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彼此的心口。龚俊甚至能透过这无声的电波,感受到张哲瀚骤然急促又竭力压抑的呼吸,以及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无措和……痛苦。
这让他心头那股无名火燃烧得更旺,却也更添了几分自厌般的烦躁。他不想这样,像个怨夫一样用言语刺伤对方,这毫无意义,也显得他可悲。
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语气强行恢复了医生面对不听话病人时的那种公事公办的冷静,尽管尾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既然没事,就好好休息。中暑不是小事,后续的电解质平衡和身体机能恢复需要时间,别不当回事。”他顿了顿,几乎是咬着牙,将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别再让我看到你倒下的消息”硬生生咽了回去,换成了更符合他们现在关系的措辞,“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事,别给剧组和身边人添麻烦。”
说完,不等张哲瀚有任何回应,他便径直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
忙音传来,像一把冰冷的剪刀,猝不及防地剪断了张哲瀚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和那根紧绷的神经。
他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在原地,手机还紧紧贴在耳边,仿佛那样就能留住对方最后一丝存在感。眼泪终于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雪白的被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不是委屈,是比委屈更深的无力与悔恨。
龚俊的话,像是一盆冰水,将他心里那点卑劣的、死灰复燃般的期待浇得透心凉。他连生气的资格都收回了,彻底将他划归为“不相干的人”、“需要避免麻烦的存在”。
他想起六年前,龚俊抓着他的手腕,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声音嘶哑地问他:“张哲瀚,事业就那么重要?重要到你可以……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甩开了他的手,说了这辈子最后悔的、最违心的话:“是,很重要。你放手吧,别耽误我。”
原来,有些伤口,不是你想弥补,对方就还愿意给你机会。时间的流逝,并没有抚平一切,只是将那些尖锐的疼痛,沉淀成了更深刻、更冰冷的隔阂。
他缓缓放下手机,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肩膀微微颤抖。空旷的病房里,只剩下他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
………
城市这一端,龚俊将手机扔在办公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抬手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胸腔里充斥着一种无处发泄的憋闷感。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霓虹闪烁,将这个城市点缀得繁华而冷漠。他刚才的话,足够伤人,也足够将张哲瀚再次推远。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让他离自己远点,别再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别再搅乱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
可为什么,当听到电话那头瞬间消失的呼吸声,想象着那人此刻可能露出的表情时,他的心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那本笔记本的影像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脑海。里面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眼睛里盛满星光的少年,和如今这个在片场累到晕倒、在电话里小心翼翼问他“还在生气吗”的当红明星,身影不断交错、重叠。
烦躁地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龚俊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混乱的思绪压下去。他是医生,需要绝对的冷静和理智。
他坐回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新的病历,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上。
然而,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脑海里反复回响的,只有张哲瀚那句带着颤音的——
“你……还在生气吗?”
龚俊猛地将病历合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将脸埋进了双臂之间。
他输了。
即使过去了六年,即使筑起了再高的心墙,那个名叫张哲瀚的人,依旧拥有轻易让他情绪失控、让他一败涂地的能力。
这场始于一场意外偶遇的重逢,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早已超出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而接下来会走向何方,他似乎,也无法预料了。
时间像指间沙,悄无声息地流逝。自那通不欢而散的电话后,两人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彻底切断了联系。
张哲瀚在山里埋头拍戏,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投入工作,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掩盖心底那片荒芜。龚俊则一如既往地穿梭在医院的手术室、门诊和病房之间,用忙碌填充所有时间,将冷静自持的面具戴得一丝不苟。
直到这天。
张哲瀚因为要参加一个国内顶尖的时尚盛典,短暂地回到了上海。红毯上,他星光熠熠,笑容得体,与各路名人寒暄应酬,仿佛那个在山区医院里黯然神伤的人只是幻觉。
盛典结束后,几个相熟的朋友拉着他小聚。许是太久没放松,许是心底积压的情绪需要一个小小的宣泄口,他推辞不过,便跟着去了。席间,他浅酌了几杯,不算多,但混合着连日奔波积累的疲惫,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区时,已是微醺状态。
