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星级酒店套房里。
龚俊发完那条语音,将手机搁在桌上,屏幕暗下去,映出他微蹙的眉头。
他面前还摊开着签约所需的最终版合同文件,但此刻,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似乎都失去了吸引力。
就在半小时前,他正在与项目方进行最后一次电话沟通,助理拿着手机,面色有些为难地走进来,低声说:“龚总,生鲜平台那边确认餐点已送达,这是送达照片。”平板上显示着张哲瀚开门接过袋子的瞬间抓拍——这是他要求的确认方式。
照片里的人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脸色似乎比平时苍白些,头发也有些凌乱,看起来……比平时脆弱。
就那么一眼,龚俊发现自己很难再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价值数十亿的合同上。
他几乎是草草结束了通话,然后鬼使神差地拨通了相熟的一家顶级粤菜餐厅主厨的电话,凭着记忆中医生提过一嘴的“孕早期可能食欲不振,可准备些清淡开胃、营养易消化的食物”,以及某种模糊的直觉,订了那几样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合不合适。
张哲瀚会怎么想?会觉得他多事,还是……?
直到张哲瀚回复那句「刚刚,吐了一次。」,简短的几个字,却像一根细针,在他心口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人对着洗手池皱眉忍耐的样子,以及事后必定会强装无事的表情。
所以那句「等我回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说完之后,他自己也怔了一下。回去之后呢?他能做什么?他似乎依旧茫然。
但这种茫然的焦躁感,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家里的张哲瀚,慢慢吃掉了半碗小米粥,几勺蒸蛋,冰糖雪梨也喝了小半碗。
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充,那股挥之不去的恶心感确实被压下去不少,草莓很甜,汁水充沛,意外地合他此刻的口味。
他收拾好餐具,重新窝回沙发,身上依旧裹着那条薄毯。
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驱散了部分不适带来的阴霾,他拿起之前看了一半的摄影集,却有些看不进去,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龚俊那条语音里的语气。
那语气里的紧绷,是担心吗?
这个认知让张哲瀚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波澜。他们之间,向来界限分明,互不干涉。
龚俊负责商业帝国的运转,他负责自己艺术世界的构建,“担心”这种情绪,出现在他们之间,显得有些……逾矩,却又并不让人讨厌。
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小腹。或许,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有些东西注定无法再完全回到原来的轨道了。
龚俊提前结束了在广州的行程,将后续事宜交给副手,第二天傍晚便回到了家。
推开家门,室内很安静,夕阳的余晖将客厅染成暖金色。他一眼就看到张哲瀚又在客厅的地毯上整理照片,不过这次是靠在沙发边,坐姿看起来放松了许多。
听到开门声,张哲瀚抬起头。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
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开口。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微妙的、不同于以往的氛围。
最终还是龚俊先动了,他换鞋,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动作比平时略显滞涩。他走到客厅,目光扫过张哲瀚手边——那里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牛奶,还有一小碟吃了几片的苏打饼干。
“感觉……好点了吗?”龚俊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
“嗯。”张哲瀚点了点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张照片的边缘,“好多了。你……项目顺利?”
“顺利。”龚俊答道。他站在原地,似乎有些无所适从,沉默了几秒,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走到沙发另一侧坐下,与张哲瀚隔着一个礼貌的距离。
“我问过医生,”龚俊目视前方,没有看张哲瀚,语气像是在汇报工作,“她说孕吐是正常现象,但要注意补充水分和电解质,少食多餐……还有,尽量避免空腹……”
他一板一眼地复述着从医生那里得到的建议,语气干巴巴的,甚至有些笨拙。
张哲瀚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看着龚俊略显僵硬的侧脸,看着他放在膝盖上、微微蜷起的手指,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此刻的样子,比他见过的任何谈判场上的形象都要……生动。
龚俊说完,客厅里又安静下来。他似乎有些懊恼于自己这番缺乏感情的“科普”,抿了抿唇。
“……谢谢。”张哲瀚忽然轻声说。
龚俊愣了一下,转过头看他。
“谢谢你的粥,还有……这些。”张哲瀚指了指饼干和牛奶,嘴角牵起一个很浅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很有用。”
那一刻,龚俊感觉胸口那团从昨天起就堵着的、莫名的郁气,似乎瞬间消散了大半。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张哲瀚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吃过了吗?”
