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复苏室里,只有监护仪单调规律的滴答声。陆骁躺在病床上,面色惨白,氧气面罩下呼出微弱的白雾。麻药效力未退,他陷在深沉的昏睡里,褪去了所有清醒时的张狂和邪气,脆弱得像暴风雨后被打折的芦苇。
陈砚站在床尾,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手腕上那圈深紫色的淤痕在冷白灯光下愈发刺眼,隐隐作痛。刚才手术台上淋漓的鲜血,陆骁昏死前那句“只有你……救我”的呓语,还有那双浅琥珀色瞳孔里近乎病态的执念,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神经。
“不是意外”。
这四个字在他脑海里反复敲打。荒谬,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合理性。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找到“老秦”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老秦带着浓重睡意和不满的嘟囔:“祖宗……凌晨四点半!我刚合眼!又是哪个阎王催命?”
“陆骁。”陈砚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念一个病例号,“双耳陆,骁勇的骁。22岁。上周三凌晨一点半左右,城西高架入口辅路,暴雨,车祸,脾破裂,左胫腓骨开放性骨折。刚做完二次手术,腹腔出血。”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老秦的声音清醒了些,带着职业性的警觉:“二次手术?腹腔出血?怎么回事?医疗事故?”
“切口裂开,脾蒂结扎线部分脱落。原因一不小心翻到了,很奇怪呵呵。”陈砚的目光扫过陆骁安静的脸,“帮我查两件事。第一,那场车祸的详细报告,交警那边的记录,尤其是现场勘查和目击者情况。第二,陆骁这个人,他的背景,家庭,社会关系,越快越好。”
“啧……”老秦咂了下嘴,“行吧,谁让欠你人情呢。不过老陈,你不对劲啊?平时可没见你对哪个病人这么‘上心’。这小子什么来头?把你给惹毛了?”
陈砚没回答这个问题,只丢下一句:“查到消息发我。”便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陆骁被严密监控在重症监护过渡病房。失血过多加上二次手术打击,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醒来时也虚弱得说不出话,只是睁着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或者盯着进出的医护人员,眼神空洞,找不到焦点。
陈砚刻意避开了查房时间。他不需要亲自管理陆骁的术后恢复,骨科和普外的医生会负责。他只是偶尔在路过时,隔着病房门上的观察窗瞥一眼。
陆骁似乎彻底安静了。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黏腻又充满侵略性的热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气沉沉的虚弱。护士们私下议论,说这小帅哥这次真是鬼门关走了两遭,吓掉半条命,总算消停了。
陈砚却觉得,这安静底下,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压抑着更深的东西。
一周后,陆骁情况稳定,转回了普通单人病房。陈砚刚结束一台手术,正洗手消毒,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老秦发来的邮件。
他擦干手,走到僻静的楼梯间,点开。
附件里是几份扫描件。一份是交警出具的事故认定书简版。事故时间、地点吻合。描述很简单:驾驶员陆骁(男,22岁)驾驶小型轿车,在城西高架入口辅路,因雨天路滑,操作不当,车辆失控撞向路边隔离墩。单车事故,无其他人员伤亡。车辆损毁严重。认定驾驶员负事故全部责任。
很干净的一份报告,挑不出毛病。但陈砚的目光落在“操作不当”那几个字上,像被针扎了一下。
第二份附件是老秦动用私人关系搞到的更详细的现场勘查照片和补充报告。照片拍得很清晰。暴雨冲刷后的现场,一辆银灰色的跑车,车头几乎完全嵌进了粗壮的混凝土隔离墩里,严重变形,引擎盖扭曲翘起,挡风玻璃呈蛛网状碎裂。驾驶座的气囊全部弹开,上面沾着暗褐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报告里提到,安全气囊上提取到的血迹与陆骁DNA吻合。现场没有刹车痕迹。补充说明:事发路段当晚路灯照明正常,但雨势极大,能见度低。隔离墩上有明显的新鲜碰撞刮擦痕迹,位置和车辆损毁高度吻合。
“没有刹车痕迹……”陈砚低声自语。在那种高速失控的情况下,本能反应应该是猛踩刹车。除非……驾驶员当时根本没有刹车的意图?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点开最后一份附件,是关于陆骁背景的简要信息。
陆骁。22岁。陆氏集团董事长陆振雄的独子。母亲早逝。典型的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顶级富二代。资料很简短,附了几张公开场合的抓拍照片。照片上的陆骁,一头标志性的浅金色头发,穿着昂贵不羁,搂着漂亮女伴或对着镜头比着V字手势,笑容张扬恣意,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玩世不恭和天之骄子的傲慢。与病床上那个苍白脆弱的形象判若两人。
老秦在邮件末尾附了一句简短的个人评价:“这小子在圈里是出了名的疯,玩得野,胆子大,没他不敢干的。他老子都管不住。不过……搞出这么严重的车祸,差点把自己玩死,倒真是头一遭。有点邪门。”
陈砚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张陆骁搂着女伴、笑得没心没肺的照片,又想起那双在抢救室灯光下、死死盯着自己、带着狂热和迷离的浅琥珀色眼睛。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在他脑海里碰撞、撕裂。
富二代的疯狂游戏?还是……真的冲着自己来的?
