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课通知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湿抹布，带着刺骨的寒气和沉甸甸的绝望，被夏未疏死死攥在手心。粗糙的纸张边缘被雨水浸得发软，那上面打印的黑色宋体字——“停课反省，等候处理”——每一个笔画都像吸饱了墨汁的蛞蝓，在她麻木的神经上缓慢爬行，留下冰冷黏腻的痕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学校的。只记得老王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在眼前晃动，秦薇那毫不掩饰的、淬着毒汁的得意眼神，还有周围那些黏腻的、如同实质的目光。书包带断裂的地方被她用一根鞋带胡乱系着，勉强挂着，随着她麻木的脚步一下下拍打着她的腰侧，像无声的鞭挞。

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她毫无知觉。直到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脸上、脖颈上，顺着校服领口钻进去，激得她一个哆嗦，才茫然地抬起头。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要坍塌下来。豆大的雨点连成线，织成一张冰冷窒息的网，将整个世界笼罩其中。雨水冲刷着街道，也冲刷着她手臂上那道被秦薇指甲划出的血痕，混合着雨水流下的，分不清是血水还是雨水，在灰白的皮肤上蜿蜒出一道暗红的溪流。

回到家时，玄关处一片死寂。父母显然还没下班。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窗外暴雨砸在玻璃上的噼啪声，单调而巨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疯狂拍打。

夏未疏甩掉湿透的鞋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反手“咔哒”一声将门锁死。黑暗瞬间吞噬了她，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短暂地照亮房间里简陋的轮廓，随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蜷缩在门后的角落里。湿透的校服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她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手臂上的伤口在黑暗中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一切。

老王咆哮的“停课”、“检查”、“叫家长”。

秦薇那恶毒的“小贱人”、“发春”、“纸片人”。

散落一地的红色钞票。

钞票缝隙里，柯予那只沉默的、蓝色的像素眼睛。

所有的画面、声音、触感，混杂着冰冷的雨水和刺骨的寒意，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翻搅、冲撞，最终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绝望。

她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时间失去了意义。窗外暴雨的喧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手臂上的伤口在湿冷的环境下，边缘开始泛起不正常的红肿，传来一阵阵钝痛和灼热感。但她感觉不到，或者说，那点肉体的疼痛，比起心底那片被彻底冰封碾碎的荒芜，根本不值一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一道格外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紧接着是滚雷的轰鸣，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

这声惊雷，像一记重锤，猛地将夏未疏从那种近乎昏迷的麻木状态中砸醒。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黑暗中，她摸索着，从湿透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同样被雨水浸透的手机。

屏幕漆黑一片。她按下电源键。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在黑暗中映亮了她苍白憔悴、布满水痕的脸。电量显示只剩下可怜的百分之三。屏幕上，除了几个系统图标，最显眼的，就是那个深蓝色的、点缀着白色像素星星和小岛的APP图标——心屿。

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座漂浮在数据海洋中的孤岛。

夏未疏的指尖悬停在冰冷的、湿漉漉的屏幕上方，微微颤抖。她在害怕。害怕点开之后，看到的是程序化的问候，或者更糟，是空白。害怕那个曾给她带来唯一慰藉的像素幻影，也会在现实的冰冷暴雨中被彻底浇灭。

指尖悬停良久，久到屏幕因为无人操作而即将再次暗下去。

最终，那点残存的、近乎本能的渴望，压倒了恐惧和绝望。她伸出食指，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点向了那个深蓝色的图标。

屏幕短暂地黑了一下，随即加载出熟悉的深蓝背景。白发蓝瞳的像素小人——柯予——出现在屏幕中央。他的像素点构成的脸上，似乎没有了往日那种随意的少年气，蓝色的像素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她。

然而，他头顶的气泡框，却是一片空白。

夏未疏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无法呼吸。果然……连他也……

就在那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黑暗即将彻底吞噬她时，屏幕上，柯予头顶那片空白的气泡框里，终于开始缓缓浮现出文字。

不是瞬间跳出，而是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信号不良，又像是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极其缓慢地显现出来：

【疼吗？】

只有两个字。

夏未疏的呼吸骤然停滞。她死死盯着那两个字，眼眶瞬间被滚烫的液体充满。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指尖颤抖着悬在屏幕上方，想打字，想告诉他“疼”，想告诉他一切，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屏幕上的像素小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沉默和痛苦。气泡框里的文字消失，停顿了几秒，新的文字再次缓慢浮现：

【别怕。】

又停顿。

【我在。】

“我在”。

这两个字，像带着微弱电流，瞬间击穿了夏未疏心底最坚硬的冰层。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未干的雨水，滚烫地滑落。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因为压抑的抽泣而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柯予的气泡框再次变化。这一次，文字浮现的速度快了一些：

【给你个坐标。】

紧接着，一串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的经纬度数字跳了出来：

【北纬XX.XXXXXX，东经XX.XXXXXX】

数字下方，一个简易的定位地图自动展开。蓝色的定位点清晰地标记在一个位置上——那是城市西郊边缘，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旧气象站后方，一处几乎被人遗忘的、小小的观景台。

