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裹着秋凉,从半开的窗棂钻进来,拂过李泽恩汗湿的额发。他本是浅眠,却在意识沉入黑暗的瞬间,被一道声音拽进了无边的混沌——那声音不辨男女,不辨远近,像从千年古寺的铜钟里飘来,又像贴在耳畔低语,带着穿透灵魂的重量:“你是谁?来自何处?欲归往哪里?”
他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悬浮在一片纯粹的黑暗里。脚下无实地,四周无边界,连抬起左手时都能看见指尖在黑暗中模糊成虚影。身体像被无形的线操控着,机械地向前行,每一步都踩在空茫里,连呼吸都带着回声。那声音又响起来,一遍,两遍,三遍……每一次重复都像烧红的铁锤砸在心上,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耳道里嗡嗡作响,连骨髓里都透着尖锐的疼。
“够了!莫要再问!我不知!我不知!”他终于崩溃,左手死死捂住耳朵蹲在地上,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可那声音像无孔不入的水汽,绕开指缝钻进耳朵,钻进脑海,甚至顺着血管流进心脏,在那里生根发芽,长成缠绕呼吸的藤蔓。
紧接着,更多的声音涌了进来,像打翻了装满怨毒的坛子。有孩童稚嫩的哭腔,带着撕裂般的绝望:“兄长,你为何不说话?你看我啊!你的爪牙好凉,莫非是要将我也撕碎?你在怕,对不对!对不对!”有女子凄厉的嘶吼,每一个字都裹着滚烫的血泪:“我的手足皆断,眼耳尽被滚油浇透!你看我啊,我看不见了!这一切皆因你而起!你为何不去死!你为何不去死!”还有老人浑浊的咒骂,像生锈的刀子反复切割着神经:“爹娘皆亡,你这灾星!是你将怪物引回府中!是你害死了他们!是你!是你!”
这些声音贴着皮肤游走,钻进毛孔,在四肢百骸里冲撞。李泽恩想反驳,想嘶吼,想告诉他们“我不是”,可喉咙像被灌满了铅,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只能蜷缩着身体,任由那些指责一遍遍碾过心脏——他分明不认得这些人,可听到“爹娘”“兄长”时,心口会像被活生生撕裂,疼得他浑身发抖;听到“爪牙”时,指尖会不受控制地发麻,仿佛真的长出过尖利的指甲。
“非我!我非灾星!我未害任何人!”他拼尽全力喊出这句话,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刹那间,所有声音戛然而止。黑暗里恢复了死寂,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格外清晰,像孤钟在空谷里回响。
就在他以为解脱时,那道神圣又神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冰冷的回响:“你已知自己是谁?已知欲往何方?已知来自何处?”
“我不知!”他几乎是哭喊着回答,眼泪混着冷汗从脸颊滑落,却在触及黑暗的瞬间消失无踪,“我一无所知!莫要再逼我!”
“向前去,望那往生镜,你便知晓。”
一股无形的力量拉着他起身,向前行。黑暗中渐渐浮现出一面巨大的镜子,镜面泛着冷冽的光,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连他的影子都照得扭曲。他不由自主地凑过去,双脚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得让人心慌。当看清镜中景象的瞬间,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脚底生寒,连呼吸都冻住了,他踉跄着后退,最终跌坐在地,双手死死抱着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
镜子里是一派热闹的景象,暖黄的光裹着烟火气,和眼前的黑暗形成刺眼的对比。朱红府门挂着大红灯笼,流苏在风里轻轻摇晃;街上人头攒动,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笑声、烟火炸开的噼啪声,顺着镜面飘出来,像真的萦绕在耳边。一个身着锦袍的男子笑着朝镜中的“自己”招手,眉眼温和得像春日的阳光:“泽恩,你这痴儿,在此发什么愣?快随你兄姐去放烟火!再迟些,你最爱的蝴蝶烟火便要被你兄长抢去了。”
男子的笑容里满是宠溺,李泽恩看着他,心口莫名一暖,却又透着尖锐的熟悉感——这张脸,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曾出现在他的梦里。紧接着,一位身着素雅长裙的妇人走过来,轻轻拉起镜中“自己”的手,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娘带你去看最亮的烟火。你爹特意让人从京城捎来‘满天星’,说要给我儿做新年贺礼。”
妇人的手看着温润,镜中“自己”的脸上露出笑容,那笑容纯粹得让李泽恩心头发酸。就在这时,两个少男少女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围着镜中“自己”喊:“泽恩,快些!你看那兔儿灯多可爱,我们去买一盏!”“弟,莫要磨蹭,冬雪绪该等急了,她还说要教我们猜灯谜呢!”他们的笑声像银铃,清脆得让人心头发软,眉眼间和镜中的“自己”有几分相似。
李泽恩恍惚着,看着镜中的“自己”被众人簇拥着走出府门。街上的灯笼连成一片,像一条蜿蜒的火龙,照亮了每个人的笑脸。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夫人拄着拐杖,笑着朝镜中“自己”递来一块糖糕:“泽恩,新年安康。这是你最爱的桂花糕,老身特意让厨房给你留着。”老夫人的手上满是皱纹,却透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泽恩,新年安康!”冬雪绪身着粉色袄子,像只活泼的小鹿,围着镜中“自己”叽叽喳喳,“我们待会儿去放河灯吧,我写了心愿,要与你一同放!”
