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后的第七天，陆临回到了教室。

六月的风还像以前那样，穿过纱窗掀起半张草稿纸，可第三排靠窗的座位空了，桌上的笔记本摊在那里，深绿色封皮上的银杏叶标本早已干透，边缘卷得像个皱巴巴的句号。阳光落在空椅子上，映出一道浅浅的影子，像周叙白还坐在那里，转着笔笑说“你字迹像被风吹乱的线”。

陆临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本笔记本。纸页上还留着周叙白的字迹，是上次他帮周叙白补完函数题后，周叙白在空白处画的小太阳，旁边歪歪扭扭写着“陆临是小老师”。他的指腹摩挲过那行字，像在触碰一团早已冷却的暖——以前他总笑话这太阳画得丑，现在却觉得，这是他见过最亮的光。

桌角的抽屉没锁，陆临拉开时，一股淡淡的薄荷味飘了出来。里面放着半盒青柠味的糖，还有一个折得方方正正的信封，上面没写收信人，只在封口处画了个小小的椭圆，像他们第一次一起解的那道解析几何题。

是周叙白的字迹。

陆临的手指顿了顿，指尖泛白，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拆开信封。里面的信纸是浅青色的，和他以前贴在周叙白桌上的便利贴一个颜色，上面的字写得很认真，却偶尔有洇开的痕迹，像写的时候眼泪掉在了纸上。

“陆临：

今天你又在图书馆帮我讲题了，你说辅助角公式像‘把散开的线拧成一股’，我忽然觉得，你就是那个帮我拧线的人。

我妈走后，我总觉得自己像沉在水里，连呼吸都要费力气，可每次你递来薄荷糖，每次你在笔记本上画小太阳，我都能往上浮一点。我知道我很麻烦，总让你担心，总在你面前哭，可我控制不住——你是第一个不觉得我奇怪的人，是第一个愿意陪我看星星的人，是第一个让我觉得‘或许还能再撑一会儿’的人。

上次在你家沙发上，我其实想说‘谢谢你’，还想说‘我好像有点喜欢你’，可我不敢。我怕我这点黑暗会染到你身上，怕我会拖累你，怕你知道我有多糟糕后，就不会再陪我了。

昨天我去了天台，风很大，我好像看到你在楼下喊我，可我不敢回头。我写了这封信，却不知道该不该给你——我怕你觉得困扰，更怕你会可怜我。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别难过，也别记得我太久。你应该去考你想去的大学，去看你想看的海，去遇见比我好一百倍的人，过没有我的、亮堂堂的日子。

最后，还是想对你说谢谢。谢谢你把我从水里拉出来过，谢谢你给我的薄荷糖，谢谢你的小太阳，谢谢你……爱过我。

叙白

5月21日”

信纸的最后，还粘着一颗没拆的薄荷糖，青柠味的糖纸泛着光，和陆临口袋里剩下的那颗一模一样。陆临捏着信纸，指腹把“我好像有点喜欢你”那行字反复摩挲，直到纸页起了毛边，眼泪才终于掉下来，砸在“5月21日”上，把日期晕成一片模糊的蓝。

他想起5月21日那天，周叙白没来上学，他去周叙白家楼下等了很久，只看到周叙白父亲摔门的声音。他以为周叙白又在躲着自己，却不知道，那天周叙白在天台写了这封信，把没说出口的心意折进了信封里，藏在了抽屉最深处。

陆临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同样的信封，是他前几天写的。那天他本来想在晚自习时给周叙白，想告诉他“我也喜欢你”，想告诉他“我不怕你的黑暗，我想和你一起撑”，想告诉他“我们一起去看海，一起考大学，一起过亮堂堂的日子”，可还没等他递出去，就听到了周叙白坠楼的消息。

信封上写着“致叙白”，里面的信纸是深绿色的，和周叙白的笔记本一个颜色，上面的字是他练了很多遍的，却还是有点歪：

“叙白：

今天在图书馆，你帮我捡了片新的银杏叶，你说‘这个比上次的好看’，我偷偷夹在了诗集里，想等高考后送给你。

上次你在我背上咬出的疤，我没告诉你，我其实很喜欢——那是你留在我身上的痕迹，像我们一起看过的星星，像你给我夹的小纸条，像你画的丑丑的小太阳，都是我偷偷藏起来的宝贝。

我知道你很难过，也知道你怕拖累我，可我想告诉你，我从来没觉得你麻烦，也从来没觉得你糟糕。你的小纸条我都收着，你的笔记本我会好好保管，你的黑暗我愿意陪你一起扛——我想和你一起去天台看日出，一起去海边喊你的名字，一起把你的小太阳画满整个本子，一起过有彼此的日子。

我喜欢你，不是可怜你，不是同情你，是喜欢那个会偷偷给我夹小纸条的你，是喜欢那个会因为解出一道题而笑的你，是喜欢那个就算很难过，也会试着靠近光的你。

晚自习后，我们去天台好不好？我想把这个给你，想和你说这些话，想和你一起等春天。

陆临

5月25日”

两封信放在一起，浅青色和深绿色的纸页叠着，像他们曾经并排坐过的课桌，像他们一起看过的星星，像他们没来得及一起过的春天。陆临把两封信和那颗薄荷糖一起放进周叙白的笔记本里，又把笔记本放进自己的书包——这是周叙白留给她的最后一点东西，是他们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心意，是他们永远停在五月的、未寄出的情书。

教室的钟响了，放学的铃声像以前那样，带着六月的黏热，可陆临再也听不到身后有人喊他“陆临，等等我”，再也看不到有人抱着笔记本，笑着说“今天的题我又没懂”。他背起书包，最后看了一眼那排空座位，阳光还落在那里，却再也没有那个转着笔、画小太阳的少年了。

走出教学楼时，风又吹来了，掀起他的校服下摆，口袋里的薄荷糖轻轻响着。陆临摸出那颗糖，拆开放进嘴里，清凉的甜味漫过舌尖，却再也暖不了他冰凉的心。他抬头看向天台的方向，那里的栏杆还在，风还在，可那个写了信、藏了心意的少年，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知道，这两封未寄出的情书，会成为他这辈子最珍贵的秘密，会陪着他去周叙白没去过的大学，去周叙白没看过的海，去替周叙白看那些亮堂堂的日子，去告诉每一个像周叙白一样的人——你的黑暗不可怕，总有人愿意陪你一起等光，总有人会把你的心意，好好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