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沪上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早。缠绵的雨丝织了三天三夜,把法租界的梧桐叶洗得发亮,青石板路的缝隙里积着水,倒映着沿街商铺挂着的洋灯,昏黄的光在水面上晃悠,像揉碎的星子。
悠悠撑着一把黑布伞,伞骨是父亲从英国带回来的乌木,握在手里沉得很。她踩着积水往圣玛利亚女校走,漆皮皮鞋尖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白袜边缘,留下圈浅灰的印子,可她嘴角的笑意却没淡——今天是冬雪绪转来的日子,是她在书画展后,盼了整整半个月的日子。
她至今记得去年深秋的书画展。那天她是跟着表姐去的,本没什么兴致,直到在西厢房的角落,看见那抹月白。
冬雪绪站在一幅《寒江独钓图》前,穿一件素色旗袍,领口别着枚银质梅花扣,花瓣上的纹路被打磨得光滑,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细弱的光。
她的头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指尖轻轻点着画轴边缘,指甲修剪得整齐,透着点淡粉。悠悠走近时,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里藏着的孤意,竟和画里的寒江一模一样。
“这幅画的留白,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话了。”悠悠没忍住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厢房里显得有些突兀。冬雪绪这才抬眼看她,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片浅影,眼神里的清冷像江南冬日的雾,化不开。她盯着悠悠看了两秒,声音轻得像落雪:“你也看出来了?”
那是她们第一次对话,却像认识了很久。后来悠悠才从表姐嘴里打听清楚,冬雪绪是苏州冬家的小女儿,父亲在南京政府任职,她自小身子弱,总咳嗽,母亲便带她来沪上养病,住在静安寺附近的洋房里。
冬雪绪性子冷,不爱出门,每天除了喝药,就是在家练字画画,圈子小得很。悠悠偏是个热性子,在圣玛利亚女校是出了名的“小霸王”,谁要是惹了她,她能堵着人在操场跑三圈,可对着冬雪绪,她却生不出半分戾气。
从书画展后,悠悠总找借口去冬雪绪家附近的书局。
有时是捧着本《西洋哲学史》,坐在书局靠窗的位置,等那个穿月白旗袍的身影出现;有时是买两本新出的画册,绕到冬家洋房的后门,假装“偶遇”。
她会跟冬雪绪说城南胭脂铺新到的玫瑰膏,说城西书局藏着的孤本诗集,说课堂上先生讲错的《论语》注释,说新出的西洋小说里,男女主角在雨中拥吻的情节。
冬雪绪起初只是听,指尖绞着旗袍的衣角,后来也会偶尔接一两句,比如“玫瑰膏加了蜂蜜才不燥”,比如“那本诗集的译者,去年去了法国”,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似的,轻轻落在悠悠心上,让她觉得,那层裹在冬雪绪身上的雾,正慢慢散开来。
转校手续办得比预想中顺利。开学那天,悠悠特意提前半小时到教室,把自己旁边的座位收拾得干干净净,桌角的灰尘都用绢布擦了三遍,还从家里抱了盆刚买的茉莉——是她早上特意去花鸟市场挑的,花苞鼓鼓的,眼看就要开了。冬雪绪走进教室时,悠悠立刻站起来,朝她挥了挥手,声音亮得很:“这里!”