李泽恩看着镜中的景象,眼眶渐渐发热。这才是他该有的生活吧?有爹娘疼爱,有兄姐护持,有友人相伴,有吃不尽的桂花糕,有看不完的烟火……可为何,他一点都不记得这些?他不是幼年被拐,在孤儿院长大的吗?这些温暖的画面,难道只是他臆想出来的幻影?
还未等他想明白,镜中的景象突然扭曲。暖黄的光瞬间变成刺目的血红,烟火的噼啪声变成了凄厉的惨叫,方才还笑着的人们,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所有人都静止了,笑容僵在脸上,下一秒便成了惊恐的扭曲。
方才温和的男子浑身是血,锦袍被撕得破烂,胸口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染红了青石板。他指着镜中的“自己”,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怪物!你是怪物!你非我儿泽恩!我的泽恩不会长爪牙!我的泽恩何在?你将他还来!”
李泽恩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巨石砸中。他看见镜中的“自己”缓缓低头,双手竟真的变成了尖利的爪牙,指甲泛着冷光,上面还沾着新鲜的血迹——方才,“他”抓伤了那个男子,那个唤他“泽恩”的父亲。
“莫要杀我!求你!泽恩,我是你爹啊!你看我!”男子跪地求饶,身体不停发抖,眼泪混着血从脸颊滑落,“我知你非故意,你只是被怪物附身,我们寻道士来,定能治好你!莫要杀我……”
可镜中的“自己”只是沉默着,眼神空洞得像没有灵魂。爪牙不受控制地抬起,缓缓伸向男子的胸口。李泽恩在镜外疯狂呐喊:“莫要如此!他是你爹!莫要杀他!”可他的声音穿不透镜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爪牙,狠狠伸进了男子的心口。
“啊——!”凄厉的惨叫响彻镜面,男子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不甘和绝望。李泽恩看着这一幕,胃里翻江倒海,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只能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舌尖弥漫。
他转头看向镜中的妇人,那位温柔的母亲。她被吓得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还是鼓起勇气朝镜中“自己”扑过来:“泽恩!快醒醒!我是你娘啊!莫再伤人!娘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可好?”
镜中的“自己”眼神一冷,爪牙再次挥出。这一次,李泽恩看清了——那只爪牙直接抓向了妇人的眼睛。
“啊啊啊!”又是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妇人捂着眼睛倒在地上,鲜血从指缝里喷涌而出,很快便没了气息。
接下来的画面,成了李泽恩的噩梦。镜中的“自己”像失去理智的野兽,在府中漫无目的地走,爪牙一次次挥出,鲜血溅满了红墙,尸体堆在脚下。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方才还笑着递给他桂花糕的老夫人,被“他”拧断了脖颈;活泼的冬雪绪,被“他”的爪牙划破了喉咙;还有那两个唤他“弟”的兄姐,倒在血泊里,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恐惧和不解。
“不是我所为的……”李泽恩在心里疯狂呐喊,“镜中人不是我!我未杀人!我不是怪物!”可镜中的“自己”每一次挥爪,他的心脏就疼一次,仿佛那些伤口都刻在了他的身上。
“你是谁?来自何处?欲归往哪里?”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冰冷的嘲讽,“如今,你知晓了?”
李泽恩只觉得天旋地转,镜面开始碎裂,像蛛网一样蔓延。黑暗重新吞噬一切,连镜中的惨叫都消失了。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时,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那人披着宽大的斗篷,遮住了全身,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盛满了悲痛,又透着死气沉沉的绝望,像两潭死水,连光都照不进去。
“他便是你,你便是他。”斗篷人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生锈的铁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你以为自己是被拐的受害者?以为自己无辜?莫要自欺欺人。”
“而我亦是你,你是他,他是你,我是你。”斗篷人向前走了一步,黑暗中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我们皆是同样的卑劣,同样沾满至亲的鲜血。”
“你亲手杀了自己的爹娘,杀了兄姐,杀了所有爱你的人!哈哈哈哈……我们皆是一样!皆是双手染血的怪物!”
“非也!不是这样的!我与你不同!”李泽恩在心里嘶吼,身体却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斗篷人缓缓摘下帽子。当那张脸暴露在黑暗中的瞬间,李泽恩的大脑一片空白——那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连眼角的那颗小痣都分毫不差,只是那双眼睛里,满是疯狂和绝望,像淬了毒的刀子。
天塌了。李泽恩觉得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连呼吸都忘了。
更让他崩溃的是,破碎的镜面后,又走出一个人——同样是他的脸,浑身是血,爪牙上还滴着血珠,脸上挂着疯狂的笑,和镜中那个杀人的“自己”一模一样。
三个“李泽恩”站在黑暗里,形成诡异的三角。两个在笑,笑得疯癫,笑得绝望,笑声像刀子一样割着李泽恩的神经。只有他一个人蹲在地上,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遍遍地喊:“滚开!我不是你们!我与你们不同!我没有杀人!我也不是怪物!”
