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周礼上的那场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虽渐渐平息，但那份异样的感觉，却悄然沉淀在了许多人的心底。

不过，对于身处凤仪宫庇护下的即墨月殊而言，外界的一切纷扰似乎都与她无关。她在帝后小心翼翼的爱护下，如同温室内最娇嫩的花苗，缓慢而安静地成长着。

时光流转，当初那个襁褓中的婴孩，渐渐褪去了一些稚嫩，开始蹒跚学步，咿呀学语。

她的话语比同龄的孩子来得稍晚一些，但当那软糯的声音真正响起时，却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清晰。

然而，伴随她语言能力一同展现的，还有更多令人费解、甚至毛骨悚然的“不同”。

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暖融融的，透过雕花木窗，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乳母周氏小心翼翼地牵着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小月殊，在凤仪宫连接后花园的悠长回廊下散步。

小月殊走得很慢，银白色的软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浅紫色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廊柱上精美的彩绘。

行至回廊中段一个僻静的转角处，小月殊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松开了乳母的手，转向空无一人的廊柱角落，仰着小脸，脸上露出了一个极浅淡、却真实存在的笑容。

那笑容不似平常孩童的开怀，反而带着一种……仿佛看到了熟悉之人的恬静。

然后，她伸出了一只小小的、白嫩的手，对着那片空气，含糊不清地、断断续续地咿呀开口：

“漂……亮……姐……姐……”

周氏浑身一僵，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凉意。

她顺着小月殊的目光看去，那里除了投下的阴影和微尘在光柱中舞蹈，什么都没有。

“殿……殿下，您在跟谁说话？”周氏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下意识地靠近了一步，想将小公主拉回来。

小月殊却仿佛没有听到，依旧对着那片空气，继续咿呀着：“……衣……衣……飞……”

她的小手还在空中比划着，似乎在描绘什么轮廓。

一阵穿堂风恰在此时吹过，带着庭院里初开桃花的淡香，却也让周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这空旷的回廊，这无人角落，小公主这对着空气的自言自语和笑容……

周氏猛地想起宫中那些隐秘的传说——关于前朝冤死的宫女，关于某些不干净的角落……

她不敢再想下去，几乎是强忍着恐惧，一把将小月殊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

“殿下，我们该回去吃点心了。”她声音发紧，脚步匆匆地离开了那条回廊，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小月殊趴在乳母肩上，浅紫色的眼眸依旧望着那个角落，直到拐过弯，再也看不见为止。她的小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轻轻“啊”了一声，便安静了下来。

类似的情景，在后来的日子里，又发生了不止一次。

有时是在荷花池边，她会指着水面说“鱼……哭……”；

有时是在深夜的摇篮里，她会忽然醒来，对着帐幔顶端细声细气地说话，仿佛那里有个看不见的守夜人。

每一次，都让当值的宫人内侍心惊肉跳，却又不敢多言，只能用更加敬畏、甚至带着恐惧的眼神，偷偷打量这位与众不同的小公主。

凤仪宫偏殿，靠近书房的位置，立着一尊前朝流传下来的紫檀木嵌玉雕山水屏风。

那屏风工艺精湛，玉质温润，描绘着山峦叠嶂、云雾缭绕的景象，本是极风雅贵重的物件。

然而，小月殊却对这屏风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恐惧。

无论何时，只要乳母或宫女抱着她路过那偏殿门口，哪怕只是远远瞥见屏风的一角，她都会立刻变得焦躁不安。

她不会像一般孩子那样放声大哭，而是会死死地攥紧抱着她之人的衣襟，将小脸深深埋进去，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用一种压抑的、带着恐惧的细弱声音重复：“怕……黑……怕……”

那尊屏风，在她眼中，并非精美的艺术品。

她看到的，是缠绕在玉雕山水之间，丝丝缕缕、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黑色秽气。那气息阴冷、粘稠，带着一种陈年的怨憎与不甘，让她本能地感到窒息和排斥。

起初，宫人们不明所以，只当是小公主性子胆小。

直到有一次，皇帝即墨云阙下朝归来，想抱着女儿去书房，刚走到偏殿门口，怀中的小月殊就如同受惊的小兽，猛地蜷缩起来，小手死死抓住他的龙袍领口，将头埋在他颈间，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月殊，怎么了？”皇帝心疼地抚摸着女儿的后背，感受到那不同寻常的颤抖，眉头蹙起。

他顺着女儿躲避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了那尊玉雕屏风上。

皇帝是何等人物，立刻联想到了国师寂川的话——“可观鬼神精怪之形”。

他眼神一凛，没有再强行带女儿过去，而是抱着她转身离开了偏殿范围。

果然，一离开能看到屏风的地方，小月殊紧绷的身体就慢慢放松下来，虽然依旧蔫蔫地趴在他肩上，但不再发抖了。

当晚，那尊价值连城的紫檀木嵌玉雕屏风，就被悄无声息地移出了凤仪宫，锁进了库房深处。

皇帝没有对任何人解释原因，但凤仪宫上下都明白了——小公主害怕那屏风。

于是，“小公主能看见脏东西”的传言，如同暗夜滋生的藤蔓，在宫人们私下交接的耳语中，悄然蔓延。

“妖怪公主”这个带着恶意和恐惧的称号，开始在某些角落里悄然流传。

与外间宫人的恐惧和窃窃私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帝后与四位皇子给予小月殊的、毫无保留的拥抱与疼爱。

