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心墙裂隙

医院的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而洁净的消毒水气味，渗入鼻腔，带来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感。

光洁如镜的地砖反射着顶灯苍白的光线，偶尔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或护士步履匆匆地走过，鞋跟敲击地面发出清脆而疏远的回响，衬得这片空间愈发空旷寂静。

肖战坐在轮椅上，由助理推着，穿梭在这片寂静里。膝盖上传来的阵阵钝痛，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计时器，提醒着他昨日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每一次轮椅轻微的颠簸，都会牵扯到伤处，让他不自觉地抿紧嘴唇。

检查的过程繁琐而细致。专业的骨科医生手法轻柔却专业，仔细地按压、检查着他肿痛的膝盖，询问着受伤瞬间的感受和现在的痛感等级。之后又被推去拍CT，冰冷的仪器缓慢移动，发出低沉的嗡鸣，他安静地配合着，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

等待结果的时间格外漫长。他靠在轮椅里，看着窗外医院楼下花园里稀疏的绿色，思绪有些飘远。网络的腥风血雨暂时被隔绝在这片白色空间之外，但随之而来的现实问题却更加沉重地压在心头——剧组进度怎么办？

终于，医生拿着片子和报告回来了，表情还算轻松。 “万幸，骨头没事，韧带也完好。”医生指着CT片子上的影像解释道，“主要是软组织严重挫伤，关节腔有少量积液。所以肿痛感会比较明显，活动也会受限。” 医生一边开着药单，一边仔细叮嘱：“接下来关键是静养，这条腿尽量不要再承重或做大幅度动作，给组织恢复的时间。积液会慢慢自行吸收，肿胀和疼痛感可能还会持续几天，甚至一周左右。按时吃药，消炎镇痛。最好定期回来做做理疗，比如超短波之类的，能促进恢复，减轻症状。如果出现疼痛加剧、肿胀不消或者发热的情况，随时回来复诊。”

王姐站在一旁，听得极其认真，不时点头，用手机备忘录记下关键点。肖战能看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知道她正在心里飞速计算着这突如其来的伤情会对原本紧密的拍摄计划造成多大的冲击，以及如何与剧组、投资方沟通协调。

他坐在轮椅上，安静地听着，心情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复杂难言。一方面是如释重负的庆幸，幸好没有伤筋动骨，不会留下后遗症；另一方面则是沉甸甸的焦虑和愧疚感。《暗涌》是大制作，每一天的停机等待都在燃烧着巨额经费，因为他一个人的意外而拖累整个团队的进度，这种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他的胸口，喘不过气。

做完一系列检查、拿好一大袋口服和外用药，离开医院时，已是近午时分。重新回到车上，车厢内的气氛有些沉闷压抑。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有些刺眼。

王姐接了几个工作电话，语气冷静而高效，条理清晰地处理着因肖战受伤而衍生出的各项事务调整——与剧组制片主任的沟通、后续通告的重新排期、对媒体和粉丝的统一说辞……每一个决策都快速而果断。

挂了电话，她揉了揉眉心，转向后座的肖战，语气刻意放缓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意外谁也不想发生。陈导和制片方那边已经初步沟通好了，他们会先集中拍摄一博的单人戏份和其他配角的戏。你这几天唯一的任务就是安心养伤，恢复好了才能尽快投入工作，这才是最重要的。”

肖战点点头，没说什么，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光。他知道王姐是在安慰他，但内心的焦灼并未减少分毫。

就在这时，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极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去。

是王一博发来的微信，消息栏预览显示着内容，一如既往的简洁直接，甚至吝啬到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WYB：怎么样？

只有三个字。却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肖战看着这三个字，眼前几乎能瞬间浮现出对方发出这条消息时，那副看似随意靠在某个地方、手指快速敲击屏幕、眉头可能微蹙着、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专注的神情。他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一瞬，然后点开对话框，回复： [刚检查完。软组织挫伤，有点积液，没伤到骨头。医生说静养。]

消息发出去，他看着那个绿色的气泡，觉得这干巴巴的汇报似乎太过生硬，又想起昨天这人那句硬邦邦的“老年生活挺好”，犹豫了一下，带着一丝无奈的、试图活跃气氛的调侃，又补充了一句： [就是得坐几天轮椅，感觉提前体验老年生活了，还挺新奇的。]

这一次，对方的回复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几乎是秒回。 WYB：［嗯。］

然后，几乎没有任何间隔！紧跟着第二条消息就跳了出来，快得像是生怕被误解： WYB：［老年生活也挺好，清净。］

肖战看着这条回复，彻底愣住了，随即一股难以抑制的笑意冲破胸腔，他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这人……居然真的会接这种无聊的梗？还用这种一本正经的语气？虽然回复依旧干巴巴的没什么温度，却莫名地精准戳中了他的笑点，连带着因为伤势和耽误剧组进度而产生的沉重郁结，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笨拙的互动冲散了不少。

