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狭路相逢

深秋的雨，带着浸入骨髓的凉意，敲打着会议室的落地窗，将窗外繁华的都市景观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林晚站在会议室前方，身着一套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套裙，努力挺直背脊，让自己看起来无懈可击。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熨帖的布料下，她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并非因为紧张，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更顽固的疲惫与疼痛。

胃部熟悉的绞痛感，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内部拧绞，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她悄悄将手撑在冰凉的演讲台边缘，借以支撑一部分体重，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各位，关于‘云景’项目的整体创意方案，核心在于构建一个‘城市呼吸绿肺’的概念……”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平稳、清晰，带着职业性的感染力。

台下坐着甲方公司的几位高管，而最靠近主位的那把椅子上，坐着的那个人，才是她全部紧张感的来源。

周叙。

五年了。时光将他身上那份少年锐气打磨得更加内敛深沉，昂贵的定制西装取代了记忆中的休闲装扮，眉眼间添了几分疏离的冷峻。他微微向后靠着椅背，右手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昂贵的钢笔，目光低垂，落在面前的方案书上，似乎并未认真听她讲解。

但林晚知道，他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因为每当她讲到关键处，他转笔的动作会微不可察地停顿片刻。

“……因此，我们建议将生态科技与人文关怀相结合，打造一个不仅节能环保，更能滋养心灵的社区空间。”林晚按下翻页笔，PPT跳转到最后一页，“我的汇报完毕，谢谢大家。”

会议室内响起礼节性的掌声。林晚微微鞠躬，胃部的抽搐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必须尽快结束，回到她的办公室，吞下那几片能暂时将她从痛苦中解救出来的白色药片。

“很精彩的构想，林经理。”甲方项目总监李总笑着开口，“不过，具体到执行层面，尤其是成本控制和结构可行性方面，我们还想听听周顾问的专业意见。”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林晚的，都聚焦到了周叙身上。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林晚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林晚的心脏像是被那目光刺了一下，骤然紧缩。

“方案的概念很大气，”周叙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公事公办的凉意，“但有些不切实际。”

他拿起方案书，翻到中间一页：“比如这个‘悬浮花园’的设计，对建筑结构承重和后期维护的要求极高，预算至少会超出百分之三十。还有，生态水循环系统，理想很丰满，但在本地气候条件下的可持续性，需要大量数据支撑，目前看来，论证不足。”

他语速不快，每一条批评都直指要害，精准而冷酷。林晚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和虚弱。他说的这些问题，她并非没有考虑过，只是近来的身体状况让她精力不济，有些细节确实打磨得不够完善。

“周顾问提的意见很中肯，”林晚强迫自己保持微笑，声音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些部分我们会后可以详细探讨，进一步优化……”

“优化？”周叙打断她，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嘲讽的弧度，“我认为不是优化的问题，而是需要重新构思。林经理，创意不能脱离实际，否则就是空中楼阁。”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捅破了她努力维持的专业表象。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其他几位甲方高管交换着眼神，没人出声打圆场。

林晚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的疼痛愈发尖锐，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我明白周顾问的意思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遥远而空洞，“我们会根据您的意见，对方案进行……大幅调整。”

“希望下次会议，能看到更务实的东西。”周叙合上方案书，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浪费 time。

会议终于在一种近乎尴尬的气氛中结束。林晚几乎是逃也似的第一个冲出会议室，甚至顾不上和李总等人寒暄道别。

她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急切而凌乱。一进入隔间，反锁上门，她便支撑不住，俯身对着马桶干呕起来。

强烈的恶心感翻涌而上，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靠在冰冷的隔间板上，大口喘息，从手包的夹层里颤抖地摸出那个小小的药盒。

没有水，她只能强行将两片白色药片干咽下去，苦涩的味道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引发又一阵痉挛。

过了好一会儿，药效似乎开始发挥作用，那磨人的绞痛才稍稍缓解。她走到洗手池前，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圈泛青的女人。才二十多岁，眼底却已有了掩不住的沧桑和疲惫。

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打脸颊，然后仔细地补上粉底，遮盖掉额角的冷汗和过分的苍白，又涂了一层颜色鲜亮的口红。

镜中的女人瞬间恢复了三分神采，只是那双眼睛，深处依旧藏着挥之不去的虚弱。

她必须撑下去。为了这个项目，也为了……能有机会再多看他几眼。

走出洗手间，她没想到会看见周叙。他正站在走廊的窗边讲电话，背影挺拔而孤峭。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刚刚补好的妆容。

“林经理身体不舒服？”他挂了电话，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关心还是仅仅出于礼貌。

“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林晚扯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周总还有何指教？”

周叙看着她，眼神深邃难辨。半晌，他才移开视线，望向窗外迷蒙的雨景：“指教不敢当。只是提醒林经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云景’项目周期不短，我不希望中途更换负责人，影响进度。”

他的话像是关心，又更像是对她专业能力的质疑。

“周总放心，”林晚挺直脊背，语气不卑不亢，“我个人的身体状况，绝不会影响工作质量。”

周叙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那样最好。下午我会把更详细的修改意见邮件发给你。”

“好的，我会及时查收。”林晚点头，“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公司了。”

她转身离开，努力让自己的步伐显得稳健从容。她能感觉到，那道清冷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背上，如芒在背。

直到走进电梯，按下楼层键，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林晚才允许自己松懈下来，疲惫地靠在轿厢壁上。

重逢比她想象的还要艰难。他的恨意，如此明显，像一堵冰墙，将她远远隔开。

而她，甚至连向他解释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那份藏在抽屉最底层的胃癌晚期诊断书，是她永远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电梯平稳下行，失重感传来。林晚闭上眼，将涌上眼眶的酸涩强行逼退。

这场始于背叛、终于隐瞒的戏码，她只能独自演到落幕。

而他们之间，隔着五年的时光，一场精心编织的谎言，以及她正在悄然流逝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