冬雪绪走过来,目光落在那盆茉莉上,鼻尖动了动。“这里晒太阳,”悠悠挠了挠头,有点紧张,“医生说你多晒晒太阳,咳嗽能好点。”
冬雪绪没说话,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软得像棉絮。那天下午的课间,悠悠趴在桌上补觉,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她的桌角。醒来时,看到一本线装的《漱玉词》,封面是藏青色的布面,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梅花,扉页上用小楷写着“赠悠悠”,字迹清隽,笔画间带着点瘦硬,像冬雪绪的人。
往后的日子,她们几乎形影不离。清晨六点半,悠悠会绕远路去冬雪绪家楼下等她,手里揣着从巷口张记买的热豆浆,还有裹着油纸的粢饭团,里面夹着冬雪绪爱吃的脆油条。冬雪绪下楼时,总带着个锡制的小盒子,里面装着她前一晚烤的饼干,黄油味很浓,咬一口能掉渣。
两人并肩走在去学校的路上,雨丝要是飘得细,悠悠就把伞往冬雪绪那边斜,自己的肩膀湿了大半也不在意;要是出了太阳,冬雪绪会把自己的遮阳帽摘下来,戴在悠悠头上,说她“皮肤嫩,晒黑了不好看”。
课间悠悠总爱趴在桌上睡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每次她刚闭上眼,就感觉有人轻轻把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还会用课本挡住刺眼的光。她偷偷眯着眼看,能看到冬雪绪坐在旁边,手里拿着笔,却没写字,只是盯着她的头发发呆,嘴角带着点浅淡的笑意。下午的书画课是悠悠最盼的,她们会凑在一张画案前,悠悠画浓墨重彩的山水,朱砂染的晚霞能铺满半张纸;冬雪绪就写清瘦挺拔的小楷,笔尖蘸着淡墨,在宣纸上落下“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墨香混着冬雪绪身上淡淡的药味——是她每天喝的川贝枇杷膏的味道,成了悠悠最熟悉的味道,比家里的香薰还让人安心。
冬雪绪的咳嗽总在夜里加重。有次悠悠半夜醒过来,想起白天冬雪绪咳得厉害,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托去北平出差的表哥,捎了最好的川贝回来。
她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在厨房里炖川贝雪梨,雪梨要选表皮光滑的,去核时要小心,不能弄破果肉,川贝要碾成粉,一层梨肉一层粉地铺,炖足一个时辰,直到梨肉变得透明。炖好后,她装进锡制的保温壶里,带到学校给冬雪绪。
冬雪绪每次喝的时候,都会把保温壶的盖子擦得干干净净,再递回给悠悠,说“明天别起那么早了,我不碍事”,可第二天早上,保温壶里的川贝雪梨,依旧温得刚好。
冬雪绪怕黑,尤其是下雨天的晚上,总不敢一个人回家。悠悠就每天送她到家门口,看着她走进洋房,看着二楼的窗户亮起灯,才肯转身走。
有次她没立刻走,站在楼下的梧桐树下,听见二楼传来古琴声,是《平沙落雁》,琴声很轻,却把秋夜的静都揉了进去。她靠着树干听,直到琴声停了,窗户里传来冬雪绪的声音:“悠悠,快回去吧,要下雨了。”她抬头,看到冬雪绪趴在窗台上,手里拿着盏小灯,暖黄的光落在她脸上,温柔得像月色。
入秋时,学校组织去佘山秋游。那天天气格外好,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像撒了一地碎金,风里带着桂花香,甜得人心里发颤。悠悠拉着冬雪绪的手往山顶爬,她的手很凉,悠悠就用自己的手裹着,慢慢给她暖。爬到山顶时,刚好能看到远处的黄浦江,江面上的轮船像小小的火柴盒,慢慢移动着。
“等明年春天,”悠悠指着江对面,声音里满是期待,“我们去苏州看园林好不好?我听表姐说,你们家的老宅里,有一院子的海棠,春天开的时候,能把整个院子都染成粉的。”冬雪绪靠在树干上,手里攥着片刚落的枫叶,叶脉清晰,红得像火。她看着悠悠的眼睛,轻声说:“好,等我病好了,就带你去。”
风把她的声音吹得很轻,悠悠却听得格外清楚。她忽然鼓起勇气,松开冬雪绪的手,又慢慢握住,这次握得很紧。冬雪绪的手很凉,指尖还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蹭得她掌心发痒。冬雪绪愣了一下,没有挣脱,只是脸颊慢慢泛红,像枫叶落在了雪上,淡红里透着点白。
“雪绪,”悠悠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得像在宣誓,“我喜欢你,不是朋友间的喜欢,是想和你一起看春天的海棠,看夏天的荷花,看秋天的枫叶,看冬天的雪的喜欢。”
冬雪绪的睫毛颤了颤,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砸在悠悠的手背上,冰凉的。她轻轻点头,声音带着哽咽,却很清晰:“悠悠,我也是。”