“飞机上吃了一点。”龚俊回答。实际上他没什么胃口。
“阿姨煲了汤在厨房,要不要……喝一点?”张哲瀚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听起来太过家常,甚至带着点他以往绝不会主动表现的……关怀?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龚俊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尖,心里那点陌生的柔软再次蔓延开来。
“好。”他站起身,走向厨房。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着张哲瀚,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下次……不舒服,或者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
张哲瀚抬眼看他,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拒绝或回避,只是沉默着,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提议。
几秒后,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好。”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入了龚俊耳中。
龚俊转身进了厨房,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张哲瀚重新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照片,指尖在影像上游移,却感觉心跳比平时快了一些。他伸手,轻轻按在小腹上。
坚冰未融,但似乎有一道微小的裂缝,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滋生。而那个悄然生长的小生命,仿佛成了透过裂缝照进来的第一缕阳光,虽然微弱,却带着真实的暖意。
那一次突如其来的孕吐,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漾开几圈涟漪后,湖面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自那晚之后,龚俊没有再收到任何关于张哲瀚身体不适的“汇报”,而他生硬却及时的“外卖关怀”也似乎成了一个小小的、孤立的插曲。
张哲瀚的孕期仿佛进入了某种风平浪静的阶段,没有明显的孕反,食欲正常,精力也似乎与往常无异。
他依旧忙碌。
房间里能待上一整天,对着放大机专注地调整着光影的魔术;书房电脑前,处理图片到深夜也是常事;相机包随手放在玄关,随时准备出发去捕捉下一个瞬间。
他的身形变化依旧缓慢,因为太瘦,加上宝宝也不显怀,所以到了孕中期,也只是小腹有了些许微隆的弧度,穿上宽松的衬衫或卫衣,几乎看不出来。
龚俊也依旧忙碌,频繁的差旅,密集的会议,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
他开始会有意无意地让助理留意一些孕期相关的营养资讯,偶尔会让阿姨调整菜谱,餐桌上总会有一两道明显是顾及孕夫口味的、清淡又营养的菜肴。
他也会在深夜回家,看到客房灯还亮着时,不再像以前那样犹豫,而是直接发信息过去:「睡了吗?」
张哲瀚的回复通常很简洁:「快了。」或者「马上。」
有时是几分钟后,客房的灯真的就熄灭了。
这种互动依旧带着距离感,但某种无形的、细微的通道似乎正在缓慢建立。
龚俊不再仅仅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做”而选择沉默,他开始尝试,哪怕方式依旧直接甚至有些笨拙。
比如,他会注意到张哲瀚似乎对某种牌子的坚果零食多动了几次,下次家里的零食柜里就会出现同品牌不同口味的几种。
比如,他发现张哲瀚书房那张硬木椅子坐久了似乎不太舒服,没过几天,一张符合人体工学、腰部支撑更好的柔软座椅就替换了过去。
张哲瀚对于这些悄然发生的变化,大多保持沉默,照单全收。
他不会特意道谢,但会用行动表示接受——吃掉那些坚果,坐在新椅子上工作到深夜。
他能感觉到龚俊在尝试,以一种不打扰他边界的方式。
这让他心里那点因为孩子而生的、微妙的抗拒和疏离,稍稍松动了一些,但他依旧是他,那个独立、清醒、不习惯依赖的张哲瀚。
孕期的平稳,让他几乎可以忽略身体里另一个生命的存在,继续他原有的生活轨迹。
他甚至在孕五月时,接了一个短途的商业拍摄项目,需要离家两天。
告知龚俊这个决定时,是在一次难得的、两人都在家吃晚饭的餐桌上。
“下周一二,我去邻市拍一组片子,当天去,第二天回。”张哲瀚语气平常,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工作安排。
龚俊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他:“一定要去?”
