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关上的巨响在空荡的公寓里回荡,最终归于死寂。
张哲瀚还维持着那个僵立的姿势,手腕上被龚俊用力握过的地方隐隐发烫,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我要是真能恨你,倒他妈简单了。”
不是恨。
那压抑的、翻滚的、几乎是从灵魂深处撕扯出来的话语,背后隐藏的,是比恨更复杂、更纠缠不清的东西。
酒精让他的思维变得迟钝而直白,巨大的情绪波动后是排山倒海的疲惫。他踉跄着,几乎是凭着本能摸进了卧室,连脸都忘了洗,衣服也没脱,就直接倒在了床上。
身下的被褥带着阳光晒过的干净味道,是妈妈留下的气息,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丝。混沌的大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家里太安静了。他摸索着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眯着眼,看到妈妈几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
【瀚瀚,妈回家办点事,过几天回来。你好好照顾自己,记得按时吃饭,腰别累着。】
妈妈回去了。
所以,今晚这偌大的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
所以,刚才他在走廊里那番失态的哭闹、那些不管不顾的质问和道歉,以及龚俊最后那句……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是庆幸,也是更深的茫然。他蜷缩起来,将滚烫的脸埋进带着妈妈味道的枕头里,手腕上那残留的触感仿佛烙印,挥之不去。
龚俊……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想着那双深邃眼眸里翻涌的痛苦与挣扎,想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让他喘不过气。
酒精和疲惫最终战胜了一切,他在这种混乱的思绪中,沉沉睡去,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
对门。
龚俊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缓缓滑坐在地。玄关没有开灯,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抓住张哲瀚手腕时的触感,以及……按在他心口时,那剧烈而慌乱的跳动。
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我要是真能恨你,倒他妈简单了。”
这句话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将他努力维持了六年的平静假象彻底击碎。他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冷漠下去,可以一直用距离和言语将他推开。
可当看到那个人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无助,听到他那句迟来的“对不起”,感受到他掌心下那颗为自己而疼痛慌乱的心时,所有的防线都土崩瓦解。
恨?
那太奢侈了。恨需要足够的决绝和冷漠。而他,在无数个深夜,对着那本旧笔记本出神的时候,在看到他晕倒消息瞬间心悸的时候,在今晚扶住他、感受到他眼泪灼热温度的时候,就清楚地知道——他做不到。
不是恨,是更该死的、从未真正熄灭过的在意。
这认知让他感到无比的烦躁和无力。他就像个在原地画地为牢的傻瓜,困了自己六年,却因为那人的几滴眼泪和一句道歉,就差点全线崩溃。
他在地上坐了许久,直到四肢都有些发麻,才撑着站起身。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沉睡的城市。
对面那扇窗户,一片漆黑。
他应该已经睡了吧?喝了酒,又哭了那么一场。
龚俊的眉头无意识地蹙起。那家伙,明天是不是还要赶回剧组?就他现在这副样子……
想到这里,他心里那股无名火又隐隐冒头。总是这样,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他烦躁地转身,不想再去想关于那个人的任何事。可有些种子一旦破土,便再也无法忽视其疯长的趋势。
这一夜,隔着一道墙壁的两个人,一个在酒精和疲惫中沉沦梦境,一个在清醒的黑暗中反复咀嚼着过往与现在,都未能安眠。
而命运的齿轮,似乎也因为今晚这场意外的、失控的重逢,悄然转向了一个未知的方向。
后半夜,张哲瀚是被渴醒的。
喉咙干得发疼,脑袋像是被重锤敲过,闷闷地抽痛。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窗外还是漆黑一片,只有城市遥远的光晕提供着微弱的光线。他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刺得他眯起眼。
酒精的后遗症和哭过的肿胀感一起袭来,他难受地揉了揉额角,趿拉着拖鞋,晕乎乎地往外走,想去厨房倒水。
公寓里一片死寂,妈妈不在,更显得空旷。他走到客厅,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对面那扇紧闭的房门,心脏又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昨晚混乱又清晰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自己的失态哭诉,龚俊冰冷的质问,还有最后那句……
他甩甩头,试图把这些画面驱散,快步走进厨房。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干燥,却浇不灭心底那份躁动不安。
放下水杯,他正准备回卧室继续睡,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厨房的流理台,动作猛地顿住。
台面上,靠近门口的位置,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眼熟的白色保温桶。
不是他家的东西。
张哲瀚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几乎是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过去。保温桶下面,还压着一张对折的便签纸。
他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地拿起便签纸,展开。
上面是几行利落而熟悉的字迹,是龚俊的笔迹,和他病历本上的签名如出一辙。
【解酒,护胃。】
【明天赶路前喝完。】
【——G.J】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日期,只有简短的指令和那个代表着他的缩写。
张哲瀚拿着那张薄薄的便签纸,像是拿着什么滚烫的东西,指尖都在发烫。他猛地转头看向门口,又看向那个保温桶。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妈妈回去了,他这里有备用钥匙的只有妈妈和……对门的龚俊,是妈妈给他的?为了以防万一?
所以,在他睡着之后,龚俊进来过。悄无声息地,留下了这个。
所以,他那句“我要是真能恨你,倒他妈简单了”……不是一时的气话,也不是幻觉。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涩、惊喜、难以置信的暖流,凶猛地冲垮了他一夜建立起来的脆弱心防。他打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温和的、带着药材清香的粥味飘散出来,里面是熬得软糯粘稠的小米粥,还点缀着几颗红枣和枸杞。
是解酒养胃的粥。
他甚至还记得他明天要赶路。
张哲瀚站在原地,看着那桶粥,又看看手里的便签,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绝望,而是一种被小心翼翼珍视着的、恍如隔世的酸楚。
龚俊他……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被他那样哭闹质问之后,还在深夜悄悄送来这桶粥?
