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早朝。

金銮殿内，香炉青烟袅袅，氤氲着庄严肃穆的气氛。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屏息静气，唯有御座上的皇帝翻阅奏章的细微声响偶尔传来。

萧赞立于文官队列前端，微垂着眼睫，目光落在手中象牙笏板上，无人能窥见他心中翻涌的情绪。直到内侍宣布“有本启奏，无本退朝”的尾音落下，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出列。

“臣，中书令萧赞，有本奏。”

皇帝从奏章中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向他。

萧赞手持奏本，面容肃穆沉痛，朗声道：“陛下，臣要弹劾洛王殿下。”

殿中响起一阵极轻微的骚动，无数道视线在萧赞和元疏之间隐秘地来回扫视。

“洛王殿下近日行为放纵，尤以重阳宫宴当众纳受男宠一事，影响极其恶劣。如今市井之间议论纷纷，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不仅有损天家威仪，更动摇朝廷体面。陛下，天家之事，乃天下表率，一举一动皆为万民所瞻。殿下此举，置皇家颜面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萧赞略微停顿，目光扫过御座上的帝王，继续道：“臣身为中书令，掌规谏之责，目睹此状，心痛如绞。若因宗室亲王行为失检，而致天下人对天家心生轻慢，对纲常伦理产生动摇，此风一开，后患无穷。臣，不得不言！”

果然，龙椅上的皇帝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宫宴上元疏那接过男宠的一幕本就让他不悦，如今被萧赞这般当众、且以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捅破，更是让他觉得颜面受损。他阴沉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阶下每一个臣子的脸，最终，牢牢钉在了垂首而立的元疏身上。

“洛王！”皇帝沉声开口，“中书令所言，你可有辩驳？”

元疏依言出列，躬身行礼，

“父皇容禀。儿臣知错。”

他没有丝毫辩解，直接认错，这倒让殿中一些等着看他狡辩或仗着圣宠胡闹的官员略感意外。

元疏语气诚恳，继续道：“宫宴之上，儿臣一时忘形，贪图享乐，举止确有失当之处，损及皇家颜面，儿臣惶恐，甘愿领罚。” 他话语微顿，似是无意地补充了一句，“七皇兄美意，儿臣感激，然终究是儿臣未能持身以正，辜负了父皇平日的教诲。”

皇帝的脸色稍霁，怒意虽未全消，但对元疏的认错态度还算满意。他正要开口定罚，一道声音突然打破了殿内的平静：

“陛下！洛王殿下行为荒诞，已非一日！”

说话的是御史台的邹御史，素来依附元澈，此刻见有机可乘，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躬身奏道：“中书令大人所奏，仅涉及其失仪于宫宴。然则，坊间流言汹涌，皆言殿下与萧中书…… 往来过密，远超君臣同僚之谊！此等有悖伦常、秽乱视听之举，更是动摇国本，岂是区区‘行为放纵’四字可蔽之？臣恳请陛下，彻查洛王与萧中书私交过密之事，以正朝纲，以儆效尤！”

此话一出，支持元疏的大臣们面露愤慨，却碍于场合不敢轻易开口；元澈一党则暗暗叫好，目光在萧赞与元疏之间来回逡巡，等着看两人自乱阵脚。

先前那名御史的话音刚落，仿佛早已约定好一般，另一名隶属于元澈派系的官员，一位姓吴的给事中，紧跟着站了出来。

“陛下，邹御史所言极是！”吴给事中躬身道，“洛王殿下之行径，确非偶然。常言道，观其行，知其源。殿下生母奕妃娘娘当年……”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满意地看到皇帝的脸色骤然一变，而一直低着头的元疏，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吴给事中心中冷笑，继续道：“当年以江南民女之身，蒙陛下天恩，得幸入宫，其容色倾城，然终究来历不明，性非端谨，以致后来……咳咳，如今观洛王殿下所为，放纵不羁，甚于往昔，竟与朝中重臣牵扯不清，岂非……岂非有其母……咳咳，臣的意思是，陛下当从严管教，以免洛王殿下重蹈覆辙，再行那等……祸乱宫闱之事，贻笑天下！”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元疏只觉得一股腥甜的热流猛地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

梦中江南的烟雨，母妃温柔的笑靥，宫墙的冰冷，还有那个电闪雷鸣、鲜血浸透白玉阶的夜晚……母亲那双美丽的、永远失去神采的眼睛，以及……那颗滚落在地，沾染了泥污与鲜血的头颅……他亲眼所见，永生难忘。

他猛地抬起头，原本那点刻意装出的惭愧和无奈瞬间被撕得粉碎，眼眶瞬间染上骇人的血色，额角青筋暴起，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

“你……再、说、一、遍。” 元疏的声音低沉嘶哑，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死死盯着吴给事中，眼神像是要将对方千刀万剐。

吴给事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模样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色厉内荏地尖声道：“洛王！你……你想干什么？！这里是金銮殿！陛下面前，岂容你放肆！”

元疏完全无视了皇帝的威压，无视了朝堂的规矩，他一步一步，朝着吴给事中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口。他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杀意，让周遭的官员纷纷下意识地避让，生怕被这失控的风暴卷入。

吴给事中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一边后退一边语无伦次：“你……你大胆！陛下！陛下救命！”

就在元疏即将逼近吴给事中，拳头已然攥紧，眼看一场血溅金銮殿的惨剧就要发生时，一道清瘦却坚定的身影倏然挡在了他的身前。

元疏的拳头攥得更紧了，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金砖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他眼眶里的猩红愈发浓烈，却终究没有再往前一步，只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让开。”

“洛王殿下，御前失仪，罪加一等。” 萧赞没有退让半分。

“我让你让开！” 元疏几乎是咆哮出来，手臂猛地抬起，眼看就要推开萧赞。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及那蓝色官袍的瞬间，他的动作硬生生地僵住了。

那是萧赞啊……

他垂眸看着萧赞，看到他苍白的面容，看到他紧抿的唇瓣，看到他眼底深处藏着的焦急与担忧。

那抬起的手，就那样僵硬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最终，无力地、颓然地垂落下去，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