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痕
陈叔的皮鞋尖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声时,我正盯着桌上那滩水痕发呆。不是普通水渍,是陆知行刚才碰翻茶杯留下的——一个本该穿透物体的灵体,居然弄洒了我的雨前龙井。
"小林?"苍老的声音裹着深秋寒气钻进书店,我慌忙抽了张宣纸盖住桌面。抬头就撞进陈叔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他总这样,七十岁的人了,眼神比店里最锋利的裁纸刀还亮。
"陈叔今天怎么有空?"我把散落的线装书往柜台上堆,眼角余光瞥见书架后闪过半片月白色长衫。陆知行正拼命往书堆里缩,透明的手指穿过《资治通鉴》的函套,像在穿过一层薄雾。这场景要是被陈叔看见...我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
老木匠没接话,枯树枝似的手指突然指向我身后:"那是什么?"
我心脏骤停的瞬间,陆知行整个人突然消失了。不是慢慢变淡那种,是"啪"一下像电视被关掉,只留下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檀香。我僵硬地转头,只有落满灰尘的博古架,和架子上那尊明代青花梅瓶——瓶身上的仕女图裙摆,好像比昨天更鲜艳了些?
"您说这个?"我抓起梅瓶塞进锦盒,"上周收的民仿,正想给您看看。"
陈叔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足足半分钟。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炸糕的甜香混着松烟墨味飘出来——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那家"老茂兴"。可今天这甜香闻着却发苦,尤其是当他慢悠悠说出那句话时:
"小林啊,这屋里有人气,不是活人的那种。"
念灵
炸糕在粗瓷盘里堆成小山,热气模糊了陈叔的老花镜。书店老式挂钟敲了十一下,黄铜钟摆晃得我眼晕。陆知行不知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就坐在陈叔对面的太师椅上,只是这次他学乖了,把自己弄得半透明,像块浸了水的宣纸。
"您...您说什么?"我假装没看见陆知行正用手指戳陈叔的茶杯——当然,又穿过去了。
老木匠从怀里摸出个烟荷包,铜烟锅在桌面敲出轻响:"民国二十六年冬,日本人炸了城南印书馆,三十七个排字工烧死在里面。后来每到阴雨天,附近总能听见铅字落地的叮当声。"他装上烟丝,火柴擦出的火苗照亮眼角皱纹里的故事,"这叫念灵,人死前执念太深,魂魄就锁在生前最牵挂的东西上。"
陆知行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我注意到他的右手正在慢慢消失,袖口以下已经完全透明,像被谁硬生生擦掉了一截。他慌乱地看向我,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我们之间那个诡异的"约定"浮上心头:离我太远,他就会消散。
"就像..."陈叔吐出个烟圈,烟圈飘过陆知行半透明的身体,"就像现在,有人正站在我对面听故事。"
我手里的茶杯"哐当"掉在地上,青瓷碎片混着茶水溅到陈叔的布鞋上。陆知行在我起身的瞬间突然凝实了,月白色长衫下摆扫过满地狼藉,带起一阵檀香。这个细节没逃过陈叔的眼睛,他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烟锅"啪嗒"掉在地上。
"民国十三年的杭绸..."老木匠声音发颤,手指颤抖地指向陆知行,"盘扣是'聚福祥'的苏绣,领口的云纹...你是..."
陆知行突然单膝跪在陈叔面前,长衫褶皱里抖落几片干枯的桂花。这个动作让他整个人剧烈闪烁起来,像接触不良的灯泡。"晚辈陆知行,光绪三十一年生,民国二十二年卒于沪上。"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老式留声机的沙沙杂音,"恳请陈老先生,勿要为难林姑娘。"
我这才发现,陆知行半跪在我脚边,他的手正紧紧攥着我的裤脚。接触点传来冰凉的触感,像握着块温玉。而随着这个动作,他透明的身体正一点点恢复实体感,连鬓角那枚白玉发簪都变得清晰可见。
依存
陈叔在太师椅上枯坐了整整一个小时。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不断变形的水墨画。陆知行就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我几次想拉他起来,手指却总是穿过他的肩膀——原来只有他主动碰我时,才能产生实体接触。
"所以..."陈叔终于掐灭烟头,"你必须待在小林身边?"
