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睁开眼的时候，天刚亮。窗帘缝隙透进一道灰白的光，落在地毯边缘。她没有动，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昨晚她说“怕香失效”，他说“有人在”。那句话像一根细线，缠在她胸口，松不开，也扯不痛。

她坐起来，下床，走进浴室。镜子里的脸很平静，但眼底有血丝。她洗了脸，换上藏青色西装，走到衣柜前。手指在衣架间滑过，停在一条深灰色领带上。那是三个月前一场酒会后留下的东西——某个男人喝多了，搭在她车后座，第二天忘了拿走。她本该扔掉，却一直留着。

她取下领带，走出卧室。

调香室门关着。她推开门，走到台前，把领带轻轻搭在研磨器旁边。位置很讲究，正好挡住顾怀瑾惯用的滴管架。她退后一步，确认角度无误，转身回到客厅。

她在沙发上坐下，打开文件夹。纸页上的字一行行扫过去，但她一个也没记住。她的视线始终瞄着书房门缝。她在等。

七点二十三分，门开了。

顾怀瑾走进来，穿着浅米色亚麻衬衫，袖口卷到小臂。他先去开窗通风，再检查香薰机水位，动作熟练得像每天重复上百遍。然后他走到调香台前，目光落在那条灰领带上。

他没说话，拿起放大镜，低头看针脚。三秒后，他嘴角微动，像是笑了一下。

“机器缝的。”他说，“收尾线头藏得不好。”

沈清弦的手指在文件边缘捏紧。

顾怀瑾放下放大镜，拉开抽屉，取出一条墨绿色领带。丝绸质地，颜色沉稳，结扣处有一圈极细的十字暗纹。他拿着领带走出调香室，走向她。

她没动。

他在她面前站定，解开她西装领口的第一颗扣子。动作很轻，像调整仪器刻度那样精准。他把旧领带取下，叠好放在茶几上，然后将新的系上去。手指穿过领圈，绕结，拉紧，抚平褶皱。全程没有看她眼睛。

“配您的藏青西装，更稳。”他说。

沈清弦喉咙发紧。“你就不生气？”

他停下动作，抬眼看她。眼神很静，不像被挑衅，倒像在等她问出这句话。

“生气？”他声音不高，“是弱者的武器。”

她呼吸一顿。

他靠近一步，距离近到她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掠过耳廓。他的嘴唇几乎贴上她耳垂。

“而我不是弱者。”他说。

那一瞬间，她感觉耳朵发烫，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为亲密，而是因为他语气里的东西——不是反击，也不是示威，是一种彻底的清醒。他知道她在试探，他知道她不安，但他没有慌，也没有退。

他只是站在原地，用一句话把她所有预设的剧本撕碎。

她张了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没有词能接下去。她习惯掌控局面，习惯别人按她的节奏反应。可现在，对方不仅没按她写的走，还反过来改写了规则。

顾怀瑾退开半步，整理了一下她肩线。“好了。”他说。

他转身回调香室，把旧领带放进垃圾桶。然后打开工具箱，开始准备今日要用的香料。试管归位，秤盘擦拭，一切井然有序。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清弦仍坐在沙发上，手落在膝盖上。她低头看着新领带的颜色，墨绿，很深，压得住气势，却不张扬。这不是她选的风格，但她不得不承认——很合适。

她忽然想起昨夜电视新闻的画面：自己举杯，字幕打出“私人调香师”几个字。那时她关掉电视，坐进沙发，整晚没睡。她以为自己是在害怕失去这个“安眠”的来源，现在才明白，她真正怕的，是这个人已经成了她情绪的坐标。

而现在，他刚刚用一条领带告诉她：你试我，我看穿你，我不动。

她站起身，走到调香室门口。顾怀瑾正用移液枪吸取乳香精油，动作稳定，一滴未洒。

“你早就知道我会这么做？”她问。

他没抬头。“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他放下移液枪，盖上瓶盖，“您留下什么，我看见了，就处理。不合适的东西，不该留在这里。”

“你觉得那条领带不合适？”

“工艺不行。”他说，“而且不是您常用的款式。放在这里，会影响工作区的整洁。”

她盯着他侧脸。“所以你不是在意人，是在意秩序？”

他终于转头看她。“您在意的是人，所以我才换掉它。”

她愣住。

他继续说：“如果您真想让我嫉妒，大可以直说。但用一条劣质领带来测试忠诚，不太像您的作风。”

她没反驳。

他合上工具箱，站起身。“我今天还要调配‘弦上光’的新批次。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我去工作了。”

他说完，就要关门。

“等等。”她伸手抵住门板。

他停下。

“如果……”她顿了顿，“我是说如果，我真的带别人回来，你会怎么样？”

顾怀瑾看着她。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香薰机发出轻微的震动声。

“您不会。”他说。

“为什么？”

“因为您要的不是替代品。”他声音很轻，“您要的是确定。”

她手指微微发抖。

“而我已经给了您确定。”他说，“您不信，是因为您还不敢信。”

她猛地收回手。

他关上门，落锁的声音很轻，但清晰。

她站在门外，胸口起伏。她从未被人这样拆穿过。不是粗暴地揭穿，而是像解剖一样，一层层剥开她伪装成强势的脆弱。她以为自己在掌控，其实一直在求证；她以为自己在进攻，其实是在乞求一句“我在”。

她转身走回沙发，坐下。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新领带的边缘。十字暗纹硌着指尖，有点粗糙，但真实。

十分钟后，调香室门再次打开。

顾怀瑾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透明小瓶，里面是淡金色的液体。他走到她面前，把瓶子放在茶几上。

“今天的‘弦上光’。”他说，“加了微量岩兰草根油，有助于稳定夜间心率。”

她没看瓶子。

“你不该这么对我。”她说。

“哪样？”

“明明知道我在试探，还装作没事发生。”

“我没有装。”他说，“我只是选择不回应您的试探方式。”

“那你该怎么做？”

他低头看她，眼神平静。“您可以随时问我问题。直接问，我会答。但我不接受设计好的考验。”

她咬住下唇。

“我要的是真实的关系。”他说，“不是您主导的游戏。”

她抬头看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人站得比她高。不是身高，不是地位，是一种她无法用权力压垮的东西——原则。

他转身走向香料架，开始整理昨日未归位的玻璃瓶。背影挺直，动作从容。仿佛刚才那场对峙，不过是清晨例行事务中的一环。

沈清弦坐在原地，没动。阳光从窗帘缝隙移过来，照在她脚边。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又抬头看向那个正在整理货架的男人。

她忽然意识到，从昨晚到现在，她一直在试图证明自己还能掌控一切。可结果是，她越用力，就越暴露自己的不安。

而他始终站着，不动，不退，也不迎合。

她伸手拿起茶几上的小瓶，握在掌心。温度慢慢传上来。

顾怀瑾把最后一瓶香料放回原位，转身准备回调香室。

“明天……”她开口。

他停下。

“明天你还来吗？”她说。

他看着她，眼神没有波动。

“只要您还需要。”他说。

他走进调香室，门关上。

沈清弦坐着，手里还攥着那瓶香水。窗外城市喧嚣，屋内香气浮动。她的手指缓缓收紧，瓶身在掌心留下一道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