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雨是缠人的。江野在工作室守了三天，雨就下了三天，玻璃上的水汽晕开，把窗外的蒙马特高地揉成一片模糊的灰蓝。他的手机放在工作台最显眼的位置，屏幕亮了又暗，每次震动都让他指尖发麻——可发来的，只有外包客户催图的消息，没有那个他等的人。

银链被他放在丝绒盒里，摆在设计稿旁边。他这三天没接新的外包，反而翻出了十年前的素描本残页——是当年没被烧掉的几页，上面画满了项链的草稿，有的标注着“链身弧度再调0.5mm”，有的在角落写着“予安说喜欢雾面银”。指尖拂过那些青涩的字迹，他忽然想起，当年陆予安总说他“太较真”，画一条链身能改十几遍，可每次改完，陆予安都会凑过来，用指尖点着图纸笑：“这次对了，像我昨晚梦到的月亮。”

第四天清晨，雨终于停了。门铃声响起时，江野正在煮咖啡，手一抖，热水溅在虎口，烫出一片红。他冲过去开门，门口站着个穿米色风衣的快递员，递给他一个棕色纸包：“江野先生？来自上海的包裹。”

上海。这两个字像颗石子，投进他平静了三天的心湖。

纸包裹得很严实，外层贴满了透明胶，边角被磨得发毛，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江野坐在地板上，一点一点拆开，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里面没有盒子，只有一块用软布裹着的东西，还有一张折叠的便条。

软布展开的瞬间，一道淡蓝色的光从布料缝隙里漏出来。是块蓝磷石。

石头不大，鸡蛋大小，表面还带着未经打磨的粗糙纹理，可在晨光里，却泛着柔和的蓝，像把深夜的星空揉进了石头里。江野的呼吸猛地顿住——他认得这块石头，或者说，认得和它一样的石头。

十年前，美院的矿物实验室里，他和陆予安第一次见到蓝磷石。那时陆予安拿着标本盒，眼睛亮得像藏了光：“你看它在暗处会发光，像不会熄灭的萤火。”江野当时笑着说：“等以后，我把它镶在给你的项链上，晚上不用开灯，它就能照着你。”陆予安那时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他肩窝，轻轻“嗯”了一声。

后来，他跑遍了城中药店、矿物市场，都没找到天然的蓝磷石，最后只能在草图右下角画了个小小的磷石标记，备注着“待补”。这个标记，他只在给陆予安看的草稿上画过，从未公开过。

他拿起那张便条，纸是他熟悉的再生纸——十年前陆予安最喜欢用的那种，纸面带着细小的纤维，摸上去有自然的纹路。上面的字迹清隽，和当年陆予安在素描本上写的批注一模一样：“你忘了它该镶在这里。”末尾，画着一个小小的蓝磷石符号，和他当年的标记分毫不差。

江野的手指捏着便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原来陆予安记得，记得他随口说的玩笑，记得草图上的秘密，记得这条项链本该有的样子。那十年里，他以为自己是唯一守着回忆的人，却没想过，对方也把这些细节，藏了这么久。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在上海阁楼里的日子。那时他状态最差，设计稿被甲方一次次退回，理由都是“太冰冷，没有温度”。有一次，他把一叠退稿扔进垃圾桶，第二天却发现，退稿被整齐地叠放在桌上，每一页的修改意见旁，都多了一行铅笔字，比如“这里的曲线可以再软一点”“用暖银色会不会更好”。他当时以为是房东家的孩子恶作剧，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那些字迹的笔锋，和便条上的，如此相似。

难道陆予安那时候，就已经在关注他了？

江野起身，翻遍了工作室的储物箱。在最底层，他找到一个纸箱，里面装的都是他这几年被退稿的设计图，还有几本旧杂志——杂志上有陆予安的专访，有的页面被折了角，有的在陆予安提到“灵感来源”的地方，用红笔圈了出来。他甚至在一本杂志里，发现了一张自己三年前在上海弄堂里拍的照片——照片里他蹲在梧桐树下改图，袖口磨得发毛，背景是飘落的黄叶。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2021年11月，上海静安区。”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他终于明白，陆予安说的“等一个人认领”，从来不是说说而已。这十年，陆予安不仅带着他的设计走了下去，还把他散落的、被丢弃的时光，一点一点捡了起来，藏在自己的世界里。

手机在这时响了，屏幕上跳出一个陌生的上海号码。江野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江野？”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电流的杂音，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是陆予安的声音，比十年前低沉了些，却依旧带着熟悉的温润，“收到包裹了吗？”

“收到了。”江野的声音有些沙哑，他靠在墙上，看着桌上的蓝磷石，“蓝磷石……你从哪找到的？”

“找了五年。”陆予安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在巴西的一个小矿场，矿主说这是最后一块天然蓝磷石。我想，你当年没找到的，我帮你找回来。”

江野说不出话，喉咙像被堵住了。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冬夜，陆予安裹着他的外套，在画室里说：“江野，我们以后要一起开工作室，你的设计，我的材质，肯定能做出最好的东西。”那时的他们，眼里只有彼此，以为未来会像设计图一样，清晰又明亮。可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离别，把一切都打乱了。

“我在上海的展厅后台，”陆予安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一丝期待，“‘遗失系列’的预览会明天开始，你……要不要来？”

江野看着窗外的晨光，阳光穿过玻璃，落在蓝磷石上，折射出细碎的蓝光。他想起自己昨天画的新设计图——两个交织的银片，刻着他们的名字。他忽然觉得，那些被封存的灵感，那些不敢触碰的回忆，终于可以重新被拾起了。

“我明天到。”他说，声音坚定了些，“还有，陆予安——”

“嗯？”

“那条项链，不是你的设计，是我们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陆予安的笑声，很轻，却带着释然：“好，我们的。我等你。”

挂了电话，江野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枚银链。他把蓝磷石放在旁边，打开设计软件，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屏幕上，那条未完成的项链渐渐有了新的模样——椭圆银片的中央，镶嵌着一块小小的蓝磷石，链身不再是单一的银线，而是两条细链交织，一条刻着“江野”，一条刻着“予安”。

他把设计图保存，文件名写着“《重逢》初稿”。

收拾行李时，他在旧外套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折叠的纸。是十年前陆予安写给他的信，没拆过，信封上的字迹已经有些褪色：“给江野，毕业展后拆。”

原来当年，陆予安不是没留下东西，是他太急着否定，太急着封存，连拆开一封信的勇气都没有。

江野捏着信封，指尖轻轻摩挲着字迹。他没有拆开，而是放进了钱包里。他想，等见到陆予安，他要和他一起拆这封信，一起听十年前没说出口的话，一起把那些遗失的时光，一点一点补回来。

巴黎的晨光正好，透过窗户，落在丝绒盒里的银链上，也落在江野的设计稿上。他拉上行李箱，转身走出工作室，铜铃叮当作响，这一次，不是告别，是奔赴。

他知道，上海的梧桐叶，一定和十年前一样，铺满了弄堂；而那个等了他十年的人，正站在晨光里，等着和他一起，完成那条未完成的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