在凤仪宫这座坚固的堡垒内，小月殊依然是那个被所有人捧在掌心的小明珠。

皇帝即墨云阙无论朝务多么繁忙，每日必定会抽空来凤仪宫，亲自抱一抱女儿，用他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她柔嫩的脸颊，用低沉而可靠的声音对她说：“月殊不怕，父皇在。”

皇后林尽染更是将大部分心力都放在了女儿身上。她亲自为月殊挑选最柔软的衣料，监督小厨房准备最精细的膳食，夜晚常常亲自哄睡，哼唱着温柔的摇篮曲，驱散女儿梦中可能出现的阴霾。

而四位皇子，更是用他们各自的方式，表达着对这个小妹妹的宠爱与保护。

太子即墨宸凛年纪最长，已然有了储君的沉稳气度。他下学后，常会来凤仪宫给母后请安，然后便会抱起蹒跚学步的月殊，在庭院里慢慢地走。

他不会说太多逗趣的话，但那坚实的怀抱和稳健的步伐，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有一次，小月殊不知又看到了什么，对着庭院一角的古柏露出了怯怯的神情。

即墨宸凛立刻察觉，他抱着妹妹转过身，用自己不算宽阔却挺直的背脊挡住了那片角落，声音温和却坚定：“妹妹不看，大哥带你去荡秋千。”

他亲手将月殊放在特意为她打造的小小秋千上，站在身后，轻轻地推着。

秋千荡起，带着小月殊飞离地面，微风拂起她银白的发丝。她低头看着脚下远离的地面，再看看身后护着她的大哥，浅紫色的眼眸里，恐惧渐渐散去，染上了一丝新奇的亮光。

二皇子即墨临霄则是个闲不下来的主。他总是能弄来各种新奇有趣的玩意儿，什么会自己走路的小木偶，能发出悦耳铃声的九连环，色彩斑斓的西洋万花筒……

他常常摇着他的玉扇，笑嘻嘻地凑到月殊面前，变戏法似的拿出这些东西，逗得她偶尔会露出浅淡的笑容。

“看，二哥说的没错吧？人生苦短，得及时行乐！”他捏捏妹妹的小脸，语气轻快，“那些不开心的，看不见的，统统不要想！”

三皇子即墨玄珩是个小书痴，他来凤仪宫时，怀里总是抱着书卷。

他不太会像二哥那样逗趣，也不会像大哥那样给予坚实的安全感。但他会坐在月殊的摇篮边，或者她玩玩具的小毯子旁，用他那带着点迷糊却异常认真的语气，给她念书听。

有时是韵律优美的诗词，有时是志怪传奇里的段落，有时甚至是艰涩史书中的小故事。

小月殊未必能听懂，但她似乎很喜欢三哥哥清朗的读书声。她会安静地坐着或躺着，浅紫色的眼眸望着三哥，听着那平和的声音，仿佛那声音能构筑一个屏障，隔绝掉那些让她不安的“景象”。

四皇子即墨昭野年纪最小，却最有“行动力”。他尚在启蒙阶段，武学师傅夸他筋骨佳，他便整日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小劲装，像个小炮弹似的在宫里跑来跑去。

他表达喜爱的方式最为直接——谁敢用异样的眼神看他妹妹，他就瞪回去！

有一次，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太监，远远看到被乳母抱着的月殊，或许是出于好奇多看了几眼那银发，被即墨昭野撞见。

小家伙立刻冲过去，虽然个头不高，却叉着腰，气势十足地吼道：“看什么看！我妹妹是天上地下最好看的！再看小爷揍你！”

吓得那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

回到凤仪宫，他还得意洋洋地向父皇母后和哥哥们“表功”，逗得帝后哭笑不得，心里却也是暖的。

在这四面八方的爱意包裹下，小月殊敏感地成长着。

她能感觉到父皇母后和哥哥们身上散发出的、温暖而纯粹的气息，如同冬日的暖阳，让她依恋。

同时，她也能敏锐地感知到某些宫人靠近时，那隐藏在恭敬外表下的、一丝丝的恐惧与疏离。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交织。

她开始愈发依恋凤仪宫这个小小的世界，依恋这些给予她纯粹温暖的至亲。

而对于外面的世界，对于那些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她本能地选择了沉默和回避。

她的话语，在至亲面前会稍微多一些，但也远不及同龄孩子的活泼。

大部分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待着，用那双能洞悉虚妄的浅紫色眼眸，静静地观察着这个光怪陆离、真假混杂的人间。

那份与生俱来的能力，如同一把双刃剑。

一方面让她提前感知到了世界的复杂与阴暗，让她孤独；

另一方面，也让她更加清晰地辨别出谁给予的是毫无杂质的爱，让她更加贪婪地汲取和依赖着这份唯一的温暖。

深宫岁月长，童颜渐展，秘密也在无声滋长。

这份与众不同，究竟会将她引向何方，无人知晓。

但至少在凤仪宫的羽翼之下，她还能拥有一方暂时安宁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