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宫墙,能隔绝大部分恶意的窥探,却无法阻挡小月殊眼中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随着她的成长,变得愈发清晰。
两岁的即墨月殊,言语已颇为流利,远胜同龄孩童。但这份流利,并未带来孩童应有的活泼,反而让她更加沉默。
因为她所描述的世界,与他人眼中的,截然不同。
初夏的清晨,微风带着玉兰的余香。
一名负责打理凤仪宫花草的年轻宫女,正拿着小银剪,小心翼翼地修剪着廊下盆栽的枯叶。她动作有些迟缓,眼圈微微泛红,强打精神,却掩不住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戚。
小月殊被乳母牵着,从旁走过。
她忽然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那名宫女,浅紫色的眼眸里带着一种纯粹的疑惑。她伸出小手指着宫女,用清晰柔软的童音对乳母说:
“周嬷嬷,她身上……有灰色的云,在哭。”
乳母周氏心头一跳,顺着小月殊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那宫女努力维持的、却依旧难掩悲伤的脸。
“殿下,莫要胡说……”周氏下意识地想阻止。
那宫女却是一愣,随即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慌忙跪下:“公主恕罪,奴婢……奴婢今早刚得知家乡传来消息,奴婢的娘亲……前日病故了……”
她哽咽着,肩膀微微颤抖,那悲伤是如此真实而浓烈。
周氏怔住了,看着小月殊,又看看那悲伤欲绝的宫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小公主口中的“灰色的云,在哭”,竟与这宫女的心境如此吻合!
小月殊看着宫女身上那团黯淡的、仿佛浸透着泪水的灰色气息,没有害怕,只是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在理解这种情绪。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被乳母牵走了。
事后,周氏将此事禀报了皇后。
皇后林尽染叹了口气,赏赐了那宫女一些银钱,准她几日假调理心情。她抱着女儿,心中百感交集。女儿的灵瞳,竟已能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他人的情绪了吗?
相较于淡淡的哀伤,有些“颜色”则让小月殊本能地排斥。
一日,一位新近得了些恩宠的李才人,精心打扮后,前来凤仪宫向皇后请安。
她穿着时兴的绯色宫装,头戴珠翠,妆容精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婉谦卑的笑容。
然而,当她袅袅婷婷地走近,想要按照规矩向坐在皇后身旁的小月殊示好时,小月殊却猛地缩到了皇帝即墨云阙的身后,小手紧紧抓着父皇的龙袍下摆,将小脸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警惕的浅紫色眼眸。
“月殊,怎么了?”皇帝感受到女儿的抗拒,柔声问道。
那小公主只是摇头,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不肯出来。
李才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有些僵硬,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皇后连忙打圆场:“李才人不必介意,月殊年纪小,怕生。”
李才人这才讪讪地收回手,又说了几句奉承话,便告退了。
待她走后,皇帝将女儿从身后抱出来,揽在怀里,低声询问:“月殊,告诉父皇,刚才为什么躲着李才人?”
小月殊靠在父亲温暖的怀里,似乎安心了些,她抬起小手,指了指李才人离开的方向,小眉头蹙着,声音细细的:
“她这里……有黑黑的,尖尖的,不舒服。”
她的小手点着自己的心口位置。
皇帝与皇后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皇帝回想起,这李才人近日确实颇有些不安分,暗中打探帝心,甚至隐隐有挤兑其他低位妃嫔的举动。她那份温婉谦卑之下,藏着的,可不就是攀比和“尖酸”的嫉妒之心?
女儿的灵瞳,竟已能窥见人心深处隐藏的情绪色彩了吗?
自那之后,皇帝即墨云阙开始有意识地、不着痕迹地利用起女儿这份独特的能力。
他不再仅仅将月殊的异常视为需要保护的麻烦,而是逐渐意识到,这或许是一面能照见人心虚实的、无比珍贵的“明镜”。
他时常会在批阅奏折间歇,或是与心腹大臣议事之后,抱着女儿在御花园散步,状似无意地询问:
“月殊,刚才那位穿红袍子、肚子大大的伯伯,你看到他身上有什么颜色吗?”