"是。"陆知行的声音稳定多了,"离她三丈之外,形体便会溃散。"他抬起头,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刚好照在他睫毛上,落下一小片阴影,"就像墨离不开砚台,我的魂魄需要林姑娘的气息才能凝聚。"
我突然想起三天前那个暴雨夜。我缩在书店角落修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窗外惊雷炸响时,这个民国灵体突然从线装书里滚出来,摔在我脚边。当时他浑身透明得几乎看不见,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
"那你为什么会找上我?"我蹲下来与他平视,能看见他长衫上细密的针脚——是手工缝制的,针脚比机器绣的更有温度。
陆知行的目光飘向博古架上那叠泛黄的稿纸,那是我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民国日记,字迹和他的一模一样。"民国二十二年深秋,我在沪江大学图书馆写《中国印刷史》初稿,日军飞机突然空袭..."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等再有意识时,已经困在这本日记里八十四年。"
陈叔突然站起来,帆布包撞在桌角发出闷响。我这才发现老木匠的膝盖在发抖,他从包里掏出个红布包,层层打开竟是块罗盘——铜盘面磨得发亮,指针正疯狂转动,死死指着陆知行的方向。
"难怪..."老木匠喃喃自语,"上个月城隍庙街拆迁,挖出民国时期的印刷机,当晚整条街的路灯全灭了。"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罗盘上,冰凉的铜面传来电流般的刺痛,"小林,你能看见他,就说明你们的命盘是扣在一起的。"
陆知行的脸色在那一刻变得极其难看。
墨色
暮色四合时陈叔走了,留下满室檀香和没吃完的炸糕。陆知行盘腿坐在书堆上,月光透过他半透明的身体,在《天工开物》的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数着他发间飘落的桂花——明明是深秋,哪来的桂花?
"喂,陆先生。"我把金箔纸包好的炸糕递过去,他的手指穿过纸包的瞬间,糖霜居然簌簌往下掉,"你刚才为什么那么怕陈叔?"
灵体突然剧烈闪烁起来,月白色长衫像被风吹动般猎猎作响。他抓住我的手腕按在那本民国日记上,泛黄的纸页突然自己翻动起来,停在1933年10月17日那页:
"今日遇陈姓匠人于城隍庙街,见其罗盘有异,恐为阴阳行从业者。吾之书稿关乎国之文脉,若落入日军之手..."
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墨水在纸面晕开,像极了干涸的血迹。我感觉陆知行的身体正在变冷,连带着我的手腕都泛起寒意。窗外的老槐树突然发出"咔嚓"脆响,一根枯枝不偏不倚砸在书店招牌上。
"小心!"陆知行猛地把我拽到身后。他的身体此刻完全实体化了,月白色长衫被夜风吹得贴在身上,能看见清瘦的肩胛骨轮廓。更诡异的是,随着他的动作,书桌上的狼毫笔突然自己竖了起来,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我盯着那支悬浮的毛笔,又看看陆知行紧攥着我的手——他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腹有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檀香突然浓郁得呛人,博古架上的青花梅瓶开始嗡嗡作响,瓶身上的仕女图仿佛活了过来,裙摆正缓缓摆动。
"这是..."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怎么回事?"
陆知行的目光落在我摊开的宣纸上——那是我白天临摹的《兰亭序》,墨迹未干。随着他靠近,那些黑色的笔画突然像活蛇般扭动起来,"之"字的最后一捺竟自己延长了三寸,在纸页右下角开出朵墨色莲花。
"我的魂魄..."陆知行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好像和这些笔墨连在一起了。"
毛笔突然朝我飞来,笔尖的朱砂正要落在我眉心时,陆知行挡在了我面前。朱砂点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像滴凝固的血。月光下,我清楚地看见他透明的身体里,正流淌着墨色的光——那些光顺着他的血管游走,最后汇聚在心脏的位置,那里嵌着半片残破的玉珏,和我从小戴在脖子上的那半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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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