前排副驾驶的王姐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带着些许诧异：“怎么了？医生说什么好消息了？” “没什么，”肖战收敛了一下笑容，但眼角眉梢还残留着轻松的笑意，他将手机屏幕按熄，“一博刚问检查结果怎么样。”

王姐目光微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是转而提醒道：“剧组那边已经协调好了，下午直接送你回酒店休息。这两天是非常时期，尽量不要在任何可能被拍到的场合露面，酒店内部也尽量少走动，需要什么让助理去办，三餐会直接送到房间。” “知道了。”肖战应道。他明白这是必要的谨慎，此刻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回到酒店，依旧是避开所有主要通道，从极其隐蔽的后勤区域进入，直接乘内部员工电梯上楼。助理将他送回房间安顿好，便忙着去处理其他堆积的事情。房间里又一次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膝盖上持续传来的、不容忽视的深层钝痛。

时间变得缓慢而粘稠，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爬行。他只能半靠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着已经被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剧本，或者刷一下手机——网络上关于“片场冲突”的谣言已经基本被强势的声明和监控视频压下，热搜被粉丝们心疼他伤势、祝福他早日康复和期待电影顺利拍摄的话题占据。偶尔也能看到一些零星的、带着探究意味的讨论，关于昨天深夜官方声明为何如此迅速强硬、步调一致，甚至还有极模糊的爆料提及今天清晨地下车库似乎有“情况”，但都很快被更多正面的信息流淹没，掀不起什么水花。

下午三四点钟，窗外的阳光开始变得柔和，透过纱帘，在房间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破了房间内的宁静。

助理正在外间整理东西，闻声过去开门，随即传来她有些惊讶的提高的声音：“一博老师？您怎么来了？”

肖战的心莫名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门口。

只见王一博挺拔的身影站在门口，依旧是一身标志性的all black装扮，黑色卫衣，黑色运动长裤，帽檐压得极低，脸上戴着严实的黑色口罩，将他出色的容貌遮掩得严严实实。然而，与他这副酷盖气场极其不符的是——他手里竟然拎着一个看起来颇为精致的浅褐色纸质礼品袋，袋子上清晰印着某知名高端养生汤品店的logo，看起来沉甸甸的，还隐约冒着丝丝热气。

“顺路。”他言简意赅地对助理解释了一句，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闷，目光便已越过助理，精准地投向里面半靠在床上的肖战，视线在他盖着薄被、但依旧能看出轮廓的伤腿上扫过，然后举了举手中的袋子，“煲了点虫草花胶汤，对恢复气血和软组织修复有帮助。”

助理连忙侧身让开，脸上还带着受宠若惊的表情：“您太客气了！快请进，一博老师。”

王一博迈步进来，身高腿长的优势让酒店房间似乎都显得略微逼仄了些。他径直走到床头柜边，将手里那个散发着食物暖香的袋子小心地放下：“趁热喝效果好。”

肖战有些怔忡，看着那袋与他此刻冷峻形象格格不入的、冒着热气的汤，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一股暖融融的热流猝不及防地涌遍全身，让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谢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微滞，“这……太麻烦你了，还特意跑一趟。”

“不麻烦。”王一博站在床边，似乎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但也没有坐下，只是双手插在兜里，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在房间里极其快速地扫视了一圈，像是进行某种安全检查，最后又落回肖战脸上，那双露在口罩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疼得还厉害么？”他问，语气听起来很平常，像是随口一问。

“还好，比早上那会儿好点了，不动就不怎么疼。”肖战老实回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

“嗯。”王一博应了一声，然后便陷入了一种微妙的、短暂的沉默。他好像就是来完成“送汤”和“询问伤势”这两个任务的，任务完成，就可以走了。但他的人却还稳稳地杵在那里，没有移动，也没有寻找新的话题，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或许只是单纯地……还没想走。

助理是个极有眼力见的姑娘，见状立刻机灵地给自己找了借口：“那个……战哥，一博老师，我突然想起来得去楼下前台签收一个刚才送到的快递！我很快回来！你们聊！”说完，她几乎是小跑着溜出了房间，还动作极轻地、贴心地把门给带上了，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气氛一下子变得截然不同。一种异常安静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张力悄然弥漫开来。空气里漂浮着那袋昂贵汤品散发出的、浓郁而温暖的药材与食材混合的香气，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方才还有第三人在场的些许局促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私密的、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尴尬的空间，但这尴尬并不令人不适，反而滋生着某种隐秘的躁动。

肖战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来打破这过于安静的沉默，他指了指那袋汤，尝试着开口，声音比刚才稍微软了一些：“你……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喝点？这看起来分量还挺足的。”话说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了，这汤明显是精致的单人盅炖，而且对方才刚说过是“顺路”带来的。

王一博似乎也因为这突兀的邀请而顿了一下，帽檐下的眼神看不真切，他动了动口罩：“吃过了。”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往前走了一小步，更靠近床边，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些，形成了一种更私密的交谈氛围，“昨天微信上敲诈那个号码，查到了。”

