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把六月的午后泡得发涨，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被打碎的金箔。 盛望坐在书桌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摊开的错题本。本子上是他惯用的蓝黑色水笔，字迹清隽，只是某道几何题的辅助线被反复描了好几次，边缘晕开淡淡的墨痕。他没抬头，却能清晰地听见身后的动静——江添正在收拾行李。 行李箱拉链划过布料的声音很轻，却像小锤子敲在空气里，每一下都让周遭的安静更稠重几分。 “还有多久？”盛望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刻意压下去的沙哑。江添的动作顿了顿。“明天一早的车。”他转过身，目光落在盛望低垂的侧脸上。少年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像停着只敛了翅的蝶。 “哦。”盛望应了一声，笔尖在错题本上戳了个小点，“去南城那所中学？” “嗯。” “东西都带齐了吗？”盛望终于抬起头，嘴角扯出个浅淡的笑，试图让语气听起来随意些，“那边据说宿舍没空调，你那床薄被够不够？还有你常用的那支钢笔，别落下了。”他说的钢笔是去年送的，银灰色笔身，刻着极小的“添”字。江添一直带在身上，演算纸、笔记本，甚至偶尔帮他讲题时，都会下意识地转着那支笔。 江添的视线移到书桌上，那支钢笔正躺在盛望的错题本旁，笔帽扣得严严实实。他走过去拿起笔，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面，低声道：“没忘。” 空气又静了下来。窗外的蝉像是铆足了劲，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吵得人心里发慌。盛望看着江添把钢笔放进笔袋，又放进书包侧袋，动作有条不紊，一如他平时的样子。可不知怎么，他总觉得江添的动作里藏着点别的东西，像是舍不得，又像是在强迫自己干脆利落。 “猫呢？”盛望忽然想起什么，四处张望了一下。那只小猫是去年江添生日盛望送的，和江添幼年时在丁老头家见到的猫“团长”很像，平时总爱黏着江添。 “在阳台晒太阳。”江添说，“刚喂了猫条，估计快睡着了。” 盛望起身走到阳台，猫果然蜷在藤椅上，肚子鼓鼓的，发出轻微的呼噜声。阳光晒得它毛发金灿灿的，尾巴尖偶尔轻轻扫一下地面。盛望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它的耳朵，猫舒服地眯了眯眼，往他手边蹭了蹭。“以后见不到我了，会不会想我啊？”盛望低声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猫当然不会回答，只是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露出雪白的肚皮。盛望笑了笑，指尖在它肚皮上轻轻挠了挠，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他知道江添转学是因为盛明阳。那天晚上他听见父亲和江添的谈话，语气很严肃，虽然没听清具体内容，但他隐约猜到，大概是和他们俩在一起有关。盛望没敢问，江添也没说，只是从那天起，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纸，谁也没勇气先捅破。 “考试的复习资料我整理好了，放在你书桌上了。”江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几道题我标了重点，到时候记得看。” “嗯。”盛望站起身，转身时撞进江添的视线里。少年的眼神很沉，像浸在水里的墨石，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有不舍，有愧疚，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难过。 “南城离这儿不远吧？”盛望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不定暑假夏令营能碰到。到时候我请你吃冰棍，就上次你说的那种绿豆沙的。”江添的喉结动了动，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好。”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被风吹走。盛望心里忽然一紧，莫名觉得这个承诺有点悬。但他没敢问，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装作很高兴的样子：“那说定了。” 回到房间时，江添已经把行李箱收拾得差不多了。黑色的行李箱立在墙角，看起来空荡荡的，却又像是装着千斤重的东西，压得人喘不过气。书桌上放着一摞复习资料，最上面那本的封面上，江添用那支银灰色钢笔写了他的名字，字迹有力，笔锋却微微发颤。 盛望走过去，指尖拂过自己的名字，忽然想起刚认识江添的时候。那时盛望刚转来，江添话很少，总是独来独往，像一座冰山。是他主动凑上去搭话，拉着他去篮球场，一点点把这座冰山捂得有了点温度。 他们一起在晚自习后翻墙出去吃烧烤，一起在考试前通宵复习，一起在梧桐树下分享同一副耳机……那些画面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里闪过，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我先回房了。”盛望忽然说，转身往房间走。他怕再待下去，自己会忍不住问出那些不敢问的话，会忍不住流露出不舍。 江添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扇厨房门关上，才缓缓垂下眼帘。他走到书桌前，拿起盛望的错题本，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清秀的字迹。最后一页的角落里，画着一个简笔画，两个小人并肩站在梧桐树下，旁边标注了日期。 江添的眼神软了下来，像是被温水浸过。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一张照片——是上次盛望刚转来附中，和A班同学一起喝多了点酒，脸颊红红的，还让江添拍视频，边走边说：“哥，你看这条路虽然不平，但我走的很直。”，眼睛亮得像装了星星。他犹豫了一下，点开一段视频，几秒钟的画面里，盛望的笑声清晰地传来，带着点傻，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挠着他的心。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又看了一眼阳台的方向，旺仔还在酣睡。江添深吸一口气，走到墙角，把行李箱的拉链拉好，“咔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房间传来盛望哼着的不成调的歌。江添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盛望的样子——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解不出题时皱起的眉头，还有刚才在阳台，蹲在猫身边，轻声细语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要走了，不是去南城，是去很远的地方。盛明阳说，只有这样，才能让盛望“走回正途”。他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以盛明阳的性格，无论他说什么，结果都不会改变。 他只是觉得对不起盛望。对不起那个总是主动靠近他的少年，对不起那个把他当成最重要的朋友的少年，对不起刚才还在憧憬着暑假见面的少年。 盛望那不成调的歌声停了，盛望的声音从房里传来：“江添，我们去林哥他们那撸串吧。” 江添睁开眼，压下眼底所有的情绪。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一个沉默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