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玻璃上。

十岁的司云懿蜷缩在樱桃木衣柜最里侧的夹缝中，透过百叶门扇的缝隙，看着一道手电筒光束如同毒蛇的信子，在漆黑的卧室里来回扫射。

她的牙齿深深陷进下唇，铁锈味的血珠渗入口腔。

三小时前，母亲匆忙将她塞进这个藏身之处时，指甲在她手臂上留下了半个月牙形的红痕。"云云，记住，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母亲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绸缎，带着她从未听过的颤抖。

手电光束扫过墙壁，照亮了上周刚拍的全家福。照片里，父亲将她举在肩头，她的小手抓着父亲微卷的黑发；母亲站在一旁，纤细的手指轻握着她光裸的脚丫。那天阳光很好，父亲的白衬衫上沾着她蹭上去的草莓冰淇淋，母亲笑着说这照片得重拍，父亲却坚持要留下这"幸福的证据"。

"柜子都搜过了，没有。"一个粗粝的男声从客厅方向传来。

皮鞋踩在实木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司云懿看到一双锃亮的牛津鞋踏进卧室，鞋底沾着雨水和某种暗红色的黏稠液体，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模糊的印记。

"那就问。"另一个声音响起，低沉冰冷得像手术刀划过不锈钢托盘。

司云懿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接着是母亲压抑的痛呼。她的指甲抠进衣柜内壁，木刺扎进指缝却浑然不觉。

手电筒光柱下，皮鞋主人蹲下身，右手腕从定制西装的袖口露出一截——那里有一个精致的兰花纹身，墨绿色的枝叶间绽开一朵猩红的花，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光泽。

"司明远，最后问一次，环保技术的核心数据在哪？"纹身男人问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父亲的声音虚弱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一声闷响，像西瓜从高处坠落的声音。司云懿看到父亲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母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又突然被掐断在喉咙里。皮鞋转向衣柜方向，司云懿屏住呼吸，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震碎肋骨。

警笛声突然由远及近。

"撤。"纹身男人果断下令。

脚步声匆匆离去，客厅的门"咔嗒"一声关上。司云懿不知道自己在衣柜里蜷缩了多久。直到阳光透过百叶缝隙在她僵硬的膝盖上投下条纹状的光斑，直到喉咙干得再也发不出幼兽般的呜咽，她才推开柜门。

父母躺在客厅中央，身下是一片已经凝固的暗红色湖泊。母亲的手还伸向卧室方向，五指微微弯曲，像是要抓住什么。司云懿跪在地上，发现母亲无名指的指甲断裂了，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粉色指甲油——是她昨天闹着要给母亲涂的。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

三天后，司云懿裹着湿透的毛毯，蜷缩在7-11便利店狭窄的屋檐下。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水泥地上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父母死后，她像只受惊的野猫在城市里游荡，靠着从垃圾箱翻找的过期面包和公共厕所的自来水活下来。她不敢回家，也不敢报警——那个墨绿与猩红交织的兰花纹身，已经成了她噩梦中最常出现的图腾。

"你需要帮助吗？"

一把黑伞突然遮住她头顶的雨幕。司云懿猛地抬头，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滑落，模糊了视线。她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伞檐下的面容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清晰——眉如远山，眼若寒星，左眼角有一颗浅褐色的泪痣。

司云懿本能地往后缩，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少年蹲下身，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熨烫平整的制服裤脚。

他脱下校服外套裹住她不断颤抖的身体，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别怕，"少年的声音像冬日里的一杯温水，"我叫兰锦鹤。"

"兰"字像一根针扎进司云懿的神经。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却已经没力气逃跑。兰锦鹤的手掌贴上她的额头，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在发烧。"

下一秒，她感觉自己被拦腰抱起。兰锦鹤的胸膛贴着她湿漉漉的鬓角，心跳声平稳有力，带着淡淡的檀香气息。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司云懿恍惚看见他右手腕内侧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形状像被刻意擦去的纹身。

……

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象牙白的底色上雕刻着繁复的欧式花纹，一盏水晶吊灯垂下无数棱镜，将阳光折射成七彩的光斑。司云懿想坐起来，手背却传来一阵刺痛，她看到一根输液针头正埋在青色的血管里，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

"你醒了。"

声音来自房间角落的扶手椅。兰锦鹤合上一本精装书，走到床边按下呼叫铃。他换了件浅灰色的家居服，领口微敞，露出形状好看的锁骨。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为他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这是哪里？"司云懿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兰家别墅。"兰锦鹤倒了杯温水递给她，"你昏迷了两天。肺炎加上严重脱水，医生说再晚一点送医就危险了。"

司云懿没有接水杯，目光警惕地扫过房间。这是一间比她家客厅还大的卧室，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喷泉。她的脏衣服不见了，身上套着一件明显过大的棉质睡裙，袖口绣着精致的兰花。

"我父亲已经和警方沟通过了。"兰锦鹤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关于你父母...的案子。"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一个穿着珍珠白套装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香水味立刻填满了整个房间。她脖颈间的珍珠项链每一颗都浑圆无瑕，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终于醒了？我是兰太太。"女人微笑着在床边坐下，手指轻抚过司云懿的发梢，却在触碰到她油腻的发丝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管家会带你去客房洗漱。锦鹤，你父亲在书房等你。"