他收起手机,推开楼梯间的门。走廊明亮的灯光有些刺眼。
回到办公室,他打开电脑,调出医院内部的病历系统,输入陆骁的名字。目光快速扫过他的入院记录、手术记录、护理记录……最后,停留在生命体征监测的详细数据上。
指尖滑动鼠标滚轮,屏幕上的数据一行行向下滚动。心率、血压、呼吸、血氧……每一项都记录着病人与死神搏斗的痕迹。
突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屏幕定格在陆骁第一次手术被推出手术室、送入ICU后不久的一段时间。那是凌晨四点左右,麻药效力逐渐减退,病人开始出现术后反应性疼痛和烦躁的阶段。
在那一连串因为疼痛而波动上升的心率曲线中,有一个极其突兀的、短暂的峰值。
心率从110次/分左右,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骤然飙升到160次/分!维持了大约两分钟,又如同过山车般急速回落,跌到90次/分,然后才在镇痛药物的作用下,慢慢稳定下来。
这个峰值,太突兀了。剧烈的疼痛会引起心率加快,但通常是一个相对平缓的上升过程,不会出现这种近乎垂直的、断崖式的飙升和骤降。这更像是一种……强烈的情绪刺激引发的生理反应。比如极度的恐惧,或者……极度的兴奋?
陈砚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异常的心率峰值上。时间,凌晨四点零七分。
他猛地想起自己当时在做什么。
那天凌晨四点,他刚结束陆骁的第一台手术,疲惫不堪。在把陆骁送入ICU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ICU外的家属等候区,隔着巨大的玻璃窗,看着里面忙碌的医护人员和病床上那个刚被死神放回来的年轻人。他站了多久?大概……五分钟?然后才转身离开。
四点零七分……正是他站在窗外,隔着玻璃看向里面的时候!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了陈砚的心脏。
难道……难道陆骁在麻药将退未退、意识模糊、承受着巨大术后痛苦的时刻,竟然感知到了他的存在?并且……为此产生了如此剧烈的、近乎失控的生理反应?
是痛苦中的幻觉?还是……某种病态的、深入骨髓的执念?
陈砚靠在椅背上,一股冰冷的疲惫感席卷了他。他闭上眼,脑海里是陆骁在病房里抓着他手腕嘶吼“只有你救我”的画面,是心率监测上那个诡异的峰值,是交警报告里那句“操作不当”和“无刹车痕迹”……
他需要更直接的证据。一个能刺破这层诡异迷雾的证据。
几天后,陆骁终于从绝对卧床的禁令中解脱出来,可以半靠在床头,左腿打着厚重的石膏,被高高吊起。腹部的伤口愈合尚可,但脸色依旧苍白,人也瘦了一圈,病号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只是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重新聚拢了神采,像两簇幽幽的火苗,又开始不安分地四处逡巡。
陈砚知道,避不开了。他今天特意调整了查房路线。
推开那间单人病房的门时,消毒水的气息里混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陆骁身上的、那种张扬的香水味,虽然淡了很多。陆骁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戳着平板电脑屏幕,听到门响,立刻抬起头。
看到是陈砚的瞬间,他那双眼睛“唰”地亮了,像通了电的灯泡,所有的慵懒和无聊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贪婪的惊喜。
“陈医生!”他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尾音已经带上了那种熟悉的、黏糊糊的上扬调子。
陈砚没应声,脸上是惯常的冰封表情。他走到床边,拿起挂在床尾的病程记录板,低头翻看。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只是在例行公事检查一个普通病人。
陆骁却毫不在意他的冷淡,目光像黏在了陈砚身上,从头到脚,细细地舔舐着。从一丝不苟梳向脑后的黑发,到冷峻的眉峰,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再到白大褂下线条利落的脖颈,握着记录板的、指节分明的手……他的眼神越来越灼热,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赞叹。
“陈医生……”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压低了,带着点沙哑的磁性,“你穿白大褂的样子……真他妈好看。像……像艺术品。” 他歪着头,笑得有点邪气,“特别是拿着手术刀的时候……啧,那专注的眼神,那稳得不行的手……帅得让人腿软。”
陈砚翻动纸页的手指顿了一下,没抬头,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烦。
