、所有关于即墨月殊“异常”之举的汇总。从抓周礼上的惊哭,到平日的种种“见鬼”传闻,再到近日这两桩堪称“预言”般的事件。
他提起笔,用工整却带着力道的字迹,将“指太监贪墨”、“道破厌胜之术”两件事,详细地补充了进去。
每一笔,都仿佛在加重他心中的确信。
“银发紫眸,本就是古书所载之异相。如今更有这等窥破虚实、感知污秽之能……”王崇山放下笔,眼神锐利而冰冷,“此非人之能,实乃妖异!”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沉重地对心腹道:
“此女不除,宫闱不宁,国本动摇!陛下受其蒙蔽,沉溺舐犊之情,恐酿成大祸!”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更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将那本笔记小心翼翼地收好,如同收藏着一件足以定鼎乾坤的利器。
山雨欲来风满楼。
平静的深宫之下,暗流已然变得汹涌澎湃。
小月殊依旧生活在凤仪宫的庇护下,戴着母后给的安神香囊,享受着父皇和兄长们的疼爱。
她不知道,自己那无法控制的、纯真的“看见”,已经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最终汇聚成一股足以将她吞噬的暗流。
她更不知道,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某些人的精心编织下,悄然向她笼罩而来。
而那场看似平常、却足以给顽固派们发难借口的变故,已然在命运的轨迹上,露出了它狰狞的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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