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散了些许酒气,却吹不散心头的混沌。他拒绝了助理送上楼的提议,自己拖着小小的登机箱,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电梯,按下了熟悉的楼层。
明天一早就要赶回剧组,他只想赶紧回到那个有妈妈味道的家,好好睡一觉。
“叮——”
电梯门打开,寂静的走廊里灯光昏黄。他晃晃悠悠地走到自家门口,密码输了几次才对上,门正要打开,身后却传来开门声。
张哲瀚动作一顿,几乎是本能地,心脏猛地一跳。他僵硬地回过头。
对面那扇门打开,龚俊站在门口,似乎也是刚回来不久,身上还带着室外清冽的寒气。他穿着一件深色的薄风衣,衬得身形愈发颀长挺拔。
看到对门站着的人,他显然也愣了一下,目光落在张哲瀚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上,和他有些站不稳的身形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空气瞬间凝固。
酒意在这一刻仿佛清醒了大半,张哲瀚看着眼前这个一个多月未见、却无数次在脑海里浮现的人,只觉得喉咙发紧,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想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好巧”,或者干脆装作没看见直接进门。
可微醺的大脑剥夺了他快速反应的能力,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龚俊,那双因为酒精而显得水汽氤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茫然和……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细微的依赖感。
龚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将他这副与平日镜头前截然不同的、带着脆弱和迷糊的模样尽收眼底。他闻到了那淡淡的酒气,看到了他眼里的水光和站不稳的脚跟。
一股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涌上心头。刚晕倒进医院没多久,这就跑去喝酒?还喝成这副样子?
他薄唇微抿,最终还是没能完全忍住那几乎成了习惯的毒舌,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
“看来恢复得不错,都有精力喝酒了…”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张哲瀚因为酒精而变得脆弱的神经。连日来的委屈、愧疚、思念,还有被反复推开的无助,在这一刻混合着酒意,猛地冲上了头顶。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沉默或试图解释,而是抬起头,直直地看向龚俊,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借着那股酒劲,他不管不顾地,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吼出了积压在心底的话:
“对!我就是喝了!怎么样?!”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空旷的走廊里甚至带起了回音。
“我累!我难受!我就想喝点酒怎么了?!龚俊,你是不是……是不是就只会这样说我?!”
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他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不管不顾地控诉着:
“你除了冷着脸骂我……你还会什么?!你明明……明明都留着那些东西……为什么还要装作不认识我……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哽咽,他胡乱地用袖子擦着眼泪,却越擦越多,整个人因为情绪激动和酒精作用,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龚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弄得怔在原地。
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毫无形象、语无伦次的人,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不断滚落的泪珠,听着他带着哭腔的质问……那些准备好的冷言冷语,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印象里的张哲瀚,是骄傲的,是倔强的,即使当年分手,也只是红着眼眶,死死咬着嘴唇,不肯掉一滴眼泪。
何曾见过他这样……失态又脆弱的样子。
那句“你明明都留着那些东西”,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紧闭的心门,让他所有伪装起来的冷漠,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走廊里只剩下张哲瀚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
龚俊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像是认命般,迈开脚步,朝那个哭得浑身发抖的人走了过去。
龚俊的脚步很轻,落在寂静的走廊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但他每靠近一步,张哲瀚就觉得周围的空气更凝滞一分。他哭得脑子发懵,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高大的轮廓向自己逼近,带着那股熟悉的、清冷的雪松气息,混合着夜风的微凉。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脚跟却抵住了冰冷的门板,退无可退。
龚俊在他面前站定,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不是碰他,而是越过他的肩膀,握住了他已经开锁却还没打开的门把手上。
他的手臂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张哲瀚的肩膀,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温热的体温。张哲瀚浑身一颤,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细微的、不受控制的抽噎,睁着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咔哒…”
