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裹着栀子花的潮气涌进阳台,窗帘扫过书架上缘及留下的《格氏解剖学》,书页间的银杏叶标本簌簌落下。
悠悠蹲在半人高的纸箱前——这是她整理缘及遗物的第七天,从实验室带回的白大褂(袖口沾着洗不净的福尔马林味)、写满批注的《内科学》(空白处总画着栀子花,后期字迹渐显无力)、甚至那支刻着两人名字首字母的钢笔(笔杆上还留着缘及后期握笔时的浅痕),都已归置妥帖。
布掸子斜靠在书架旁,刚扫过的书脊还沾着细白的灰,指尖一擦便捻起,唯独箱底最深处,藏着个她此前没发现的旧绒布包。
绒布是悠悠亲手织的,浅灰色线里掺了几缕银线,当年缘及总笑说“像解剖台上的无菌布,却软得能裹住心”,如今布面磨出的毛边,恰如她们被渐冻症一点点偷走时光的岁月。她展开绒布,泛着冷光的录像带旁,躺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条——米白色纸页边缘发脆,指尖一碰就掉碎屑,像极了缘及后期无力握紧的手,连捏起一张纸都要费尽力气。
展开纸条的瞬间,悠悠的呼吸骤然停滞。“爱妻悠悠亲启”六个小楷,是缘及确诊前写的,笔锋带着写医嘱时的利落,却在“爱妻”二字的笔画间刻意放缓,藏着难得的温柔——那时她还能灵活握笔,没料到后来连抬手擦汗都需要悠悠帮忙。纸页上没有多余的字,只有右下角洇着片泛黄的水痕,让悠悠瞬间想起缘及拿到诊断书那天:神经科诊室门口的长椅上,缘及攥着“肌萎缩侧索硬化症(渐冻症)”的诊断单,指缝渗的汗,也在纸上晕开了这样一片印子,她声音发颤却仍强装平静:“我知道这病的预后,别担心,我能安排好一切。”
她把纸条按在胸口,旧纸的粗糙蹭着衣领,却似触到缘及曾经温暖的掌心——去年冬天悠悠发烧,缘及还能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说“我的体温能当体温计”;可到了今年春天,她连抬手摸悠悠的额头都做不到,只能用眼神示意悠悠多喝热水,白大褂口袋里常备的退烧药,最后成了悠悠替她缓解肌肉僵硬的辅助用品。阳台的风铃忽然响了,那是缘及还能灵活动手时,用实验剩余的玻璃试管做的,里面装着晒干的栀子花,风一吹,试管碰撞声混着远处卖冰棍的吆喝,勾回了悠悠的记忆:第一次约会也是这样的七月,缘及攥着张纸条说“有个秘密想攒到合适的时候告诉你”,可这个秘密,终究没等到她能完整说出口的那天——后期她连说话都成了奢望,只能靠眼神和写字板与悠悠交流。
低头看手里的录像带,金属壳上贴着张便签,是缘及还能握笔时画的:两个扎马尾的女孩,手牵手站在栀子花丛里,旁边写着“等一个能一起看的黄昏”。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便签上投下细碎光斑,像极了缘及实验室里,显微镜下跳动的细胞光点——那是她还能独立操作显微镜时,陪悠悠看细胞切片的场景,后来连调焦旋钮都需要别人帮忙转动。
悠悠抱着录像带走进书房,录像机的齿轮咔嗒作响,像缘及后期呼吸机的运转声。屏幕先炸开一片蓝白雪花,恰似培养皿中蓝藻菌的颜色,下一秒,画面里的缘及穿着月白旗袍,襟前的青花瓷纹在镜头前晃了晃——这是她还能自主穿衣时录的,“协和医学院”的校徽别在盘扣上,银质边缘蹭着青花,冷冽中藏着柔和,那时她还没料到,后来连系纽扣都需要悠悠帮衬。