这声冷哼却像刺激到了陆骁。他非但没收敛,反而更来劲了,身体微微前倾,浅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陈砚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的另一只手露出的手腕。
“大叔,” 他换了个更亲昵、也更挑衅的称呼,嘴角勾起玩味的笑,“你手腕……还疼吗?”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陈砚手腕处——那里,深紫色的淤痕已经淡化,但仔细看,依旧能看出痕迹。
陈砚终于抬起头。冰冷的视线像手术刀一样刮过陆骁的脸,带着刺骨的寒意:“看来恢复得不错,都有力气胡说八道了。”
“关心你嘛。”陆骁嬉皮笑脸,眼神却像带着钩子,“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你按着我伤口,手上全是血……那样子,又凶又狠,劲儿劲儿的……” 他回味般地眯起眼,喉结滚动了一下,“简直性感得要命。我差点就……”
“陆骁。”陈砚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瞬间刺破了病房里那点黏腻暧昧的空气。他放下记录板,双手重新插回白大褂口袋,居高临下地看着病床上的人,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城西高架入口辅路,上周三凌晨一点半,暴雨。你开的那辆跑车,撞上隔离墩的时候……”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清晰地看到陆骁脸上那副嬉笑的表情瞬间凝固,浅琥珀色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陈砚逼近一步,微微俯身,目光如炬,紧紧锁住陆骁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为什么没有刹车痕迹?”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时间凝固了。
陆骁脸上那点残余的、刻意营造的轻佻笑容,像被寒风冻住的冰花,僵在那里,然后一点点碎裂、剥落。他浅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陈砚,瞳孔深处那两簇幽幽的火苗,仿佛被投入了新的燃料,猛地窜高,燃烧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不是慌乱,不是被拆穿的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
他舔了舔更加干涩的嘴唇,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问题,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向上咧开,越咧越大,最终形成一个堪称灿烂的、却毫无温度的笑容,露出森白的牙齿。
他没有回答陈砚的问题。
他猛地抬起手——那只没在输液的手,动作快得惊人,一把抓住了陈砚白大褂的衣襟!力道之大,指关节再次泛白。
陈砚眼神一厉,正要挣脱。
“嘀嘀嘀嘀嘀——!!!!”
刺耳到足以撕裂耳膜的尖锐报警声,毫无预兆地从床头的监护仪上疯狂炸响!
屏幕上,代表着心率的那条绿色曲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拽起,瞬间从平稳的90次/分,近乎垂直地向上飙升!130!!红色的报警数字疯狂闪烁跳跃,伴随着令人心悸的、连续不断的蜂鸣!
“陈医生!病人心率!”守在门外的护士被惊动,惊恐地推门探头。
“出去!”陈砚厉喝一声,目光却死死钉在陆骁脸上。
陆骁对那要命的警报声置若罔闻。他紧紧攥着陈砚的衣襟,因为心率飙升而剧烈喘息,胸口起伏,脸色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他看着陈砚,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浅琥珀色眼睛亮得吓人,里面翻涌着扭曲的兴奋、挑衅和一种令人胆寒的、得逞般的快意。
他凑近陈砚,呼吸灼热而急促,几乎喷在陈砚冰冷的脸上。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和笑意,清晰地送入陈砚耳中:
“大叔……你心跳……是不是也快了?”
他的目光,贪婪地、死死地,钉在陈砚的胸口。仿佛能穿透那层白色的布料,窥见其下那颗因惊怒和难以言喻的寒意而加速搏动的心脏。
监护仪的尖叫,如同死神的狞笑,在密闭的病房里疯狂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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