兰锦鹤站在原地没动："母亲，让她住我书房隔壁那间吧，采光好些。"

兰太太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那间还没收拾好。"

"已经让李婶准备了。"兰锦鹤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随你。"兰太太站起身，裙摆划过真丝床单发出沙沙的响声，"晚餐七点开始，别迟到。"她转身时，香水味在空气中留下一道冰冷的轨迹。

等脚步声远去，司云懿才小声问道："为什么帮我？"

兰锦鹤从衣柜里取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童装："换好衣服，我带你熟悉环境。"他的表情像一潭深水，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衣服是崭新的，吊牌还没拆，但款式老气得像给老派家庭的小淑女准备的。

司云懿默默换上，发现裙腰大了一圈，不得不紧紧系住腰带。兰锦鹤看着她笨拙的动作，突然转身从书桌抽屉里拿出几个别针。

"弯腰。"他说。

司云懿顺从地低下头，感受到少年的手指轻触她的后腰，将过大的裙腰巧妙地折进去固定好。他的指尖微凉，动作却异常轻柔，像是怕碰碎了她。

"谢谢。"司云懿小声说，却在抬头时不小心撞上他的下巴。兰锦鹤身上那股清冽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她慌乱地后退一步，却不小心踩到了过长的裙摆。

一双温暖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肩膀。司云懿抬头，第一次近距离看清兰锦鹤的眼睛——那是一种很特别的深褐色，像融化的黑巧克力，又像深秋的梧桐叶，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细碎光芒。

"小心。"他松开手，转身打开房门，"跟我来。"

兰家别墅大得像迷宫。穿过铺着波斯地毯的长廊，兰锦鹤带她来到一间朝南的卧室。与刚才那个华丽的房间相比，这里朴素许多，但阳光透过蕾丝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单人床上铺着浅蓝色的床单，窗边摆着一张原木书桌。

"以后你住这里。"兰锦鹤指向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那是我的书房，晚上十点后不要打扰。"

司云懿点点头，目光却被书桌上的东西吸引——一套全新的画具，旁边摆着几本素描本。她忍不住走过去，手指轻抚过水彩笔光滑的笔杆。

"听说你喜欢画画。"兰锦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些应该够用。"

司云懿猛地转身："你怎么知道？"

"你父亲..."兰锦鹤突然停住，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你父亲的照片里，书桌上总有画具。"

司云懿没有注意到他短暂的停顿。她翻开素描本第一页，看到右下角印着一朵小小的烫金兰花——兰氏家族的徽记。

晚餐比想象中更难熬。长条形的红木餐桌上摆满精致的银质餐具，司云懿被安排在离主座最远的位置。兰父坐在首位，西装革履，银灰色的鬓角修剪得一丝不苟，目光锐利如鹰隼。当他的视线扫过司云懿时，她感觉像被X光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

"所以，这就是司明远的女儿？"兰父的声音低沉浑厚，像大提琴的最低音弦。

兰太太优雅地切着盘中的牛排："已经安排好了，下周就能入学圣约翰。"

"嗯。"兰父啜饮一口红酒，"锦鹤，你负责带她熟悉学校。"

兰锦鹤安静地点头，刀叉在盘中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司云懿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特意准备的儿童餐——卡通造型的饭团和切成小块的炸鸡，与其他人面前的法式料理形成鲜明对比。

"我...我想知道我父母..."司云懿鼓起勇气开口。

"案子还在调查。"兰父打断她，"警方会通知我们。"他的右手伸向酒杯，袖口微微上滑，露出手腕内侧的一小块皮肤——那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纹身的痕迹。

饭后，兰锦鹤被叫去书房。司云懿独自回到房间，发现床上多了一条毛毯——昨晚她曾在睡梦中咳嗽了几声。她抱起毛毯，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和兰锦鹤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夜深了，暴雨再次降临。闪电划破夜空，将房间照得惨白。司云懿蜷缩在被子里，每次雷声炸响，她都仿佛回到那个恐怖的夜晚，听到母亲最后的哭声。一道特别响的雷声过后，她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把脸深深埋进枕头。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司云懿屏住呼吸。门外的人等了一会儿，随后传来纸张摩擦门缝的声音。当脚步声远去后，她光着脚跑到门口，发现地上躺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门口有小夜灯，打开它就不黑了。"字迹工整有力，每一笔划都像它的主人一样一丝不苟。

司云懿轻轻拉开门，看到走廊地板上多了一盏星星形状的小夜灯，暖黄色的光芒温柔地驱散了黑暗。她抱起灯回到床上，发现床头柜上多了一只旧泰迪熊。

熊的右耳有一道缝补过的痕迹，绒毛因为常年抚摸已经有些发亮。熊爪子上别着另一张纸条：

"它会保护你。——J.H."

窗外雷声依旧，司云懿把脸埋进泰迪熊柔软的肚皮。布料上残留的檀香气息萦绕在鼻尖，奇异地安抚了她紧绷的神经。这是父母死后，她第一次感到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而在楼下的书房里，兰父正对着电话低声说："继续找，那孩子可能知道设计图的下落。"

他的袖口挽起，露出腕内侧的皮肤——那里用特殊药水掩盖的兰花纹身在紫外灯下若隐若现，墨绿的枝叶间，那朵猩红的花苞正狰狞。