“悠悠,当你看到这个时,我大概已经没法再回应你了。”缘及的声音透过磁带杂音,仍带着医生的冷静,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录这段时她的声带还未受明显影响,但已经开始刻意放慢语速,怕后期声音嘶哑到无法辨认,“这是我确诊渐冻症的第三个月,还能清晰说话、灵活动手,所以提前录下这些,就当是给你的‘最后病程记录’。”她指尖捻着一瓣栀子花,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那是外科医生的手,常年握手术刀,那时还能轻松捻起一片花瓣,没料到后来连举杯喝水都成了奢望。
悠悠蜷在地毯上,脚踝蹭到缘及落下的白大褂纽扣,上面还沾着去年冬天的雪水:当时缘及还能在解剖楼前等悠悠,只是走路已经有些不稳,白大褂落满雪,她笑着说“研究血管冻得跟标本似的”,却悄悄攥紧悠悠的手借力。此刻屏幕里的缘及忽然竖起食指,像竖手术刀般精准——那时她还能伸直手指,“第一条医嘱,每周一清晨,去咱们常去的那家茶馆买碧螺春。别放糖,我怕你喝惯了甜,忘了生活本有的清苦。以后我没法陪你去,但茶馆老板认得你,他会给你留靠窗的位置。”
雪花突然剧烈跳动,画面里的青花旗袍袖口闪过一抹药渍——悠悠猛地坐直,录像机的嗡鸣瞬间尖锐。她认得那抹痕迹,是缘及后期服用的利鲁唑药液溅到的,那时她的手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喂自己吃药时总会洒出来,悠悠替她擦旗袍时,她总用眼神说“抱歉”,却在悠悠转身时,偷偷用还能轻微活动的手指,在写字板上写“别洗了,留着做纪念”。
画面恢复时,缘及手里多了卷胶片,造影剂泛着冷光,那是她们在未名湖畔拍的,那时她还能轻松举着相机,“血管造影的纹路像极了江南水巷”,当时缘及这样说,悠悠回她“医学生看什么都是病灶”,两人在青石板路上笑出的梨涡,盛着满巷的桂花香——那卷胶片,后来被缘及藏在实验室的专用抽屉里,和她研究渐冻症的病理切片放在一起,她曾说“或许我的研究能帮到别人,就像我希望有人能帮到我一样”。
“这卷胶片编号007,”缘及用指尖叩了叩胶片盒,声音里带了笑意,那时她还能清晰表达情绪,“里面是我偷偷拍的你的三百一十九帧影像。第廿七帧是你在图书馆啃《格氏解剖学》,眉头皱得能夹死飞蚊;第一百零八帧是你第一次给兔子做开胸术,针手抖得跟帕金森似的……”她边说边翻找胶片,手指灵活地操作,没料到后来连拿稳胶片盒都需要悠悠托着她的手腕。
悠悠的指腹抚过眼睑,昨夜的酸胀还未消散。她想起缘及后期的样子:躺在病床上,全身只有眼球能轻微活动,却仍用眼神示意悠悠打开抽屉,里面藏着另一卷胶片——全是人体组织切片,唯独夹着她穿旗袍的黑白照,边角被缘及还能活动时摩挲得发毛。“你总说我把病理切片当珍宝,”屏幕里的缘及忽然笑起来,梨涡里晃着细碎的光,“可在我心里,你的每一个表情切片,都比诺贝尔医学奖的标本珍贵。”这句话,后来她没法再说出口,只能在写字板上反复写,直到手指再也握不住笔。
录像带再次卡顿,画面定格在缘及换胶片的瞬间。悠悠看清了细节:研二那年她突发哮喘,缘及还能跪在宿舍楼下,举着沙丁胺醇气雾剂在暴雨里守整夜;可到了今年夏天,她连看着悠悠哮喘发作都没法起身帮忙,只能急得眼泪直流,靠眼神示意悠悠去拿急救箱。画面里的缘及眼镜蒙着水雾,却还对着镜头比“胜利”的手势,旗袍下摆浸在积水里,像朵被打湿的青花——那时她还不知道,多年后自己会被渐冻症困在病床上,连最基本的自理都做不到。