肖战瞬间抬头，神色一凛，注意力完全被吸引：“是谁？有什么背景吗？”他担心是更复杂的阴谋。

“一个专门蹲守影视基地、臭名昭著的私生饭，以前就被多家工作室警告甚至报过警。”王一博的语气很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和一丝冰冷的戾气，“用的号码是黑市买的、不需要实名的临时卡。发给你的那些照片，估计是之前蹲其他剧组时瞎拍的废片，看到昨天热搜，觉得有机可乘，想趁机讹一笔快钱。”

原来如此。肖战闻言，心里绷紧的弦稍微松了一些，不是针对他们设计的更恶毒的陷阱。但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恶心和后怕感再次翻涌上来。这种无孔不入、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窥探和恶意，像是隐藏在暗处、随时可能扑上来咬一口的毒蛇，让人防不胜防。

“李姐那边已经全部处理好了，所有证据都已固定，律师函会连同剧组的声明一起送过去。”王一博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斩草除根般的冷酷和决绝，“他会得到应有的教训。以后，他不会再有机会来烦你。”

他说的是“你”，而不是“我们”。这个细微的用词差异，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过肖战的心尖。

肖战的心轻轻一颤，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王一博。对方微微低着头，帽檐的阴影打在他高挺的鼻梁和线条清晰的下颌上，口罩遮挡了大部分表情，却让那双眼睛显得更加深邃专注。

“谢谢。”肖战轻声说，这一次的谢谢，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感激，有庆幸，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依赖。

王一博似乎不太适应这种过于直白和沉重的感谢，视线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一瞬，望向窗外，但很快又转了回来，目光重新落在肖战盖着薄被的膝盖上，沉默了几秒，忽然没头没尾地、声音比刚才更低沉沙哑了些，问了一句：“那天晚上……吓到了吧？”

肖战一时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哪天晚上？”

“……位置共享那天。”王一博的声音更低沉了些，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滚出来，但他还是坚持说了出来，“回去的路上……我车开得有点快。”

肖战彻底愣住了，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完全没有想到王一博会主动提起这个几乎被忽略的细节，更没想到他居然会一直记得、甚至在意这件事。那天晚上，他确实因为对方在沉默中略显急躁的车速和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紧绷的低气压而有些隐隐的不安和紧张，但那点细微的、莫名的紧张感，早已被后来那条持续闪烁的共享链接所带来的巨大、沉默的安心感所覆盖、所取代。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语气不由自主地放得极软，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没有。其实……”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像是一片羽毛缓缓落下，“很安心。”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几乎接近于气音，却清晰地回荡在两人之间安静的空气里。

王一博猛地抬眸看他，帽檐下的眼睛骤然缩紧，瞳孔深处像是投入了石子的深潭，有什么激烈汹涌的情绪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又被他用强大的自制力强行压下，只留下一片更深沉的暗色。他喉结极其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在口罩下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堵在了那里。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有任何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几乎能听见心跳声的张力。空气中那浓郁的汤的香气似乎更加挥之不去，温暖地包裹着他们。

过了一会儿，王一博像是终于完成了所有想来确认的事情，直起身子，恢复了那种惯常的、略带疏离的姿态：“你休息吧。我走了。”

“好。”肖战点点头，目光跟着他移动，“谢谢你的汤。”

王一博没再回应这份感谢，只是抬手象征性地压了下帽檐，转身，步伐稳健地走向门口。他的手握住门把手，冰冷的金属发出轻微的声响，门被拉开一条缝，外面走廊的光线透了进来。

然而，他的动作却在这里停住了。

他没有回头，背对着肖战，声音透过门缝传来，有些闷，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讨论工作的客观口吻，仿佛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正事： “剧本第78场，你受伤前拍的那条，靠墙的那段独白，情绪可以再往里收一点，不用给那么满，镜头拉近时，内心的挣扎和绝望，有时候沉默比爆发更有力量。” 说完，他没有任何迟疑，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留恋和声响。

肖战独自坐在床上，怔怔地看着那扇已然紧闭的房门，耳边似乎还清晰地回响着对方最后那句关于剧本、关于表演的话。

那不是简单的建议或客套。那是……在和他对戏？在用这种独特而笨拙的方式，表达着一种超越寻常同事的关心和……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

他的心口像是被温热的、缓缓流动的泉水漫过，一种酸酸软软的情绪无限膨胀，填满了整个胸腔。他慢慢地伸出手，拿过床头柜上那个依旧散发着温热和香气的纸质提袋，打开里面精致的保温盅盖子，浓郁醇厚、带着药材清香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氤氲了他的眼眶。

他拿起附赠的瓷勺，小口地、慢慢地喝着。温暖的汤汁从食道滑下，一直暖到了胃里，那温度似乎能透过四肢百骸，连带着受伤肿胀的膝盖，都变得没那么难受了。

窗外的夕阳开始西沉，光线变得更加柔和金黄，透过白色的纱帘，在房间的地毯上投下一片温暖而静谧的光斑，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心墙上那些坚硬冰冷的、自我保护的冰层，似乎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于这片温暖的暮色里，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缝隙。

清澈明亮的光，终于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