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孤身诱敌
希望,有时如同北境极夜里的星辰,微弱闪烁,却能在最深沉的黑暗中,指引方向。
然而,更多的时候,它只是幻觉,是濒死之人眼前最后的光斑,转瞬即逝,留下的,是更加深邃的绝望。
黑水河谷那次成功的逆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涟漪尚未荡开,便被鹰嘴隘方向传来的、一波烈过一波的噩耗巨浪彻底吞没。
朔雪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城头值守士兵的眼神,不再是锐利的警惕,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与压抑的悲怆。
医棚早已人满为患,呻吟声、哭泣声与大夫声嘶力竭的指令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死亡之网。
王一博如同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偶,不知疲倦地穿梭在痛苦与绝望之间,用他那双本该抚琴弄弦的手,缝合着狰狞的伤口,按压着喷涌的鲜血。
每一次将伤者从鬼门关拉回,他苍白如纸的脸上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慰藉,但当他抬头望向西南方——那是鹰嘴隘的方向,天际似乎总被一层不祥的暗红笼罩——他眼底的阴霾便浓重得化不开。那个人,正在那片血肉磨坊的中心,每一刻都面临着生死考验。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得如同巨大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城头,细密冰冷的雪粒再次无声倾泻,将天地间最后一点色彩也剥夺殆尽。
王一博刚为一名胸腹被破开、肠子都隐约可见的年轻士兵完成一场艰难的手术,汗水浸透了他的鬓发,混合着血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看着那张因失血过多而灰败、却仍带着稚气的脸,一种无力的愤怒和深切的悲哀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周耿的亲兵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医棚,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王先生!将军……将军请您速去!天……塌了!”
王一博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了冰窟。他甚至来不及擦手,跟着亲兵,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入风雪,奔向那间象征着朔雪城中枢的军务书房。
书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周耿没有像往常那样站在地图前,而是背对着门口,佝偻着背,身影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脆弱,仿佛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周将军?”王一博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周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一刻,王一博几乎认不出他了。这位向来以坚毅沉稳著称的老将,此刻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里,填满了灰败的死气,眼神空洞,嘴唇干裂,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地图上鹰嘴隘侧后方一个极其偏僻、几乎被忽略的角落,那里,被朱砂笔狠狠划了一个圈,如同一个泣血的伤口。
“王……王公子……”周耿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完了……全完了……最歹毒的刀子……从我们最想不到的地方……捅过来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气,眼中是彻底的绝望,“秦威……秦威派回来的死士……只……只剩下一口气……带回来消息……狄戎的‘秃鹰’哈鲁赤……那个恶魔……他亲率一千王庭铁鹞子(狄戎最精锐的重甲骑兵)……不走阳关道……偏闯鬼门关!他们……他们要从‘鬼见愁’峡谷绕过来!”
“鬼见愁峡谷?!”王一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骤然停止跳动了一般。他扑到地图前,手指死死按在那条蜿蜒曲折、标记着骷髅头的细线上。
那本前朝杂记中对“鬼见愁”的描述瞬间涌入脑海:绝壁千仞,岔道如迷宫,地蕴异磁,扰乱方位,瘴气弥漫,飞鸟难度……是名副其实的绝地!
“他们……要去哪里?”王一博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落鹰坪!”周耿的拳头无力地砸在落鹰坪的位置,发出沉闷的响声,却再无往日的力量,“哈鲁赤……好狠毒的算计!一旦让他的一千铁鹞子冲出落鹰坪……朔雪城西南面无险可守……就是一马平川的活靶子!少主的主力会被彻底锁死在鹰嘴隘……进退不得!我们……我们都会成为瓮中之鳖!他甚至可以分兵……把我们变成一座饿死冻死的孤城!这是……斩尽杀绝之计啊!”
书房内死寂得可怕,连窗外的风雪声似乎都消失了。
王一博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他完全理解了周耿的绝望。
留守的兵力已是强弩之末,且主要布防在正面。临时拼凑一支队伍去落鹰坪拦截哈鲁赤的铁鹞子?那不仅仅是送死,更是将本就脆弱的城防彻底掏空,加速灭亡!