“合同签了。”张哲瀚回答,意思很明确,没有转圜余地。
龚俊沉默地吃了两口饭,才开口:“几个人去?住哪里?具体地址发我一下。”
他没有直接反对,但这串问题里透出的审视意味,让张哲瀚微微蹙眉。他习惯了独自决定所有行程。
“助理会跟着,住宿剧组统一安排。”他回答得笼统,带着明显的保留。
龚俊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只是“嗯”了一声。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过了一会儿,龚俊像是无意间提起:“我让司机送你们过去。路上……小心点。”
这已经是他能表达的、最大程度的关切和让步。
张哲瀚看了他几秒,最终点了点头:“好。”
出发那天,龚俊因为一早有会,很早就离开了家。张哲瀚收拾好器材和简单的行李,走到玄关,发现门口鞋柜上放着一个崭新的小型急救包,旁边还有一小袋独立包装的苏打饼干和几种话梅,都是他最近偶尔会吃一点的。
没有字条,没有交代。
张哲瀚看着那几样东西,站在原地愣了几秒,然后默默地将饼干和话梅塞进了自己的随身背包里,急救包也顺手放进了登机箱。
车子平稳地驶向高速。张哲瀚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手不自觉地轻轻覆上小腹。那里已经能感觉到明显的、圆润的弧度。
小家伙很安静,几乎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困扰,除了这次……他那位法律上的配偶,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独立前行惯了的人,忽然被人以这种沉默而细致的方式在身后轻轻托了一把,感觉……有点陌生,但并不坏。
只是,他和他,都还需要时间,去习惯这种因一个新生命而被迫拉近的距离,以及这其中悄然滋生的、名为“责任”与“牵绊”的藤蔓,正如何一点点缠绕上他们原本清晰划定的边界。
张哲瀚离开后的第一天,龚俊像往常一样,早早到了公司。
晨会照例进行,各部门主管轮流汇报工作。龚俊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昂贵的钢笔,目光落在投影幕布上,看似专注,但当市场总监提到下一个季度的推广计划需要参考一些“更具人文关怀视角”的影像素材时,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了出去。
更具人文关怀视角……张哲瀚的镜头下,总是充满了那种独特的、细腻的触感。
他这次去拍的,是什么样的主题?那个临时组成的团队靠谱吗?住宿条件如何?他那个小小的、不让人省心的孕夫身体,能不能扛得住连续工作的强度?
“龚总?”市场总监汇报完毕,见他迟迟没有反应,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龚俊猛地回神,察觉到会议室里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面色不变,沉稳地点点头:“思路可以,具体方案细化后再报。”语气听不出任何破绽,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十几分钟,他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晨会结束后,他回到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景象。
他试图处理积压的文件,但邮箱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此刻却显得格外枯燥,难以抓取注意力。
他拿起手机,屏幕干净,没有任何新消息。他和张哲瀚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天他让司机送行的对话上。
这种杳无音信的状态,让他心里莫名有些空落,甚至……烦躁。
他不是一个会因为私事影响工作的人,以往张哲瀚出差更久、去更远的地方,他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心神不宁。
是因为那次孕吐?还是因为……那逐渐隆起的小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个人不再只是他法律上的合伙人,更是一个需要他……需要他做点什么的孕夫?
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带,按下内线电话:“李助,把下午和星耀集团的会谈资料拿进来…”
他需要工作,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事情来填满这种莫名的空虚感。
助理很快将资料送来,厚厚一叠,是关于一个重要并购案的关键条款。
龚俊强迫自己沉下心,逐字逐句地审阅。然而,看到其中一项关于“资产风险评估”的条款时,他的笔尖顿住了。
风险评估……张哲瀚现在算不算是他……或者说,他们这个“合作体”里,一项需要重新评估的、重要的“资产”?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却又无比真实地盘踞在脑海。
他最终还是没忍住,拿起手机,找到张哲瀚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龚俊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准备挂断时,那边终于接通了。
“喂?”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是在户外,还能听到隐约的风声和人声。
龚俊的心莫名提了一下:“在拍摄?”
“嗯,外景。有事?”张哲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带着工作时特有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没事。”听到他的声音,龚俊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了,那些在脑海里盘旋的担忧和询问,到了嘴边都显得不合时宜。他顿了顿,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顺利吗?”
“还行。”张哲瀚的回答依旧简洁,“先挂了,这边等着。”
“好。”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听着听筒里的忙音,龚俊握着手机,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这通电话非但没有缓解他焦躁的情绪,反而因为听到对方声音里那丝疲惫,而更加放心不下。
他知道张哲瀚热爱他的工作,投入起来不管不顾,以前他觉得这是专业,现在却只觉得……揪心。
他坐回办公椅,看着桌上那份至关重要的并购案资料,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张哲瀚略带喘息的声音,以及电话背景里那听起来就不怎么舒适的环境音。
他第一次对自己一贯秉持的“互不干涉”原则产生了动摇。
也许,有些界限,因为那个孩子的存在,注定要被打破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按下内线:“李助,帮我查一下我太太这次拍摄的具体地址和行程安排,还有,联系一下那边最好的私立医院,确认一下紧急联系方式…”
他做不到坐在办公室里干等。
至少,他需要知道,如果……他是说如果,有什么万一,他能第一时间找到他。
吩咐完这些,他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份并购案文件,试图再次集中精神。
然而,效率依旧低下。
整个下午,他处理工作的速度都比平时慢了一倍不止。
当夕阳西下,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时,龚俊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张哲瀚和他的孩子,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成了他情绪和注意力中,一个无法忽略的、沉重的砝码。
而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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