门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龚俊收回手,目光落在他湿漉漉的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不再是全然的冰冷,似乎掺杂了些许无奈,甚至是一丝……拿他没办法的疲惫。
“进去…”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又奇异地比之前任何一次对话都要……接近正常。
张哲瀚像是被按下了指令的机器人,呆呆地、顺从地,踉跄着推开门,走了进去。他甚至忘了去拉自己的小行李箱。
龚俊站在门口,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眉头再次蹙紧。他弯腰,提起了那个被主人遗忘在门外的行李箱,跟着走了进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砰…”
关门声让张哲瀚又是一颤,他站在客厅中央,有些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酒劲和情绪的大起大落让他头脑一片空白,只能凭着本能,转过身,泪眼婆娑地看着跟进来的龚俊。
龚俊将行李箱放在玄关,没有继续往里走。他站在灯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看着灯光下张哲瀚更加清晰的泪痕和红肿的眼睛,沉默了几秒,才开口,语气依旧算不上温和,但至少没有了之前的尖锐:
“去洗把脸,然后睡觉…”
张哲瀚没动,只是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小声地、固执地重复着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你明明……”
“张哲瀚…”龚俊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平静,“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是?!”张哲瀚忽然激动起来,酒精放大了他所有的情绪,他往前迈了一步,因为脚步虚浮差点摔倒,龚俊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像是被烫到一样。
张哲瀚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和力量,眼泪掉得更凶了,他抓住龚俊的手臂,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仰着脸,泣不成声:“对不起……龚俊……对不起……当年……是我不好……是我……”
他终于把这句迟到了六年的道歉,在这种混乱不堪的情况下,说了出来。
龚俊扶着他的手臂僵硬无比,他看着怀里这个哭得几乎脱力、一遍遍说着对不起的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搓,酸涩胀痛得厉害。
那些被冰封的过往,那些刻意遗忘的伤痛,伴随着这破碎的道歉,汹涌地冲击着他坚固的心防。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深沉的、翻涌着痛苦和挣扎的墨色。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有意义的……有的……”张哲瀚用力摇头,眼泪纷飞,“我知道我没资格……可是……我难受……我这里好难受……”他抓着龚俊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心跳急促而紊乱。
掌心下隔着衣料传来的温热和剧烈心跳,像电流一样窜过龚俊的四肢百骸。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想要抽回手,却被张哲瀚死死抓住。
“放开…”龚俊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警告。
“我不放!”张哲瀚借着酒劲,执拗地抓着他,仰起的脸上满是泪水和不顾一切的倔强,“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恨?
龚俊看着他那双被泪水洗刷得异常清亮的眼睛,里面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充满了卑微的祈求和一个他不敢深究的答案。
恨过吗?
当然恨过。恨他的决绝,恨他的轻易放弃,恨他让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付出了全部真心。
可是……仅仅只是恨吗?
如果只有恨,他不会留着那本笔记本。如果只有恨,他不会在看到他晕倒的消息时方寸大乱。如果只有恨,他不会在他此刻哭得像个孩子时,心脏疼得快要裂开。
长时间的沉默,像一场无声的凌迟。
张哲瀚眼里的光,随着他沉默的每一秒,一点点黯淡下去。抓着他手臂的力道,也一点点松开。
就在他几乎要彻底绝望,准备松开手的时候,龚俊却反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力道很大,甚至有些弄疼了他。
张哲瀚愕然抬头。
龚俊深深地看着他,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复杂浪潮,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巨大的无奈和依然未消的怒气:
“张哲瀚,”他一字一顿,声音低哑,“我要是真能恨你,倒他妈简单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张哲瀚的耳边。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龚俊。
不是恨……
那是什么?
没等他想明白,龚俊已经松开了他的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硬,甚至带着点仓促的意味:“去睡觉。别让我说第三遍。”
说完,他不再看张哲瀚任何反应,转身,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快步走向玄关,拉开门,消失在外面。房门再次被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张哲瀚独自站在原地,手腕上还残留着龚俊方才用力的触感和温度。他反复回味着那句话——“我要是真能恨你,倒他妈简单了。”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委屈,里面掺杂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希望的火苗。
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痛苦纠结。
原来,那冰冷的表象之下,埋藏着和他一样,未曾熄灭的余烬。
这一夜,注定了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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