“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王一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他不甘心,不甘心那座城,那个人,就这样走向末路。
周耿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摇了摇头,浑浊的老泪终于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兵力……天时……地利……全都站在敌人那边。除非……除非哈鲁赤自己疯了,或者……老天爷开眼,让那座峡谷塌了……”
“疑兵!”王一博眼中骤然爆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濒死的火山喷发出最后的熔岩,“将军!疑兵!我们还有疑兵之计!”
他激动地抓住周耿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皮肉,“鬼见愁!那里的磁石!那里的地形!哈鲁赤再狡猾,他也是人!他也会疑神疑鬼!如果我们能让他相信,鬼见愁里有埋伏,有他无法理解的危险,他敢不敢拿他的一千铁鹞子去赌?!”
周耿被他的激动吓了一跳,随即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用力甩开他的手,怒极反笑:“疑兵?王公子!你醒醒!那是哈鲁赤!是狄戎最狡诈的狼!不是黑水河谷那些杂鱼!你拿什么当疑兵?拿你这双手吗?还是拿你那把琴?那是一千重甲骑兵!一个冲锋就能把任何疑兵踏成肉泥!你这是痴人说梦!”
“我去!”王一博的声音斩钉截铁,平静得可怕,却像一道九天惊雷,将周耿所有的愤怒和绝望都炸得粉碎。
“你……你说什么?”周耿踉跄后退一步,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青年,“你疯了?!你知不知道鬼见愁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哈鲁赤是什么人?你孤身一人前去,不是诱敌,是喂狼!是自杀!我绝不允许!
”他的拒绝带着歇斯底里的咆哮,试图用音量掩盖内心的恐惧和……一丝被点燃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火苗。
“不是去送死!是去用脑子!”王一博毫不退缩,反而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将军!那本杂记!里面清清楚楚写了鬼见愁的磁石特性,写了那里的回声效果!
哈鲁赤生性多疑如狐,在那种绝地,突然遇到无法解释的怪事,罗盘失灵,杀声四起,浓烟蔽日,他敢不敢冒险?!他会不会迟疑?!只要他停下来,哪怕只停一天,半天!对少主,对朔雪城,就是生死攸关的时间!”
他抓住周耿的双肩,用力摇晃着,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却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周将军!这是唯一的机会!是死中求活的唯一可能!我不要一兵一卒!我只要几个最好的向导,送我到了谷口就行!我用我的命去赌!赌哈鲁赤的多疑!赌朔雪城的气数!赌他肖战……命不该绝!”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血丝,带着泪意,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与城共存亡的决绝。
周耿被他眼中那疯狂而虔诚的光芒震慑住了,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这个看似文弱的青年,看着他清瘦身体里迸发出的、足以燃烧一切的勇气和信念,仿佛看到了朔雪城不屈的魂灵。
书房内陷入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张截然不同却同样写满挣扎的脸。
周耿的内心在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搏杀。理智告诉他,这太疯狂,成功率微乎其微,几乎是十死无生。
但情感,以及王一博身上那股仿佛能创造奇迹的悲壮力量,却又像魔鬼的低语,诱惑着他去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他想起了肖战临行前那深沉的一瞥,那无声的托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周耿终于缓缓抬起头,他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眼神却变得异常清明和……冷酷。他盯着王一博,一字一句地问,声音沙哑得如同砂轮摩擦:
“你,需要什么?”这五个字,重逾千斤,意味着他最终选择了相信这渺茫的希望,也意味着他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性命,推向了悬崖边缘。
王一博眼中瞬间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璀璨光芒,他知道,他争取到了!他强压下几乎要冲出胸膛的心脏,语速极快却清晰无比:“三个!三个最顶尖的斥候!要熟悉鬼见愁外围,脚程如飞!我们必须抢在哈鲁赤前面!铜锣、号角、火把、狼烟、硫磺、硝石、引火之物!越多越好!还有最详细的峡谷地图和罗盘!”
“好!”周耿不再有任何犹豫,军人的铁血和决断重新主宰了他,“我亲自去办!但你给我记住!”他目光如刀,死死钉住王一博,“事若不可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生机,也必须给我活着回来!我在东南三十里外的哑泉设接应点!你若不来,我的人会一直等下去!这是军令!”
