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大婚
永熙三年,腊月十八。
黄历上写着:宜嫁娶,定盟,祈福。
这一日的帝都,仿佛比过年还要热闹。从清晨起,细雪初歇,久违的冬日暖阳透过云层,洒在银装素裹的街道上,却丝毫融化不了镇北将军府周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诡异气氛。
府邸内外,触目所及皆是大红。朱漆大门上贴着硕大的双喜字,檐下悬挂着一排排红绸灯笼,连门口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颈项间,也被人小心翼翼地系上了红绸绣球。礼乐喧天,鞭炮齐鸣,宾客的车马轿辇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京中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悉数到场。
这是一场无人敢缺席的婚礼。
然而,与这极尽铺张的喜庆排场格格不入的,是弥漫在空气中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压抑与探究。每一位踏入将军府的宾客,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说着千篇一律的吉祥贺词,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内院方向,带着难以掩饰的好奇、同情,乃至一丝幸灾乐祸。谁都知道,这场婚礼的新郎官,那位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此刻的心情,恐怕比外面的数九寒天还要冰冷。
内院,主屋。
相较于外间的喧嚣,这里安静得可怕。浓郁的草药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中,试图与窗外飘来的喜庆丝竹声对抗。
王一博早已起身,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前。他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身形比受伤前清瘦了不少,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株不肯屈服的寒松。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却照不进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
陈锋捧着一套崭新的大红喜服,站在他身后,嘴唇翕动了几次,却不知该说什么。那喜服是用最上等的云锦制成,用金线密密绣着威猛的麒麟踏云图案,在光线下流光溢彩,华贵非凡。可这抹刺目的红,此刻在房间里,却显得如此突兀和扎眼。
“将军……吉时快到了。”陈锋最终只是干涩地提醒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王一博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庭院中那棵覆雪的枯树上,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府外那场属于他的、荒诞无比的“盛典”。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更衣。”
两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侍女们鱼贯而入,小心翼翼地伺候他穿上那套繁复的喜服。每系上一根衣带,每抚平一处褶皱,都像是在他尊严的壁垒上凿开一道裂缝。当最后那顶象征身份的金冠戴在头上时,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镜子里的人,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一身大红更衬得他容颜绝世,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新郎该有的喜气,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和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宾客都来了?”他问,声音依旧平静。
“回将军,都……都来了。几位王爷、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几乎都到了。陛下虽未亲临,但派了瑞亲王为主婚人,赏赐也已送到。”陈锋低声禀报。
“呵。”王一博极轻地笑了一声,满是讥诮。如此阵仗,真是给足了他这个“功臣”面子。他整理了一下宽大的袖口,动作间牵动了内腑的伤势,一阵隐痛传来,让他眉头微蹙,但随即又舒展开来。
“走吧,莫让‘宾客们’久等了。”他迈开步子,向门外走去。步伐沉稳,丝毫看不出重伤未愈的虚弱,只有他自己知道,每走一步,胸口都如同压着巨石。
外堂,宾朋满座,觥筹交错。
当王一博的身影出现在礼堂门口时,原本喧闹的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了这位今日绝对的主角身上。
惊艳、同情、惋惜、探究、冷漠……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向他笼罩而来。王一博恍若未觉,他面无表情,目光平视前方,一步步走向主位。所过之处,宾客们纷纷起身行礼,他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凛冽气场,即使在他刻意收敛的情况下,也足以让一些心怀鬼胎之人感到胆寒。
瑞亲王,一位须发花白、面容和善的老者,代表皇帝坐在主婚人的位置上,看着王一博走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但还是堆起笑容,说了些“天作之合”、“国之祥瑞”的场面话。
吉时已到。
礼乐声变得更加高亢。司仪官高喊:“迎新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礼堂入口。
在一众北稷随从和宫中派出的嬷嬷、侍女的簇拥下,另一个身着大红吉服的身影,缓缓步入礼堂。
肖战。
他同样一身大红,但款式与王一博的威武风格截然不同,更偏向于华丽繁复的宫装,宽大的袖袍和曳地的裙摆上,用七彩丝线绣着精美的鸾凤和鸣图案,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一块绣着龙凤呈祥的红色锦帕(盖头)将他整个头部遮盖得严严实实,只能从窈窕的身姿和轻盈却略显虚浮的步伐中,窥见几分“新嫁娘”的风姿。他由两名侍女一左一右微微搀扶着,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极稳,透着一股弱不禁风的柔弱感。
没有寻常新嫁娘的羞涩期盼,也没有丝毫抗拒不安,只有一种近乎程式化的、认命般的平静。
王一博站在礼堂中央,冷眼看着那个红色的身影一步步向自己走近。隔着盖头,他仿佛能感受到后面那道目光,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帮助他维持着表面的冷静。
两人终于并排站定。一高大挺拔,气势冷峻;一纤细窈窕,姿态柔弱。并立在这满堂喜庆的红绸之中,构成一幅极其诡异而又充满张力的画面。
“一拜天地——”司仪官高亢的声音响起。
王一博微微躬身,动作僵硬。肖战在侍女的搀扶下,同样敛衽行礼。
“二拜高堂——”(面向皇宫方向)
两人再次行礼。
“夫妻对拜——”
最后这一拜,最为关键。王一博缓缓转过身,面向盖着红盖头的肖战。他能感觉到周围宾客们瞬间屏住的呼吸,那些目光如同针尖般刺在他的背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暴戾情绪,弯下了挺直的脊梁。
在俯身的那一刻,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那方红色的阻碍,死死锁定了盖头后模糊的轮廓。而对方,似乎也微微停顿了一下,才完成这个礼节。
礼成。
喧闹的贺喜声如同潮水般瞬间涌起,几乎要掀翻屋顶。但在这片喧嚣之下,隐藏着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唯有自知。
新人被簇拥着,送往精心布置的洞房。
新房之内,红烛高烧,暖香馥郁。
大红的百子千孙帐,鸳鸯戏水的锦被,桌上摆着合卺酒和各式象征吉祥的干果。一切陈设都极尽奢华喜庆之能事。
当最后的喜娘和侍女也被王一博冰冷的目光逼退,厚重的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后,所有的喧嚣与虚伪仿佛都被隔绝在外。房间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个当事人之间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
王一博没有立刻动作。他站在房间中央,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充满暧昧气息的婚房,最后,定格在端坐在床沿的那个红色身影上。
他一步步走过去,靴子踏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没有去拿桌上那对寓意美好的玉如意,而是直接伸出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粗暴和厌弃,猛地一把掀开了那块碍眼的红色锦帕!