那天她们在山顶待了很久,直到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把江面也映得通红。悠悠把自己的羊毛外套脱下来,裹在冬雪绪身上,外套上还带着她的体温,暖得很。
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看远处的船只慢慢驶过黄浦江,看归鸟一群群落在树梢上,看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悠悠靠在冬雪绪的肩膀上,能闻到她头发上的皂角香,心里的欢喜像刚酿好的桂花酒,甜得发醉。
从那天起,她们之间多了很多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
悠悠会在课本里夹上写着情话的小纸条,是从西洋诗集里抄的:“我遇见你,像鹿遇见了森林”,纸条的角落会画个小小的太阳,因为冬雪绪说过,她喜欢太阳。冬雪绪会在悠悠的画稿背面,偷偷画一朵小小的梅花,花瓣上会点一点朱砂,像她领口的梅花扣。
周末的时候,她们会去法租界的咖啡馆。咖啡馆的老板娘是个法国女人,会说流利的中文,每次看到她们来,都会笑着把她们领到靠窗的位置,递上两杯热可可,上面撒着肉桂粉。
她们会小声说着悄悄话,悠悠说学校里的趣事,说哪个同学上课打瞌睡被先生罚站,冬雪绪就听着,偶尔笑出声,眼睛弯成了月牙。
有时她们会带本书去,在咖啡馆里待一下午,悠悠读济慈的诗,声音轻轻的:“美即是真,真即是美”,冬雪绪就读李清照的词,“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在暖黄的灯光里,成了最私密的浪漫。
冬雪绪的病渐渐好了些,咳嗽少了,脸色也红润了些,不再像以前那样苍白。悠悠以为,她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等明年毕业,等春天去苏州看海棠,等一起考上沪江大学,等在法租界租个小公寓,里面摆上画案和古琴,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可她忘了,在那个年代,两个姑娘的喜欢,注定是见不得光的,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刚冒芽,就会被狂风暴雨打垮。
变故发生在民国二十六年的正月。那天悠悠刚到学校,就看到冬雪绪的母亲站在校长室门口。她穿一件深色的丝绒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拎着的鳄鱼皮手袋,是去年巴黎最时兴的款式。悠悠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脚步慢了下来,悄悄往那边走。
“这孩子心思不正,”冬雪绪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飘进了悠悠耳朵里,“跟同学走得太近,传出去像什么样子?我们冬家丢不起这个脸。”校长在旁边劝着,说孩子们只是玩得好,可冬雪绪母亲的语气更硬了:“我已经决定了,下个月就送她去美国治病,那边的医生医术好,也省得在这边惹麻烦,再也不回来了。”
悠悠的脚步顿住,像被冻住了一样。血液好像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又瞬间冷了下去,手脚都变得冰凉。她看着校长室的门被推开,冬雪绪从里面走出来,眼睛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看到悠悠时,眼泪又掉了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滑,落在领口的梅花扣上。
悠悠想冲过去,想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告诉她“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可冬雪绪的母亲先一步拦住了她。她上下打量着悠悠,眼神里满是轻蔑和警告:“林小姐,我知道你跟雪绪走得近,可女孩子家,要懂点分寸。以后请你离雪绪远一点,别耽误了她的前程,也别毁了我们冬家的名声。”
那天冬雪绪没有上课,悠悠在教室里坐了一天。她把那本《漱玉词》放在桌角,手指一遍遍摩挲着扉页上的“赠悠悠”,字迹被磨得发皱,边角也卷了起来。教室里很吵,同学们的笑声、翻书声、写字声,可她什么都听不见,脑子里只有冬雪绪母亲的话,只有冬雪绪红红的眼睛。
放学后,她疯了一样往冬雪绪家跑。乌木伞跑丢了,雨丝打在脸上,冰凉的,皮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把裤脚都打湿了,可她一点都不在意。她跑到冬家的洋房前,却看到大门紧闭,门环上挂着把铜锁,门口放着几个打包好的行李箱,上面贴着“纽约”的标签,显然是要搬走了。