小月殊若歪着头想了想,说“黄黄的,暖暖的”,皇帝便会记下,这位大臣近日所奏之事多为务实之策,或许可堪一用。
若她皱着小鼻子说“灰扑扑的,像下雨前的天”,皇帝便会心生警惕,仔细核查此人近日言行是否有所隐瞒或消极。
有一次,一位以清廉耿直著称的御史大夫告退后,小月殊却拉着皇帝的袖子,小声说:“父皇,他袖子里……有小小的,亮亮的东西,在闪。”
皇帝心下诧异,派人暗中查访,竟发现这位“清廉”的御史,其夫人近日暗中收受了一家商号巨额的“节礼”,而那商号正有一桩官司捏在这御史手中。
虽未酿成大错,但此事让皇帝对女儿的灵瞳之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她所见,并非简单的善恶,而是更为复杂的、人心的真实投射。
这份能力,用得好,可辨忠奸,肃清朝纲;但若被外人知晓,必会引来无穷祸患。
皇帝更加坚定了保护女儿的决心,同时也开始谨慎地将这份“镜鉴”用于朝政,不动声色地调整着对一些臣子的看法和任用。
然而,这份与众不同的能力,带给小月殊自身的,更多的是困扰。
夜晚,对她而言尤其难熬。
白昼的喧嚣过后,那些平日里被忽略的、游离的“存在”,似乎变得更加活跃。
她有时会在深夜惊醒,睁着那双在黑暗中仿佛能自行发光的浅紫色眼眸,怔怔地望着帐顶,或者某个角落,那里或许有常人看不见的微光闪过,或许有细微的、只有她能听见的啜泣或低语。
她的睡眠很浅,容易受惊,小小的身板总显得有些单薄,眼下偶尔会带着淡淡的青影。
皇后林尽染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她寻来了太医院院正,又私下请教了偶尔入宫探望的国师寂川。
寂川言道,灵瞳开启,神魂易受侵扰,需以安宁心神之物相伴,辅以温和的灵力疏导。
于是,皇后亲自挑选了上等的宁神香料:苏合香安神定魄,沉香凝神静气,茉莉清心解郁,又加入少许国师提供的、经过净化的月长石粉末。
她摒弃了宫中华丽的刺绣,选用最柔软亲肤的湖绉,一针一线,亲手缝制了一个小巧的锦囊。
锦囊是温柔的月白色,上面没有绣任何繁复的花纹,只在角落用银线绣了一个极小的、代表安宁祥和的卍字纹。
她将配好的香料仔细填入囊中,收口处系上柔软的丝绦。
“月殊,来。”皇后将女儿唤到身边,将那个小小的、散发着清浅宁神香气的锦囊,轻柔地佩戴在她的颈项上,让锦囊贴着里衣,落在她小小的胸口前。
“这是母后给你做的护身符,戴着它,晚上就能睡得香香的,不做噩梦。”皇后抚摸着女儿银白的发丝,声音温柔得像春天的风。
小月殊低头,看着胸前那个小小的、柔软的锦囊,伸出小手摸了摸。
那香气不浓烈,却丝丝缕缕,带着母亲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还有一种奇异的、温暖的力量,缓缓渗入她的肌肤,抚慰着她时常因看见异物而紧绷的神魂。
她抬起浅紫色的眼眸,望向皇后,那里面似乎有微光闪烁。她轻轻靠进皇后怀里,用小脸蹭了蹭母亲的衣襟,低声说:“谢谢母后。”
这是她极少表达的、清晰的依赖与喜悦。
自那以后,那个月白色的安神香囊,便成了即墨月殊从不离身的物件。
夜晚,她握着香囊入睡,那清浅的香气和蕴含的微弱灵力,仿佛在她周身构筑了一个无形的屏障,隔绝了部分扰人的“景象”和“声音”,让她得以安眠。
这是母亲给予她的,触摸得到的、充满爱意的守护。
在深宫高墙之内,在两岁的小月殊愈发沉默寡言的表象下,她的灵瞳之力正在悄然成长。
这份力量让她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也让她过早地体会到了人心的复杂。
她依恋着父皇母后和兄长们给予的纯粹温暖,依赖着母亲亲手制作的安神香囊带来的片刻安宁。
然而,这份与众不同,在带来便利(于皇帝而言)与保护(于皇后而言)的同时,也如同埋藏在暗处的种子,吸收着深宫的养分,等待着引发更大风波的那一天。
寂静之下,暗流依旧在缓缓涌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