“我,遵命!”王一博挺直脊梁,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没有多余的告别,没有生离死别的悲戚。
一个时辰后,朔雪城最隐秘的一道闸门在风雪中悄然升起又落下,四道如同融入风雪的身影(三名精悍如豹的斥候和王一博)如同离弦之箭,射向了那片被称为“鬼见愁”的死亡之地。
王一博换上了紧贴身体的黑色夜行衣,外罩与雪地同色的伪装披风,脸上涂着防冻的油彩,眼神锐利如鹰,与三名沉默的同伴一起,在及膝的深雪中,向着未知的命运发起了冲锋。
路途的艰险,远超人类想象的极限。
暴风雪似乎要将天地都吞噬,能见度几乎为零,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挣扎。
王一博将云隐阁的调息法门催动到极致,咬碎银牙,凭借着顽强的意志,紧紧跟随着三名如同雪原精灵般的斥候,没有一声抱怨,没有半步落后。他超越极限的坚韧,让这三名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老兵,眼中都露出了震撼与敬意。
日夜兼程,马不停蹄。
在第二天的黄昏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鬼见愁峡谷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所在。阴风怒号,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如同刀割。峡谷内幽暗深邃,怪石嶙峋,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王先生,到头了。”斥候队长,一个代号“影子”的精瘦汉子,声音低沉如铁,“再往前,九死一生。哑泉接应点,明日正午。过时不候……保重!”他深深看了王一博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担忧,有敬佩,更有诀别。
“多谢!快走!”王一博抱拳,目光扫过三张在风雪中坚毅如石刻的脸庞。
三名斥候不再多言,转身,如同鬼魅般融入风雪,瞬间消失不见。
天地间,仿佛真的只剩下王一博一人。孤独、恐惧、寒冷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但他用力深呼吸,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却让他更加清醒。
他看了一眼手中紧握的、肖战留下的那块玄铁令牌,将其小心塞回怀中贴肉收藏,然后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那片死亡峡谷。
峡谷内的地形复杂得超乎想象。他依靠地图和记忆,如同猿猴般在嶙峋的怪石间攀爬移动。
找到磁石区域,精心布置干扰点;选择最佳的回音隘口,巧妙地设置发声机关;在上风口堆积大量引烟物。每一个步骤都极其耗费心神和体力,但他完成得一丝不苟。
当一切准备就绪,天色已近黎明,风雪奇迹般地变小了。
王一博潜伏在一处冰冷的石缝中,将自己与岩石融为一体,呼吸微不可闻,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如同最耐心的毒蛇,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等待,漫长如酷刑。寒冷侵蚀着四肢,饥饿折磨着胃袋,但一股强大的信念支撑着他。
终于,地面传来了沉闷的、如同无数战鼓同时擂动的震动!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连他藏身的岩石都开始微微颤抖!哈鲁赤的铁鹞子,来了!
王一博的心脏狂跳起来,他透过缝隙望去,只见一条黑色的钢铁洪流,缓缓涌入峡谷。
为首一员大将,人高马大,身穿厚重铁甲,连战马都披着甲胄,正是“秃鹰”哈鲁赤!他警惕地打量着阴森恐怖的峡谷,行军速度缓慢。
时机到!王一博看准主力进入喇叭口,猛地拉动了机关总绳!
“哐!!嗡——!!!”
刹那间,锣鼓号角齐鸣!声音在峡谷中被放大百倍,如同千军万马在咆哮!浓烟借助风势,滚滚而下,瞬间笼罩了狄戎前锋!
“有埋伏!结阵!”哈鲁赤又惊又怒,勒住战马。
狄戎大军陷入混乱。王一博趁机在暗处移动,制造更多动静。
哈鲁赤疑心大起,派出斥候探查,回报却说法不一,更添疑虑。
望着前方杀声震天(实为回声)、烟雾缭绕的恐怖峡谷,这位多疑的悍将最终不敢冒险。
“撤!另寻他路!”哈鲁赤不甘地怒吼。
看着狄戎大军缓缓后撤,王一博几乎虚脱。成功了!
然而,乐极生悲。
一支狄戎斥候偶然发现了他活动的痕迹!追兵立刻蜂拥而至!王一博拼命向峡谷深处逃去,小腿被冷箭划伤,剧痛钻心。眼看要被追上,他慌不择路,钻入一道狭窄的石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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