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总裹着股化不开的黏热，卷着操场上男生们的呐喊和篮球砸地的闷响，撞在教室后窗的纱窗上。纱网轻轻晃着，把喧嚣滤得软了些，却滤不掉讲台上数学老师粉笔划过黑板的尖锐声响——那声音像根细针，扎在满教室昏昏欲睡的空气里，唯独没扎醒第三排靠窗的那个空位。

直到教室前门被轻轻推开，老陈的声音带着点夏末特有的沙哑传进来：“耽误两分钟，新转来的同学，跟大家打个招呼。”

所有趴在桌上的、转着笔的、偷偷传纸条的动作都顿住了。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扫向门口，像聚光灯一样，把那个站在阴影里的少年拉到了亮处。

周叙白就站在那里。

他穿的蓝白校服洗得发旧，领口的纽扣扣到了最上面一颗，把脖子裹得严严实实，显得肩背更窄了些。手里攥着个边缘磨得起毛的帆布包，带子被手指捏得发皱，指节泛着青白——那是用力过度的痕迹。他的额前碎发很长，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双眼睛，只露出一截线条干净的下颌，和抿得紧紧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大家好，我叫周叙白。”

声音很轻，像被风刮过的纸片，刚落地就散在了数学老师残留的公式里。他没抬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那里沾了块浅褐色的泥渍，是来学校的路上踩进路边水坑蹭到的。没人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悄悄往袖子里缩了缩，似乎想把腕上那圈浅色纱布藏得更严实些。

老陈扫了眼教室，最后把目光定在那个靠窗的空位上：“你就坐那儿吧，陆临旁边。”

顺着他的手指，周叙白终于抬了下眼。

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男生。他没像其他人那样转头看过来，而是低着头，右手转着支黑色水笔，笔尖在摊开的书页上悬着，似乎在琢磨某行字。书页边缘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得像画上去的。听到老陈的话，他才慢悠悠地抬起头，视线越过几排课桌，冲周叙白的方向弯了弯嘴角——那笑容很轻，却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像把揉碎的阳光盛在了里面。

那是陆临。

班里没人不认识他。常年霸占年级第一的宝座，却总在体育课翘掉篮球赛，躲进图书馆最里面的角落读聂鲁达的诗；校服袖口永远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串着的细细红绳，据说是他外婆编的；做题时眉峰蹙着，像有解不开的难题，可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月牙，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软了几分。

周叙白攥着帆布包，一步一步挪到座位旁。课桌擦得很干净，没有丝毫划痕，右上角贴着张浅青色的便利贴，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靠窗小心风，下雨记得关窗”。他迟疑了两秒，拉开椅子坐下时，帆布包碰到桌腿，发出一声轻响，吓得他立刻顿住动作，像做错事的孩子。

陆临这时才把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他的左腕上。

纱布边缘没藏好，露出一点淡粉色的疤痕，像条细细的、没长好的伤口。周叙白察觉到那道目光，手指猛地收紧，下意识地把手腕往袖子里塞——这个动作他做了无数次，从被诊断出抑郁症那天起，从第一次用美工刀划开皮肤那天起，他就习惯了藏。

可陆临没追问。他只是把自己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往周叙白那边推了推，指尖在纸页上轻轻点了点：“刚才老师讲的双曲线，你没赶上，我记了笔记，你先看着。”

周叙白愣住了。

笔记本的纸是浅米黄色的，上面的字迹工整得像打印的，黑色水笔写定理，蓝色笔标推导步骤，连老师随口提的“焦点在x轴和y轴的区别”都用红色荧光笔圈了出来。最让他心头发紧的是，在一个复杂的离心率公式旁边，陆临用铅笔轻轻画了个小小的双曲线，旁边写着“像两个背对着的月亮，别搞反啦”。

那行小字的笔画有点歪，不像其他字迹那样规整，透着股孩子气的认真。周叙白的指尖轻轻碰过纸页，能感受到笔尖划过的细微纹路，还有点淡淡的、像阳光晒过的纸墨香。他忽然想起以前的学校——有人在他背后说“他是疯子”，有人递笔记时会刻意避开他的手，有人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件随时会碎的瓷娃娃。可陆临没有。

陆临的眼神很干净，没有怜悯，没有好奇，更没有恐惧，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你没跟上，我帮你。”

周叙白张了张嘴，想挤出一句“谢谢”，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只能攥着自己的笔，笔杆上的塑料壳被体温焐得发烫，指尖却还是凉的。

“我看你刚才在黑板上写的名字，”陆临忽然又开口了，转笔的动作没停，黑色水笔在他指间灵活地转着圈，“字迹有点飘，像被风吹乱的线。以后要是笔记记不全，我帮你整理。”

风又吹来了，这次更急些，掀起纱窗的一角，把窗外的蝉鸣也卷了进来。周叙白看着桌角那本摊开的书，封面上印着《聂鲁达诗选》，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里，夹着的银杏叶轻轻晃了晃。他悄悄抬眼，看向身边的陆临。

少年正侧着头，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柔软的阴影，转笔的动作流畅又安静，没发出一点声音。周叙白的心跳忽然慢了半拍——不是因为紧张，是因为一种陌生的、像被温水裹住的感觉，从心脏慢慢漫到了指尖。

这是他被诊断出抑郁症后，第一次有人这样平静地靠近他。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没有刻意拉开的距离，只是像对待一个普通的同桌那样，递来一本写满注解的笔记，说要帮他整理“被风吹乱的字迹”。

他低下头，把脸埋在笔记本上方的阴影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了句“谢谢”。指尖落在纸页上，跟着陆临的字迹慢慢描着那个双曲线的图案，忽然觉得六月的黏热好像散了点，风里甚至带了点淡淡的、像薄荷一样的凉意。

陆临像是没听见那句谢谢，却忽然停下了转笔的动作。他把诗集往旁边挪了挪，给周叙白的笔记本腾出了点位置，然后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书页上，嘴角却悄悄弯了弯——这次的笑意比刚才更明显些，梨涡也深了点，像把刚才那阵风吹进来的阳光，都藏进了里面。

讲台上的粉笔声还在继续，窗外的蝉鸣没停，同桌的少年在安静地读诗。周叙白握着笔，笔尖落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第一次没有因为手腕发酸而停下，也第一次没有让字迹飘得像乱线。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同桌是陆临。这个会翘掉篮球赛读诗、会在笔记上画“背对着的月亮”、会用干净眼神看他的少年，或许会成为他那片灰得像铅笔涂过的天空里，第一缕敢落下来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