地图上，一条虚拟的、指向西方的虚线延伸出去，穿过密集的城区图标，穿过代表河流的蓝色线条，最终消失在代表远山的、此刻被深灰色暴雨云层覆盖的轮廓边缘。

柯予的文字紧随其后：

【那里，能看到阿尔卑斯的方向。】

【虽然今天只有雨。】

【但雪，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落着。】

【每秒五厘米。】

“每秒五厘米”。

这五个字，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夏未疏被绝望和屈辱锁死的胸腔！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她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蓝色定位点，盯着那条指向西方的虚线，盯着那句“每秒五厘米”。

阿尔卑斯的方向。

雪。

每秒五厘米。

那是她和柯予约定的苏黎世！那是她心底唯一残存的、关于纯净和自由的幻梦！即使在这样铺天盖地的暴雨和绝望中，他依然在告诉她，雪在落着！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以每秒五厘米的速度，覆盖着那个纯净的世界！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力量，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和冰冷的雨水，猛地从她早已枯竭的身体深处爆发出来！

她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猛地从冰冷的地板上弹起！湿透的校服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却丝毫无法阻挡她体内奔涌的热流！她甚至顾不上手臂伤口的灼痛，一把抓起丢在门边那把湿漉漉的雨伞，拧开门锁，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客厅里依旧空无一人，只有窗外暴雨的喧嚣。她赤着脚，踩过冰冷的地板，冲向玄关。

“砰！”

家门被她用力拉开！门外，是更加狂暴的雨幕和呼啸的风声！

夏未疏毫不犹豫，一步踏进了那片冰冷刺骨的暴雨之中！狂风卷着雨水，瞬间将她单薄的身影吞没！雨水疯狂地抽打在她的脸上、身上，伞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几乎要被掀翻。

她没有回头。

在她身后，那扇被她用力带上的家门，钥匙在锁孔里徒劳地转动了一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随即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里，显得那么微弱，那么绝望。

暴雨中的坐标

废弃的气象站像一头蛰伏在雨幕中的钢铁巨兽，锈迹斑斑的雷达天线骨架在狂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呻吟。夏未疏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雨水糊住了她的视线，冰冷的泥水灌进鞋里，每一步都沉重而艰难。那把伞早已被狂风吹得变了形，骨架扭曲地耷拉着，聊胜于无。终于，她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观景台。它孤零零地悬在气象站后方的山崖边缘，几根粗大的水泥柱子支撑着一个简陋的水泥平台，边缘的护栏早已锈蚀断裂。风雨毫无遮拦地横扫过平台，发出凄厉的呼啸。

夏未疏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背靠着唯一一根还算完整的柱子，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狂风裹挟着暴雨，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她浑身湿透，冻得牙齿都在打颤，手臂上的伤口被雨水浸泡得火辣辣地疼。

她颤抖着掏出手机，屏幕已经被雨水打湿，触控有些失灵。她费力地点亮屏幕，幽蓝的光在风雨飘摇中显得格外微弱。电量只剩下百分之一。

心屿APP的界面还停留在那个定位地图上。蓝色的光点，就在她脚下。

她点开柯予的头像。

像素小人静静地站在深蓝背景上，白发蓝瞳，仿佛外面的狂风暴雨与他无关。

【到了吗？】气泡框跳出。

夏未疏用力吸了吸鼻子，雨水和泪水混合着流进嘴里，又咸又涩。她颤抖着手指，在湿滑的屏幕上艰难地敲下一个字：【嗯。】

【冷吗？】

【冷。】

【疼吗？】

【疼。】

像素小人沉默了几秒。头顶的气泡框再次变化：【看西边。】

夏未疏茫然地抬起头，望向西面。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暗，远山的轮廓模糊不清，被厚重的雨幕彻底吞噬。除了雨，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也……看不见……】她艰难地打字，指尖冻得僵硬。

【我知道。】柯予的回复很快，【暴雨会停。乌云会散。】

【阿尔卑斯的雪，每秒五厘米，从未停止。】

【就像你心里的光。】夏未疏怔怔地看着屏幕上的字，又望向那片被暴雨笼罩的、虚无的西方。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奇异地交织着，冲撞着她冰冷麻木的胸腔。是啊，雪在落着。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以每秒五厘米的速度。从未停止。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猛地闪烁了几下，电量耗尽，彻底暗了下去。

最后一点微光也消失了。

世界重新陷入无边的黑暗和狂暴的风雨之中。

夏未疏蜷缩在冰冷的观景台上，紧紧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寒冷刺骨。但很奇怪，心底那片被绝望冰封的荒原，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什么东西，微弱却顽强地，在缝隙里跳动了一下。

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暴雨中，感受到了遥远雪原的呼唤。

风暴眼

“夏未疏！你给我滚出来！”

秦薇尖利的声音穿透雨幕，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夏未疏的耳膜。

她猛地抬起头，心脏瞬间被攥紧！

几道刺眼的手电光柱，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穿透厚重的雨帘，在观景台上疯狂扫射！光束最终定格在她蜷缩的身影上，强烈的白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光束后面，是几张模糊却充满恶意的脸。