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在这六年里,从未真正放下过?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疯狂滋长。
他再也忍不住,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手指颤抖着,编辑了一条短信。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最终,只发出了最简单,却也最直击核心的三个字:
【粥,谢谢。】
发送成功。
他紧紧握着手机,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等待着未知的回应。
几乎是在信息发送出去的下一秒,手机就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回复快得超乎想象。
张哲瀚迫不及待地点开。
屏幕上,只有龚俊回复的,同样简短的三个字:
【趁热喝。】
没有多余的情绪,没有进一步的交流,仿佛只是完成一个必要的提醒。
可就是这平淡无奇的三个字,在此刻的张哲瀚看来,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他心悸。
他看着那条信息,又看看那桶冒着微微热气的粥,缓缓地、缓缓地蹲了下来,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肩膀微微耸动,有温热的液体,再次浸湿了睡裤的布料。
但这一次,是滚烫的。
………
对门,龚俊站在窗前,看着东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手里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那条刚刚发送出去的【趁热喝】。
他终究,还是没能彻底狠下心。
听到对面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啜泣声时,他烦躁地皱紧了眉,最终却只是将手机锁屏,扔在了沙发上。
天,快亮了。
那桶温热的粥,像一块投入冰湖的巨石,在张哲瀚死水般的心潭里激起了滔天巨浪。他几乎是怀着一种虔诚的心情,将那桶粥喝得一滴不剩。暖流从胃里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带着那颗惶惑不安的心,似乎也找到了一丝落地的实处。
天光彻底放亮时,助理的电话准时打了进来,提醒他该出发去机场了。
张哲瀚收拾好自己,镜子里的人虽然眼底还带着些许疲惫和微肿,但精神气却与昨晚那个崩溃酒鬼判若两人。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已经洗净的保温桶,和依旧安静躺在那里的手机——龚俊没有再发来任何消息。
但他心里却奇异地平静了许多。
他拉着行李箱再次走出家门,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对面那扇门。门扉紧闭,悄无声息。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电梯,只是在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这一次的离开,不再是一个月前那种仓皇的逃避,而是带着一种模糊却坚定的期盼。
………
山区的拍摄依旧紧张,但张哲瀚的状态却肉眼可见地发生了变化。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用工作麻木自己,眼神里多了些沉淀下来的东西,偶尔休息时,会看着远处的山峦出神,唇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的弧度。
他开始有意识地、笨拙地尝试重新建立联系。
起初,只是一些看似不经意的分享。
比如,拍到了一张山区壮丽的日落照片,犹豫再三,屏蔽了其他人,只设置了对那个特定号码可见的朋友圈。没有配文,只有图片。
过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对方根本不会看到或者不在意时,刷新了一下,发现下面多了一个孤零零的点赞。
来自龚俊。
那个小小的、红色的心,让张哲瀚对着手机屏幕傻笑了足足五分钟。
试探得到了回应,勇气便像被注入了一股暖流,开始慢慢滋长。
他开始偶尔给龚俊发信息,内容都极其简单,甚至有些刻意地保持着距离,生怕再次惊扰了对方。
【这边的野生菌汤不错,对神经好吗?(附一张菌汤照片)】——他知道龚俊是神经外科医生。
这次,龚俊回复得不算快,但终究是回了:【食用菌类需谨慎,确定无毒再入口。】
语气依旧是医生式的严谨,带着点告诫的意味,但至少,他回了。
张哲瀚看着那条回复,仿佛能想象到龚俊蹙着眉打下这行字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
还有一次,山里下了暴雨,剧组停工一天。他窝在临时住所里,听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忽然很想听听龚俊的声音。他挣扎了很久,最终只是发了一条:
【下雨了,山里有点冷。】
这次,龚俊的回复更慢,直到晚上才发来,依旧简短:【注意保暖,别感冒。】
没有多余的关心,却也不再是冰冷的拒绝。
这些断断续续、看似平淡的交流,像细小的溪流,一点点冲刷着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冻结了六年的冰河。张哲瀚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分寸,不敢太过急切,也不敢流露太多情绪,只是这样不近不远地、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存在。
他知道,龚俊的心墙很高,很厚,需要时间和耐心去慢慢融化。而他,愿意等。
时间就在这种微妙的、渐进的拉锯中悄然流逝。张哲瀚的戏份即将杀青,而他和龚俊之间,也似乎达成了一种新的、心照不宣的平衡。
这天晚上,张哲瀚洗完澡出来,看到手机屏幕亮着,有一条新信息。
来自龚俊。
内容依旧简短得不能再简短:
【什么时候回上海?】
没有前缀,没有寒暄,直接就是一个问句。
张哲瀚的心跳,在看到这行字的瞬间,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加速起来。他握着手机,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敢相信这真的是龚俊主动发来的信息。
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手指微微颤抖着回复:
【后天的飞机,大概晚上到。】
发送出去后,他紧张地盯着屏幕,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一次,龚俊回复得很快,快得几乎让张哲瀚以为是自己眼花。
【嗯。】
【航班号发我。】
张哲瀚看着这简单的五个字,整个人都愣住了。
航班号……发他?
他要……来接机吗?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他所有的期待和不确定。巨大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的冲击让他眼眶发热,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航班信息复制了过去。
这一次,龚俊只回了一个字:
【好。】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话。
但张哲瀚却觉得,这个“好”字,重逾千斤。
他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山区清澈的夜空,繁星点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感觉胸腔里被一种饱满而滚烫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冰封的河流,似乎终于听到了春天来临的细微声响。
他知道,回去之后,等待他的,或许依旧不会是一片坦途。但至少,这一次,他看到了裂缝中透进来的光。
而光的尽头,是龚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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