暮色漫进书房时,悠悠想起录像带里缘及的话:“书房第三个书架的夹层,有我给你留的东西,等我没法再照顾你时,你再去找。”她踩着凳子伸手去摸,指尖触到个冰凉的物体——是个青花瓷瓶,瓶身素净,和缘及旗袍上的花纹如出一辙,这是她还能独立出门时买的,那时她特意选了带盖的瓷瓶,怕后期自己没法妥善保管。
瓷瓶里没有药粉,只有卷成筒状的宣纸和一支青花簪。宣纸上的小楷力透纸背,是缘及确诊初期写的,那时她的手还能稳定握笔,字迹是惯常的“手术刀体”:
“悠悠亲启:当你看到这簪子时,我大概已经没法再陪在你身边了。渐冻症会慢慢夺走我的行动和语言,但我想把能留的都留给你。这簪是用我第一个科研奖金买的,当时掌柜说‘青花养人’,我想你戴着它,往后的日子就能少些病痛。我还在瓷瓶底贴了张纸条,写着我给你存的应急钱的位置,以后没人给你及时递退烧药了,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青花簪的钗头缠着银链,链尾坠着枚微型柳叶刀,刃口被摩挲得发亮——这是缘及还能灵活动手时,特意让银匠加上的,她说“柳叶刀是我的信仰,带着它,就像我还在你身边保护你”。
悠悠把簪子插进发髻,冰凉的瓷面让她想起缘及后期的样子:她躺在床上,全身僵硬,只能用眼神看着悠悠,每当悠悠把簪子拿给她看,她的眼神就会亮起来,像在说“你戴着真好看”。
此刻屏幕里的缘及刚好说到最后一段话,她摘下眼镜,指腹按着眼眶,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散:
“最后一条医嘱,别总为我难过。渐冻症带走的是我的身体,带不走我们的回忆。如果以后遇到能好好照顾你的人,别拒绝——我知道你值得被爱,只是遗憾没法陪你到最后。还有,别丢了那本《格氏解剖学》,第420页有我画的栀子花,是我提前给你的‘出院祝福’。”
悠悠攥着青花簪,走到协和医院神经科楼下的栀子花丛旁——这里是缘及后期做康复治疗时,最喜欢待的地方,那时悠悠会推着轮椅陪她晒太阳,她没法说话,却会用眼神示意悠悠摘一朵栀子花别在发间。三楼神经科病房的灯还亮着,恍惚间像能看到缘及曾经躺在病床上的身影,她曾在写字板上写“等我好一点,咱们再去看一次未名湖”,可这个愿望终究没能实现。口袋里的录像带外壳硌得大腿发麻,悠悠忽然笑出声,眼泪却砸在簪子上——原来缘及那些“身为医生却治不好自己”的遗憾,最终都变成了带着温度的医嘱与回忆,藏在录像带、纸条和青花簪里,从未离开。
每周一清晨,悠悠都会去那家茶馆买碧螺春。老板认得她,总会多放些茶叶,说“跟你那位朋友以前要的浓度一样,她以前总说你胃不好,要少放糖”。她把茶放在栀子花丛旁,青花簪在茶烟里晃着光,像极了缘及还能陪她喝茶时的场景——那时她们坐在靠窗的位置,缘及会帮她剥橘子,如今只剩下悠悠一个人,却总觉得缘及还在身边,用另一种方式陪着她。
风吹过未名湖时,悠悠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名字。回头望去,穿白大褂的女生们笑着跑过,其中一个女生的笑容,像极了曾经健康的缘及——能灵活握笔、能清晰说话、能陪她看遍四季的缘及。她抬手摸了摸发间的青花簪,轻声说:“缘及,你的医嘱我收到了。渐冻症带走了你,却带不走我们的爱。这支簪子,我会替我们戴一辈子,就像你从未离开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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