悠悠靠在门上,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她敲了敲门,没人应;喊了声“雪绪”,只有风吹过梧桐叶的声音。她在门口站了一夜,从黄昏站到天亮,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她的手脚冻得发麻,却还是不肯走。直到天快亮时,洋房的佣人路过,看到她,叹了口气说:“小姐,别等了,冬小姐昨天晚上就跟夫人去码头了,说是要赶早班船去上海。”
第二天她去学校,看到冬雪绪的座位空着。那盆茉莉没人浇水,叶子已经蔫了,耷拉着脑袋,像没了生气。她走过去,手指碰了碰发黄的叶子,忽然摸到桌肚里有个东西——是个牛皮纸信封,上面是冬雪绪的字迹,写着“悠悠亲启”,笔画有些抖,像是写得很用力。
悠悠颤抖着拆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张信纸,还有一枚银质梅花扣——是冬雪绪常戴在领口的那枚,花瓣上的纹路她很熟悉,是她之前帮冬雪绪擦拭时,一遍遍摸过的。信纸是冬雪绪常用的宣纸,上面的字写得很轻,有些地方还洇着泪痕,墨水晕开,把字迹都弄模糊了:
“悠悠,见字如面。
我要走了,去美国。母亲说那里的医生能治好我的病,可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们再见面。我没有告诉你,是怕你难过,也怕我自己舍不得——我怕看到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还记得佘山的约定吗?对不起,悠悠,我可能不能带你去苏州看海棠了。你送我的川贝,我还剩半罐,放在抽屉最里面,我带不走,留给你吧,你冬天也容易咳嗽,记得自己炖点喝。
你画的山水,我都收好了,放在行李箱里,我会带到美国去,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还有你说喜欢我那天,山顶的风,黄浦江的水,夕阳的颜色,我都会记一辈子。
悠悠,别等我了。美国很远,坐船要走一个多月,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找个好人家,好好生活,别再想起我了,忘了我吧。
雪绪绝笔。”
悠悠捏着信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信纸被揉得皱巴巴的。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梅花扣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楚。
她想起她们一起在画室里写字画画的日子,想起冬雪绪帮她别碎发的样子,想起她送冬雪绪回家时,二楼亮起的灯光,想起山顶上那句“我也是”,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疼得喘不过气。
冬雪绪走的那天,悠悠去了码头。她躲在人群里,穿着那件冬雪绪送的米白大衣,手里攥着那枚梅花扣,指腹反复摩挲着花瓣的纹路。
码头上人很多,到处都是说话声、哭喊声、轮船的鸣笛声,她的目光在人群里找了很久,终于看到了那抹月白。
冬雪绪跟着母亲走上轮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顶宽檐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她走得很慢,脚步有些犹豫,却始终没有回头。
悠悠想喊她的名字,想冲过去抱住她,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轮船鸣笛的那一刻,烟囱里冒出的黑烟遮住了天空,冬雪绪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船舱里。
悠悠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手里的梅花扣被她攥得发烫,直到轮船变成远处的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了,她还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后来沪上开战,日军的飞机天天在天上盘旋,炸弹落在法租界的洋房上,把曾经熟悉的街道炸得面目全非。
悠悠跟着家人往重庆撤,临走前,她把那本《漱玉词》、冬雪绪的信和那枚梅花扣……是冬雪绪常戴在旗袍领口的一枚银质配饰,花瓣纹路光滑,是她个人风格的标志性物件,也是两人情感联结的重要象征——冬雪绪离开时,特意将这枚梅花扣随信留给悠悠,成为承载思念与未完成约定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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