盖头翩然滑落,飘散在地。
烛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肖战的脸上。
依旧是那张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容颜。白皙的肌肤在红衣映衬下,几乎透明,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他缓缓抬眸,目光迎上王一博冰冷审视的视线。那双眼眸,清澈如秋水,却又像蒙着一层江南的烟雨,迷迷蒙蒙,让人看不真切眼底的情绪。没有惊慌,没有羞涩,甚至没有明显的屈辱,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与生俱来的疲惫。
“将军。”他开口,声音微哑,带着气弱游丝般的轻柔。
这副柔弱无助、任人宰割的模样,像是一桶油,彻底浇在了王一博心头压抑的怒火之上。他猛地俯身,一手撑在肖战身后的床柱上,将对方完全笼罩在自己高大的身影和投下的阴影里。属于武将的、带着血腥气的凛冽气息,强势地侵占了肖战周围的空气。
他靠得极近,近到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能数清那微微颤动的长睫。他盯着那双迷雾般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冰碴般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讥讽:
“肖、殿、下,真是……难为你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这镇北将军府名正言顺的‘将军夫人’了。”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充满了侮辱的意味,“不知本王这简陋府邸,比之你北稷的王庭广厦,比之你那韬光养晦的质子府,可还委屈了你?够不够格,做你新的……牢笼?”
他灼热的气息喷薄在肖战的脸侧,带着浓烈的压迫感。他能感觉到,在自己如此具有侵略性的姿态下,肖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那长睫颤抖的频率快了几分,放在膝上的、纤细白皙的手指,也微微蜷缩了起来。
然而,也仅仅是一瞬。
肖战微微偏过头,避开了王一博过于锐利的逼视,垂下了眼帘。这个动作让他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白皙脆弱的脖颈,在红衣的映衬下,宛如天鹅垂首,更添几分易碎的美感。他的声音依旧轻缓,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懈可击的平静:
“将军说笑了。”他甚至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一抹极淡、近乎虚无的弧度,“妾身……如今既已踏入将军府门,生死荣辱,自是系于将军一人之身。府邸华美与否,皆是恩赐,何来牢笼之说?”
“妾身”!
他竟然如此自然地自称“妾身”!
王一博瞳孔骤然紧缩,胸中那股邪火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这伏低做小、温顺隐忍的姿态,这炉火纯青的伪装!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伸手掐住那截看似轻轻一折就会断掉的脖颈,将他所有的伪装和阴谋都彻底撕碎!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呼吸也变得粗重。但最终,他还是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现在发作,除了满足一时的痛快,毫无益处,只会让暗处的敌人看笑话。
他死死盯着肖战低垂的、显得无比温顺的侧脸,看了足足有十几息的时间,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最终,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冰冷至极的嗤笑,猛地直起身,拂袖转身,不再多看床上那人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向房门。
“你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厚重的房门已被他“砰”地一声重重摔上!那声巨响,在寂静的夜里回荡,震得桌上的合卺酒杯都轻轻晃动了一下,红色的酒液在杯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新房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红烛泪滴,缓缓堆积,如同泣血。
端坐在床沿的肖战,维持着那个微微低头的姿势,许久,许久,都没有动弹。直到门外那充满暴戾气息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直到确认这偌大的房间里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才极其缓慢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烛光下,哪还有半分温顺、怯懦与疲惫?
那双原本迷蒙如雾的眼眸,此刻清澈见底,深邃如同寒夜里的星子,里面没有波澜,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和洞悉一切的锐利。他抬起手,动作优雅而缓慢,用指尖轻轻拂过方才被王一博气息喷溅到的颈侧皮肤,仿佛拂去什么不洁的尘埃。
嫣红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兴味。
无声的低语,在只有烛火为伴的空寂新房里,轻轻回荡:
“煞气果然重得很……”
“可惜,沉不住气。”
“王一博,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我们……慢慢玩。”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将所有的阴谋与伪装,都掩盖在了这看似喜庆祥和的婚礼之夜之下。将军府的这场大婚,如同一场盛大开幕的戏剧,而真正的角逐,此刻才悄然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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