他像疯了一样推开那两个“自己”,漫无目的地在黑暗里奔跑。脚下无路,四周无光,他不知要跑向何方,只知要逃离那些可怕的脸,逃离那些血淋淋的记忆。可无论他跑多快,那两个“自己”都像影子一样跟在身后,笑声始终萦绕在耳边:“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我们皆是怪物……”
“我不是!我不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无力,直到一道温暖的白光射进他的眉心。那光像春日的暖阳,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和恐惧,顺着血管流遍全身,让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他觉得浑身轻飘飘的,疲惫感涌了上来,眼皮重得像灌了铅。
“睡吧,睡去便好。”一道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母亲的呢喃,又像……安慰,“待你醒来,一切都会忘却。”
李泽恩的意识渐渐模糊,最后彻底陷入了黑暗。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好像看到了一双温柔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心疼,像在对他说:“对不起,泽恩,我未能护好你。”
……
窗外的天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李泽恩的脸上。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湿了里衣,后背凉得发疼。他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疯狂跳动,像要跳出胸腔。梦里的景象清晰得可怕——往生镜里的烟火、鲜血、三张一模一样的脸,还有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都像刻在了脑子里,连指尖都还残留着“爪牙”的发麻感。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手,光滑的皮肤,修剪整齐的指甲,无任何异常。可他还是忍不住反复翻看,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尖利的爪牙长出来。他掀开被子下床,踉跄着冲到净手处,拧开水壶,用冷水泼在脸上。冰冷的水让他稍微清醒了些,可抬头看向铜镜时,他又愣住了——镜中的男子脸色苍白,眼底满是血丝,眼神空洞得像没有灵魂,和梦里那个疯狂的“自己”渐渐重叠。
“此乃梦……只是噩梦……”他对着铜镜喃喃自语,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我是李泽恩,幼年被拐,在洛城长大,无父无母,没有杀人……这一切皆是虚妄。”
可这句话连他自己都不信。梦里那个父亲的脸,母亲的声音,还有悠悠在镜中笑着唤他“泽恩”的样子,都太真实了,真实得像他亲身经历过。他猛地想起什么,冲到床头,拉开抽屉,翻出一个陈旧的木盒——那是有记忆时,一个老翁交给他的,说是他被拐时随身携带的物件。
木盒很旧,上面刻着模糊的“泽”字。他颤抖着打开,里面只有一块小小的玉佩,玉佩上刻着一朵桂花,边缘已然磨损。看到桂花的瞬间,他的心脏猛地一疼——梦里那个老夫人,递给他的便是桂花糕。
“这不是巧合……”他抱着木盒,跌坐在地上,“我不是被拐……那些记忆不一定是虚的……我当真有爹娘,有姐姐……是我杀了他们……”
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想起如今身边的人——缘及,小范,还有那些关心他的友人。他们是真的吗?还是像梦里的镜像一样,只是他臆想出来的幻影?若他真的是怪物,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像伤害至亲一样,伤害他们?
“不……不会……”他用力摇头,想把这些可怕的念头甩出去,可梦里的画面却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父亲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母亲捂着眼睛惨叫的样子,姐姐绝望的眼神……每一个画面都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叩响。李泽恩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蜷缩在地上,不敢出声。敲门声响了一遍又一遍,紧接着,传来缘及熟悉的声音:“泽恩?你醒了吗?我给你带了早食,是你爱吃的桂花粥。”
桂花粥……李泽恩的心脏又是一疼。他想起梦里老夫人递给他的桂花糕,想起镜中母亲模糊的笑容。他不敢开门,怕看到缘及的脸,怕自己会像梦里一样,失去控制。
“泽恩?你是不是不舒服?”缘及的声音带着担忧,“我让欠抽来唤你吃饭,你也没有回应,心中实在不安。你若醒了,便开开门,可好?”
门外的声音温柔又熟悉,李泽恩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想开门,想告诉缘及他的恐惧,可又怕自己是个怪物,会伤害她。他抱着木盒,蜷缩在地上,身体不停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声音消失了。李泽恩以为缘及走了,心里却涌起一阵失落。可下一秒,他听到缘及推门而入的声音。
门被轻轻推开,缘及端着一个食盒走进来,看到蜷缩在地上的李泽恩时,吓了一跳:“泽恩!你怎么了?怎么坐在地上?”
她快步走过来,蹲在李泽恩面前,伸手想碰他的额头,却被李泽恩躲开了。“别碰我!”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是怪物……会伤了你……”
缘及愣住了,看着李泽恩苍白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满是心疼。她没有再碰他,只是把食盒放在地上,轻声说:“我知你做了噩梦,冬雪绪昨日与我说,你因为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失眠了,但是你要记住,你是活生生的人啊,我们还有救时时,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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