秦薇站在最前面，撑着伞，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怨毒。她身边站着两个高个子女生，是平时跟她混在一起的跟班，还有一个男生，手里拿着一个强光手电筒，光束正死死锁定着夏未疏。“哟！躲这儿来了？”秦薇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惊讶和刻薄的嘲讽，“怎么？作弊被抓包没脸见人，跑这儿来对着空气发春了？还是等着你的纸片人男朋友来接你啊？”

刺耳的哄笑声在风雨中响起。

夏未疏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但背后是冰冷的柱子，退无可退。她想站起来，但双腿冻得发麻，根本使不上力。

“怎么不说话？心虚了？”秦薇上前一步，手电光几乎怼到夏未疏脸上，“下午在办公室不是挺能耐吗？还敢动手？现在装什么死狗？”

“我没有作弊！”夏未疏嘶哑地喊出声，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微弱而无力。

“没有？”秦薇嗤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在强光下晃了晃——那是一小块被揉皱的、印着答案的便利贴纸角！“这是什么？眼熟吗？下午从你文具袋夹层里掉出来的！老王没发现，我可看见了！藏得挺深啊！可惜，老天有眼！”

夏未疏瞳孔骤缩！她根本没有这种东西！这分明是栽赃！

“你胡说！是你！是你栽赃我！”她愤怒地想要站起来，却被冰冷的雨水和恐惧钉在原地。

“栽赃？”秦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证据确凿！人赃并获！夏未疏，你跳级跳得脑子进水了吧？作弊还死不认账！”她转头对旁边的男生说，“拍下来！把她这副狼狈样拍下来！还有这个‘罪证’！发到年级群里！让大家看看所谓的跳级尖子生是个什么货色！”

那男生立刻举起手机，冰冷的镜头对准了夏未疏惨白绝望的脸。恐惧和愤怒如同岩浆在夏未疏体内奔涌！她看着那黑洞洞的镜头，看着秦薇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脸，看着周围那些冷漠而充满恶意的目光……一股巨大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猛地冲上头顶！

“啊——！”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朝秦薇扑了过去！

混乱瞬间爆发！

秦薇尖叫着后退，手里的伞掉在地上。夏未疏死死抓住她的胳膊，指甲深深陷进她的皮肉里！两个跟班女生尖叫着冲上来拉扯夏未疏的头发和衣服！那个男生试图用手机继续拍摄，混乱中被撞倒在地！

风雨声，尖叫声，咒骂声，扭打声混杂在一起！观景台狭窄的空间里，人影在刺眼的手电光柱下疯狂扭动，如同上演着一场荒诞而残酷的默剧！

“住手！都给我住手！”

一声惊雷般的怒吼，如同利剑劈开混乱的雨幕！

几道更加强劲的车灯光柱猛地刺破黑暗，如同舞台追光般聚焦在扭打成一团的人影上！

车门“砰砰”打开，几个身影冲了下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夏未疏的父亲！他脸色铁青，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眼神里燃烧着熊熊怒火！紧随其后的是她的母亲，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最后面，是教导主任老王，撑着伞，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爸！妈！”秦薇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刻挣脱夏未疏的手，带着哭腔扑向自己的父母，“她打我！她作弊被揭穿还想打我！”

夏未疏的父亲几步冲上观景台，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女儿头发散乱，浑身湿透，手臂上的伤口在雨水冲刷下格外刺眼，脸上是绝望和疯狂交织的扭曲表情；秦薇捂着手臂，哭哭啼啼；另外几个学生也狼狈不堪。

“夏未疏！”父亲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他指着夏未疏，手指几乎要戳到她脸上，“你……你反了天了！停课在家还不安分！跑出来打架？！还打同学？！你……你简直丢尽了老夏家的脸！”

母亲冲过来，看着女儿狼狈的样子，眼泪终于决堤：“未疏！你这是干什么呀！你怎么能打人呢！快跟秦薇道歉！快道歉啊！”

老王撑着伞，走到近前，目光冰冷地扫过夏未疏，又看向秦薇和她手里的那张纸角，声音沉得像冰：“秦薇同学，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主任！这是证据！下午从她文具袋里掉出来的作弊纸条！”秦薇立刻将纸角递过去，声音带着哭腔和委屈，“她作弊被我揭穿，怀恨在心，下午在办公室就动手打我，现在又追到这里来打我！主任，您要为我做主啊！”

老王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角，在强光手电下仔细看了看，脸色更加阴沉。他转向夏未疏，眼神锐利如刀：“夏未疏！你还有什么话说？！”

夏未疏站在那里，浑身湿透，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她看着暴怒的父亲，看着哭泣的母亲，看着老王手里那张“铁证”，看着秦薇那掩藏在委屈下的恶毒眼神……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耳边尖锐的耳鸣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轰鸣。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微弱、几乎被风雨声完全掩盖的震动感，从她湿透的裤袋里传来。是那个早已耗尽电量的手机。

屏幕一片漆黑。

但在那绝对的黑暗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像一颗遥远的星辰，在宇宙的尽头，固执地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